2. B.阳光灿烂的初恋
当然,事情也并不仅仅如此,我们也许还会想起西川《怀念》一文中所记述的,初登法大讲台的海子,在其开设的美学课课堂那种浪漫的诗情蒸发:“海子的美学课程很受欢迎,在谈及‘想象’这个问题时,他举例说明想象的随意性:‘你们可以想象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学生们知道他是一位诗人,要求他每次下课前用十分钟的时间朗诵自己的诗作。”由此推想,无论海子当时授课的内容精深程度和严密性如何,但它肯定是精彩的,在那种青年教师的激情中,又荡动着一种少年诗人诡谲的灵性。因此不难想象,当台下几十双眼睛——尤其是诸多从外省来的学生,盯着这位年龄几可作为自己同学的人在讲台上神采飞扬时,简直是如睹奇迹。当全班的同学们课后为此而津津乐道,甚至有人会夸张性地模仿那位“少年”教师的动作、腔调,以引起一片开心的哄笑时,大约没有人会想到,有一位名叫B的女同学却于此萌动了“化师为友”的心思?
事情不久就显露了端倪。一次上课时涉及了诗歌的话题,他们的查海生查老师遂向台下的同学们提问:你们都读过哪些诗人的作品,喜欢哪位诗人?这应该是一个消遣性的提问,也是一个颇能调动台下情绪的提问。果然,台下的同学们个个当仁不让,从北岛、舒婷、顾城到艾青、徐志摩、冰心,再到泰戈尔、惠特曼、聂鲁达,直至艾略特、庞德……终于轮到了B,B站起来,待四周的声音静下来后,直言不讳地答曰:我喜欢海子的诗。然后从容坐下。教室里先是蓦地鸦雀无声,继而哄堂大笑……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之后,一个故事有了它最初的开端。
近十年后,我在安徽查湾翻看海子生前的影集时,见到了B同学的一张照片,这是这册影集中唯一的一张青春女性的单人照片。站在北戴河海滩上的B一袭连衣短裙,虽然个头不高,但那张娃娃脸和贴耳剪发,却在海风晨光中洋溢着活泼、成熟的风姿。尤其是一双眸子对着镜头那种顽皮坚定的远眺,让人隐约感到其富于主见、心性高远的内在质地。
——这是1984年后的情形。1983年9月毕业进入法大的海子,在校刊编辑部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于1984年9月被安排到了哲学教研室,开设控制论、系统论和美学课程。初登讲台的陌生与新鲜自然刺激着他的兴奋。而兴奋会使人聪明,使人感觉良好。兴奋本身就是一种良好的感觉状态,良好的感觉状态因持续的兴奋会使人更加感觉良好。人由此而命走顺字,处处开花,事事顺畅。从1984年开始,海子迎来了自己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鼎盛期。而到了1985年一二月间的隆冬时分,我们则会惊奇地发现,他正是在这样的季节中,集中性地写出了一大批“不合时宜”的有关日光、麦地、中午、夏天的太阳、活在珍贵的人间等等,那种充满着青春灼烫感的诗篇。据海子的父亲查振全回忆,有一年寒假,海子回到查湾后,足不出户地在老屋的正厅当门坐着小凳子,伏着大凳子,写了整整一个假期的诗歌。从海子整个作品的迹象看,那个亢奋的寒假正是这段时间。
只要读了1985年2月所写的《你的手 》,我们就会恍然明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海子在大冬天的查湾老屋何以心头阳光灿烂——
“北方/拉着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们就是两盏小灯”,两盏灯般的手继而抚过“我”两座旧房子般的,容纳了很多,甚至容纳了黑夜的肩膀,并把它们照亮。“于是有了别后的早上”的思念,在南方故乡的晨光中,“我端起一碗粥/想起隔山隔水的/北方/有两盏灯”,但,“只能远远的抚摸”。
海子恋爱了。曾在诗歌中的先秦时代作遥远的形而上追思的海子,此刻就当门坐在老家形而下的小凳子上,以手端着粥碗作着对于一个北方少女温暖的思念。他的诗歌写作和政法大学没有什么关系,只和政法大学的这位少女有关系。这个关系,应该是在这个寒假之前的1984年秋季建立的。女生B,从此就真的实现了她“化师为友”的意愿,持续成为海子诗歌中的主人。“‘你喝水吧/我给你倒了/一碗水’//写字间里/中午是一丛眼睛画成的/看着你” (《中午》)。能与亲切的爱情相匹配的,大约最是这供给生命能源的亲切的碗。海子在南方老家端起粥碗想女友,也回忆体味着在学校时女友来到他的宿舍,给写作中的他倒了一碗水的那种温馨。以碗唤碗,以碗对碗,真是一对互为知己的妙人儿!水喝舒服了,就把学生升格为妹,脑袋歪侧着哼一支浑曲:“妹呀,木头胎中的儿子,竹子胎中的儿子/就是你满头秀发的新郎……”
于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政法大学昌平校区背后军都山的山间林地,昌平县城郊田间的白杨绿化带,柿子树、板栗树林地和葡萄园旁环绕的水渠渠岸上,满世界的阳光灿烂。那里成了海子的世界,成了心情的阳光需要林荫遮掩的爱情出入的世界。
菩萨“一生只帮你一次/这也足够了”,通过她,我双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 (《写给脖子上的菩萨》)——这大约是B送了他一件带菩萨图像的工艺品项链,而他则把菩萨当成了他们爱情的媒婆,感谢菩萨撮合了这爱情。
在那个寒假及返校之后,海子的写作中开始出现了大量的爱情诗——其中不光充满了愉快、烂漫、温馨,还充满了“动作”,以及对生命和世界的“新知”——
“风吹过月窟/少女在木柴上/每月一次,发现鲜血/海底下的大火咬着她的双腿/我看见远离大海的少女/脸上大火熊熊” (《九盏灯.月亮》)。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半截的诗》)。
“梦中的双手/死死捏住火种//八条大水中/高喊着爱人//小林神,小林神/你在哪里” (《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
“肉体美丽/肉体是树林中/唯一活着的肉体/肉体美丽”,“野花,太阳明亮的女儿/河川和忧愁的妻子/感激肉体来临/感激灵魂有所附丽” (《肉体.之二》)。
——对女友“每月一次,发现鲜血”这一生理现象的恍然大悟,逗哏式的专断与独裁的爱的表述,爱的酣畅与沉醉,从爱的实体中对于生命的深层感悟。到了这美丽的1986年,海子不再是那个手端粥碗想女友的初恋中拘谨的乡村少年,而是一个有足够能耐消费爱情的浪漫诗人。
女友B是中国政法大学八三级的学生,来自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所以,我们又在海子的诗歌中看到了这样一些关乎草原物象的记写——
“一匹跛了多年的/红色小马/躺在我的小篮子里” (《春天》)。
“当我俩同在草原晒黑/是否饮下这最初的幸福 最初的吻//当云朵清楚极了/听得见你我嘴唇/这两朵神秘火焰/……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 (《幸福》)。
1986年7月间,海子密度很大的诗歌写作出现了空白,从8月开始,写作数量又陡增。如我在前边所述,他在这期间经青海去了西藏,然后又经敦煌、祁连山、内蒙古返回昌平。而从8月开始书写的诗歌,其中大部分便是将对B的情感牵念、两人的往事回忆,杂糅于这次远旅中的集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