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昌平:没有回声的寂寞
昌平是一个在汉代即设置县级建制的自然行政区。除了在前边提到的北有居庸关、十三陵这一与古代北方部族战争、皇家风水烟云相关的历史特征外,它在现实中长期呈现的,主要是一个主产小麦、玉米、谷子、红薯及苹果、核桃、板栗、柿子、梨、杏等等农作物的农业县份。由燕山余脉延伸的军都山从县境横亘而过,距东南方向曾作为元大都的北京六十多里。我们由此可以想见,处在燕赵大地上的这片平原,在漫长的历史中既化剑为锄又熔锄为剑,战争与农耕交织的情景。中国大地上的诸多地理名称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所谓的“军都山”,其作为军事要塞重兵屯驻之指涉,所谓的“昌平”寄寓的昌乐平明之期盼,正从两个典型的角度,表明了历史上的昌平锄剑交替的图景。
与中国北方诸多历史上的重镇要地一样,这样浓重的历史气息浸染,必然沉积出一种稳定、古朴、黏滞的社会民间心态。从60年代开始,在北京市郊的房山、通县、丰台、海淀等分别以新兴的工业区、文教科技区等为自己的发展进行角色定位时,唯有这其中的昌平,是以农业、园林与历史名胜作为自己特色的。而随着1984年中国政法大学青年教师的先期入住,1988年法大昌平校区的建成与投入使用,才使这片农耕的平原,陡然获得了一脉高等学府的现代文化气息。而这个校区在向昌平传递着自己的气息时,也接受着其农耕文化氛围的濡染。
1999年5月2日的昌平县城,淡白色的太阳下大街宽阔,城区安静。从城区规模和建筑物的外观看,这是一个早已褪去了旧式县城痕迹,正在向现代性的明朗与开阔:花坛、绿地、塑雕等现代城市的规格和方向上发育的县城。所以,尽管广告彩带覆盖的商城门前,组合音响轮番播放着流行歌曲和重金属摇滚乐,但随之就被开阔的空气所吸净。从京城开来的那种厢身加长的345路公交车卸下一些人,又装走一些人,之后,宽阔的大街又空空荡荡。既与京城构成了一种衔接呼应,又显示着它与繁华、喧闹、人头涌涌的京城的鲜明反差。
5月2日的昌平正处在国际劳动节的节日状态,同许多在近20年来扩容的新兴城镇一样,它的节日状态就是空旷。一部分人进入京城过节,一部分人回到附近的农村探亲过节,一部分人待在家里接待亲朋过节。人们的生活秩序随着节日发生了短暂的变化。
节假日中的政法大学昌平校区内同样显得空旷。校内食堂门口显然是节日前就贴上去的,诸如太行山二日游、五台山三日游的花花绿绿的告示中,有一份是青年学者谭五昌来校作《海子论》专题讲座的布告。这当是3月26日海子去世十周年,由京城内大专院校的纪念活动辐射到法大昌平校区的一个标志。1999年的四五月间,正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军事集团对南联盟实施狂轰滥炸之时,所以,校园内由大学生主办的一块黑板报上,在表达了欢庆五一、五四和爱国成才的主体基调中,头题文章便是对国际霸权主义的谴责。而这篇文章的开头,则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一在“文革”时代使用率最高,我们已经暌违了近三十年的毛泽东的诗句。这种氛围似乎表明,与北大在不断的摈弃中始终置身于思想艺术潮流前沿的那种活跃、新锐相比,为国家司法机器输送人才的中国政法大学,自有其严谨、务实、恪守国家意识形态思想传承的稳态的正统。因此,在这样的氛围中,诗歌的浪漫便无疑会显得刺目。换句话说,一个具有天赋光芒的诗人,他在北大那样的氛围中会有如鱼得水的自在感,而在法大这样的氛围中,他即使不会因某种程度的诗歌执迷而被视作五迷三道,起码也会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由此会联想到西川在《死亡后记》中记述的,有关海子在昌平与诗歌朗诵相关的一段轶事。西川在文章中这样写道:有时他大概是太寂寞了,希望与别人交流。有一次他走进昌平一家饭馆。他对饭馆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而饭馆老板的答复则是: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
依据海子社会交往中温和、内向的性格,他当不至于如此在公众场合表现自己的诗人“风格”的,然而他的确如此了,这难道不是长期的寂寞导致的反常发泄?如果是在北大,如果是在京城,他至于如此吗?
正如前边提到的,1984年夏天,海子和法大的部分青年教师从京城搬到了昌平,住进西环里小区十五号楼。同住这栋楼的,有两个人需要特别一提,一位是其同事与好友孙理波,前边已经说过,1987年孙过生日时,海子曾为之写过一首《生日颂 》;另一位,是当时供职于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的常远。他们与海子的关系都颇为密切。
而海子在昌平的日常生活,在孙理波的眼中并不特别寂寞:近五年的时间,我们基本过着一种清闲的读书生活。一个礼拜一、两次去学院路校区参加教研室活动或上课,其余时间便是读书、聊天或聚在一起喝酒。
据孙描述,搬到昌平后,学校为每两位教师配给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室,每人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和两个书架。由于海子的同屋基本上不来住,所以,房间的两张写字台和四个铁皮书架随后都归海子使用。另外,他们都有一个煤油炉或电热丝炉,房间里简单也简洁。海子非常喜欢干净,房间的整洁度比许多人都强。二十四小时若没人来找,常常就一个人了。
他还记述了海子这样一个有趣的生活片断:一天晚饭后不久,我去找他,见他坐在床上,两脚泡在盆里,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那样子,似乎已泡了好一阵了,我就问他:你小子还挺会享受的?他晃晃手里的书,不无得意地说:在我们老家人们都说,富人吃肉,穷人泡脚……“生活里他是一个会做饭洗衣、温和,随意,爱整洁干净和有情有义的人,不狂放、更不癫狂,但有个性。”
关于海子的写作,孙的描述是这样的:海子使用的稿纸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信纸,上面印有红色的“中国政法大学”字样,另一种就是普通的方格子,两摞稿纸放在桌上足有一尺多高,弄得整整齐齐,在稿纸上面还放了一张厚厚的黑色的纸。我问过他:你小子干吗把稿纸弄成这样?他笑嘻嘻并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坐在这边的时候,看见那稿纸,有一种想把它消灭掉的感觉。”他通常习惯在晚饭后开始写作,一口气写上五六个小时,有时还要喝点红星二锅头。
到了1986年后,他们似乎隔三岔五在一起,除几个人一起吃饭、聊天外,天好了,有时还去爬山,徒步去十三陵水库、定陵转悠。
而海子后来那张流传甚广的,双臂伸展、呈“英雄就义”状的照片,就是在这样的游玩中拍摄的。那是1987年秋日里的一天,孙理波与海子和贵州流浪诗人马哲去山后游玩,在通往十三陵的路上,不远处的大红门和红墙在蓝天衬映下格外鲜亮,先是马哲拿过孙理波的鸭舌帽,一步跳上墙边的台阶,摆了上边的那个姿势,被孙拍了下来;海子觉得那个造型不错,随之也摆出相同的姿态,让孙为他也拍了一张。
在孙理波的回忆中,还有一件更具“轶闻”性质的事情:1987年春的一天晚上,大约九点来钟,海子到我宿舍,闲聊了一会儿后,我对他说,我们去城里吧!这时进城的公交车已没了。他问:咋去啊?我随口说,走啊!他犹豫了一下说:行,我回去收拾一下。
十点,我们从西环里开拔。在灰暗的路灯下,一边说话一边向城里走。近一点左右,我们正坐在路旁休息,远处走来几个联防队员,拿着大手电朝我们晃,我说,别动,让他们过来。他们走近后,便开始盘问,干什么的?去哪儿?有证件吗?我啥也没带,而海子则摸摸口袋,拿出工作证。他们用手电照着看完后,又对着我们的脸晃了晃,没发现什么破绽,遂一脸的不解。他们走后,我对海子说:你小子心还挺细,知道回去拿工作证啊!他似乎有点得意地说:当年在北大读书时,有一晚在中关村附近溜达,因为没带学生证,差一点被圈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六点走到三环,在北太平庄吃了一点东西后,我去城里,他去了学院路。这一趟共八个小时,我们走了三十五公里。
——以上无疑是一些有趣的往事,因而孙理波认为,当时“我们虽然过着平淡的生活,但不能认为无味”。然而,这又是海子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他更多的一个人的日子,尤其是他内心中更强烈的文学交流的渴望,则是这种友情不能替代的。即使这天晚上三十五公里的夜行,难道不也是缘之于无聊的寻求刺激?其行状不更像是寂寞无着中黑夜飘忽的游魂?
海子生前曾获得过三次创作奖,第一次是由“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执行委员会”为他颁发的“北大—— 一九八六年度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据介绍,这次艺术节所设的最高奖——“中国新诗奖”颁发给了北岛,北岛曾为此到会郑重其事地致了答谢词。艺术节所设的“中国新诗探索奖”则授予了北岛的同代诗人芒克和上海的青年诗人宋琳。“特别奖”除授予海子外,还有同为北大子弟兵的西川。此时海子从北大已经毕业三年,也正是他写下了《在昌平的孤独》的那一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还代表着北大人对于自己诗人的特别关注。
第二个获奖证书是由“昌平县文化文物局”颁发给“中国政法大学海子同志”的,证书的正文是“荣获昌平县一九八六年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签发时间是1987年3月。想来,这大约是一个设奖门类比较宽泛的奖,除了“业余”文学创作外,当更包括了歌词、作曲、相声小品乃至舞蹈等群众艺术类的奖项。对于海子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奇怪的奖。他是怀着兴趣主动参与了昌平县的这次“业余文艺创作”比赛呢,还是“寂寞开无主”地去凑热闹?或者是在什么人的鼓动下这样做的?对此,我将在后面谈及。
第三个奖,则是由《十月》杂志社颁发的。时间是1988年9月9日,正文为“《 农耕之眼》荣获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
这三个奖都与海子在其中工作了近六年的中国政法大学无关,也应该是正常的。
然而,严谨、务实的中国政法大学并非完全与诗歌绝缘。1999年法大昌平校区的许多在校生并不知道海子,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人知道。否则,就不会有谭五昌到这里作《海子论》的讲座。而这个讲座的发起者和主持者,则是一个名为“345”的学生诗社,全称为“中国政法大学345诗社”。一目了然,这个名字来源于京城通往昌平的345路公交车。
“345诗社”创立于1988年秋季,初创时共6人,到1999年其成员约十几人。十多年来随着新老学生的交替,其规模大约一直是这么一个人数。这对于一个中国重点大学的民间文学社团来说,人数不能算多。在1998年诗社创立10周年之际,他们印制了一本压膜封面的历届诗社成员诗歌作品汇编——《 感觉十年 》。在这部诗集的后记中,诗社当年的一位发起者,记述了1988年秋诗社初创时的情景,以及6名成员打印出他们第一期诗刊的兴奋:
当晚,我们怀揣着剩余的资金,钻进校内小有名气的一家饮食店——蓝屋。用葡萄酒和花生米来庆贺这个胜利。
但我们并不知道,身后正坐着一位大名鼎鼎的诗人:海子。
……第二年三月,突然传来一个消息:海子自杀了。我们震惊不已。在此之前,对于这位刚刚成名的新生代代表,我们所知甚少,只晓得他是一位有成就的诗人,本校的老师。当我们准备请他作顾问的时候,他却突然走了。从此……校园里开始传抄他的作品,我们读他的作品,也写一些关于“麦子”的诗。
这大约就是海子和法大所有的诗歌关系——隐形的,未实现的,不曾接受到信息反馈因而也未做出反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