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家园洪水中的龟王
1985年的海子这一次在艺术形式上似乎走得太远。在他之前的1982年前后,当代诗人中曾有这样几个引人注目的诗歌实验:其一是江河在组诗 《 太阳和他的反光 》 中对上古神话的当代改写。其二是杨炼在 《 诺日朗 》 中对佛经中的“偈子”,以及“开路歌”、“穿花”、“煞鼓”这些四川民歌中丧歌仪式的拟仿。想来这些实验对海子的写作都不无影响。然而,他在诗歌形式的探求之外,还把诗剧、寓言故事这些独立文体纳入他的“史诗”或“大诗”之中,那么,这样做的依据何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其实,只要我们把目光投向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的史诗,便会看到海子这样做的本源和依据。
在那里,我们首先会看到古希腊诗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以其 《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 《 俄狄浦斯 》 等悲剧所呈示的诗剧形式。我们还看到了古罗马诗人奥维德,他的诗作,更典型地体现了古代大诗人那种综合社会全景的诗歌观念。比如他的 《 罗马岁时记 》 就按月记载了罗马的宗教节日、传说、风俗、历史事件等等。而他长达十五章的著名史诗 《 变形记 》,便是由五十个较长的和二百个较短的“故事”结构而成。故事中的人物则由神话中的诸神、男女英雄以及历史人物这样三个部分构成。奥维德和所有的史诗诗人一样崇拜上古时代,因而把天地开辟后人类创造的四大时代依次分类为:没有禁律但人们却自动坚持信义和正道的“黄金时代”;一年分成了四季,人们必须在对炎热和寒冷的忍受中艰辛劳作的“白银时代”;战乱频仍,人们还能虔敬信仰天神的“青铜时代”;信仰丢失、所有罪恶统统爆发的“黑铁时代”。
接着我们还会在古印度的 《 摩诃婆罗多 》 这种“大诗”形式中,看到它对民间传说、寓言、神话、童话等多种文学样式的丰富兼容;从哲学、宗教、法律等角度,对从氏族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古印度社会全景的描述。
再往后的古希伯来民族的 《 圣经 》,则同样包含了近千年的犹太文献,犹太和其他民族具有神话和宗教色彩的古代历史传说,宗教法典,编年史家和诗人的作品,民间传说,故事谚语,乃至爱情诗。
即使到了公元13世纪波斯诗人萨迪的 《 蔷薇园 》 中,它“记帝王言行”、“记僧侣言行”、“论青春与爱情”、“论交往之道”这种内容构成的作品,仍继承了古代诗人反映民族、社会、历史、现实全貌的史诗品性,并广泛地吸取了故事、传说、谚语、格言乃至笑话等这些民间文学的精华,以哲学、格言式短诗与散文体故事互相穿插的文本结构方式。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古希腊公元前9至8世纪的“荷马史诗”,得出一些关于史诗的一般性概念。从类型上来说,史诗分为狭义性和广义性两类。狭义性的,亦即文体意义上的史诗,特指 《 伊利亚特 》 《 奥德修记 》 即 “荷马史诗”, 以及 《 摩诃婆罗多 》 这类人神混一的战争英雄史诗。它们最初大都以说唱的形式在民间流传,在若干世纪后被文人搜集、整理、加工,而逐渐以文字定型。另一类广义的史诗则诸如古希腊悲剧诗人的戏剧、奥维德的 《 变形记 》 等这种非文体意义上的“史诗性”作品。它们大都与诸如人类起源、创世神话的主题相关,在一种宏大壮阔的场景中表现了某种形而上的、终极性的题旨。但无论两者有着怎样的区别,它们都被视作一个民族的最高文化制品。因而在文体构成上以不计形式的对各种文学样式的综合,来实现那种所谓“大书”或“文化全书”的完成。
我们由此看到了海子在 《 但是水, 水 》 中进行这种文化集成的依据,也同样从这种构成中,看到他为自己这类诗歌所悬置的标高——直追上古时代大书性的史诗。
在有关海子诗歌的研究中,很少有人注意到 《 但是水,水 》 最后一个部分的 《 其他:神秘故事六篇 》。这是海子在这部长诗中力图贯穿民间艺术元素的一个着力点。就其本身来说,它民间色彩的神秘性,讲述方式上地道的传说意味,内容情节中悲剧性的震撼力,每一个故事的确切寓意,某些关节处在故事与自己之间鬼使神差的准确预言,都使它呈示着巨大的艺术穿透力。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且以其中的首篇 《 龟王 》 为例来以斑窥豹。这一故事的情节大致如下:
从前,在东边平原的深处,住着一位从山谷中来的老石匠,老石匠技艺超群,曾给宫殿和陵园凿制过各种动物。但他却把由此所得的钱财散给众人,为了一个神秘的念头而过着终身不娶的清贫生活。折磨于内心的这一念头中,石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身体也瘦得几乎只剩下了一把筋骨。而他雕凿的动物无论是飞翔的、走动的、浮游的,也越来越古怪地趋向于同一种神态——在地面上艰难爬行,知天命而奋力抗争的神态。整整一个夏天,老石匠都死气沉沉地守着这堆无人问津的石头动物,直至冬天,他到村外冰封的河床上感受寒冽的日光蛇一样从手心游过、感受泥层和鱼群激烈的繁殖。春天,他又跟着农夫学习扶犁、播种,他衣衫褴褛,然后在田垄中以沾着牛粪和泥巴的手掌贴着额头睡去。
当石匠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突然变得像一个青年一样的利索,胸中如有五匹烈马奔踏。他一口气跑回家,并关上所有的门窗,在屋内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一天,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向平原涌来,就在那天夜里,人们听到了无数乌龟划水的声音,洪水在清晨退去。当人们推开石匠的房门时,发现他已疲惫地死在床上。地上还有一只和床差不多大的、形体非常像人的石头龟王,身体上满是刚与洪水搏斗过的伤痕。
第二年大旱,人们供上香案,把龟王埋进干涸的河道中央。随之一注清泉涌出,天空云雨相合。平原从此康乐安宁。
这个寓言故事,显然与前边诗歌中“从此我用龟与蛇重建我神秘的内心”出于同一情结。但它却是一个可怕的故事,一个传递着不祥预兆信息的故事。它包含了海子对于艺术、艺术创造力的来源,艺术创作的目的等根本性问题的理解;更在那个老石匠的形象中,预示了自己从事诗歌艺术的最终生命走向。所谓的艺术,就是在天、地、人、神和动物全息性的综合观照中,收聚于诗人内心的一种神秘意念。所谓的艺术和艺术家必须经历这样的道路:首先是脱离开常规的规范,将创作推向连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古怪变形,继而是步入绝境的煎熬,再接着是从自然万物中逐渐感应灵气,在泥粪涂额、犁沟蜷卧中,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那样从大地上获得地力,接下来以死而后生的灵魂开窍,进入专注疯狂的艺术创造。
然后,他在迹化为他的艺术品之后死去,也在迹化为他的艺术品之后复活。而这种复活,又绝非艺术创造的最终目的。它的最终目的,则是为了大地村庄的福祉,为了平原上永远的康乐安宁。
我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时年21岁的大学教师、一个大脑中充满神奇幻想的少年诗人,所讲述的故事。在石匠这个神秘的民间艺术家身上,海子注入了大地、乡村、艺人、工匠,理想与劳动,这种心手合一的史诗性品质。他为之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挚爱,也寄托了自己终极性的艺术理想。所以,当他以一种平静的口气讲述这个石匠的故事时,我想这已经是一种精疲力竭的平静。在这之前,当他在打通生命通往艺术理想之途的路障,蓦然看见为了土地的福祉而献身的石匠的命运时,曾经这样痛苦地喊道:“我是心头难受的火啊”,“哪怕到平原上说说心思也好”,“哪怕只对一个人说说心思也好/哪怕只对自己说说心思也好”。这种因无处诉说而一再递减的要求,是这样地使人痛楚!事实上,在1985年那个中国先锋诗歌如火如荼,评论家和成名诗人你唱我和的时段,除了骆一禾之外,在先锋诗人圈子的核心部位,大约没有哪双耳朵是向海子张开的。令人震惊的是,他在这个故事中,关于石匠在与世隔绝中成就其终极艺术的五年时限,与他自己从1984年书写 《 河流 》 开始,直至1989年去世的五年时间,竟完全吻合。
同样令人震惊的这种神秘的预言能力,还出现在六篇故事中的最后一篇 《 南方 》 中。“南方”在最后出现,这本身就具有生之于故土而最终回到故土的轮回意味。故事是以第一人称的角度来讲述的:他81岁那年,得到了一幅故乡的地图,当时他住在京城的郊外,后来恍惚是在梦中,被一辆黑色木轮车在冬天拉往南方的一片林地,并被放在一块花石头上,脚下摆好了野花。再接着直到一颗星星落到他的头顶,撞得火星四溅,连他的骨头也起了大火,他才睁开眼睛,并意外地发现林地上有一匹马,他飞身上马,奔跑到故乡的山坡时,“远远地望见了我家的几间房子,在村头立着”……
这里的南方林地,“我”被放在大花石头上和脚下摆好野花的描述,已经与他去世后查湾山冈上的那片墓地极其相似,而这里关于“我家几间房子在村头立着”的说法,则更令人惊奇。因为在海子生前,他们家的房子是在村子里面的。在他去世数年后,他们家才搬迁到了村头,而他在多年前就迹近于通灵的这种“随口说出”,又是缘之于什么?
通灵的幽渺与诡谲,青春期写作的火的激情,在整个人类文化视野中坚定的目光与抱负,植根于土地民间“向下生长”的痛苦与从中汲取的狂喜,龟王一样知天命而奋力抗争的精神与写作的冲刺……这一切的组合,构成了完整的海子和他的诗歌世界。然而,由于多种原因,大家对于海子的解读往往却停留于某一单项,或仅限于他短诗中的若干篇章,这无疑妨碍了我们对于其诗歌世界的正常判断。
但并非没有人注意到海子的这 《 神秘故事六篇 》。作为80年代四川和中国诗坛上史诗性写作的领潮人物,诗人廖亦武在诗歌与艺术的鉴赏上无疑有着超群的目光。1999年4月在四川与我谈及海子时,廖亦武在对海子的“太阳七部书”表示了不置可否后,却特别提到了海子的 《 神秘故事六篇 》。据廖亦武介绍,这六篇寓言,当年就是在他主编的涪陵地区的文化馆刊物 《 巴国文风 》 中,以头条位置刊发的。他还特别提到了 《 神秘故事六篇 》 之一的 《 初恋 》 中,那条真蛇和竹编蛇。并以沉浸于那幅遥远画面中称奇的口吻说道,不知海子是从哪里 ( 亦即哪个民族的民间文化中 ) 弄到了那么两条蛇,给人的感觉竟像是印度或阿拉伯故事中的那种味道。在向我复述了那个寓言的大致情节后,廖亦武最后又加上了一句:总之,海子把那个故事讲得既离奇,又神奇,给人印象特深。
此后,我又在廖亦武完成于1994年的一部长篇小说中,读到了他对海子这样一种荒诞性的描述:
“就这样,乡下佬海子咕哝着,虫一般蜕去属于这个时代的皮,沿着想象之路回到几千年前,成为茹毛饮血村落的流浪汉,一个以故事混饭吃的说书人。那才是他真正的家,海子在云、草、牧歌和一群莫须有的听众中讲得绘声绘色……”
在这部小说的另一部分,廖亦武又变换叙述身份,以一位诗人评论家的语气这样写道:“海子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纪。他写 《 源头与鸟 》,写水和太阳;他写龟王的故事,写一条真蛇……在他诗中奔走着虚无的波浪,高贵和典雅,离我们太远了。海子的时代已经逝去了几千年( 或者说在几千年之后 )。在那样的时期,鱼在人的中间,鸟在鱼的背上,美女在高天的河床中歌唱。人与寓言没有界限,人的存在就是寓言,寓言和寓言相当于人和人。海子适合生存在那种无边无际的日子里,诗歌与呼吸息息相通。”
这实在是心有灵犀者对同类的传神点化。海子在这里就是一个上古时代的流浪艺人,这也和海子在土地与水的诗歌系列中,对自己期望的角色完全一致——泽畔放逐中行吟的屈原,大地落日中吟唱的盲诗人荷马,甚至流浪在无垠月光中以琴为诗的瞎子阿炳,这样三位一体的形象综合。
完成于1985年之前的 《 河流 》 《 传说 》 《 但是水,水 》,使海子以“河流三部曲”的形式,实现了他长诗写作中最初的宏大构建。这是海子诗歌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也是被研究者忽略了的一大板块。尽管这三首长诗存在着某种程度上洪水泛滥式的沓杂,海子本人缺乏铁腕式的笔触控制等,然而,它们史诗框架上宏大的构成性,植根于土地之中尖锐的个体经验,以及由此综合的抒情主体那种聚气为虹、冲击终极的野蛮的心气,都使这些缺陷显得微不足道。
从海子整个的长诗写作行程来看,这个“河流三部曲”的完成,使他站在了一个“送往迎来”的分水岭上,在这个分水岭之后,此前的南方、月亮和水逐渐在他的诗歌中收缩,代之而起的,是以太阳为核心的,另外一个更为宏大的长诗系列“太阳七部书”。
海子的一位友人曾谈到这么一件事:当时发表作品比较困难的海子,在内蒙古诗界却颇受重视。他当时不少的诗作,就是在内蒙古的《 草原 》 和 《 诗选刊 》 ( 当年由内蒙古相关部门创办的诗歌选刊 )——这两个颇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或被选载的。他由此得出结论,看来,真正欣赏海子的还是蒙古人。
他不经意地说出了海子创作中的另外一个情结和场景。我们接着将会看到,蒙古草原、青藏高原,正像海子在 《 传说 》 中“群山沉积着/草原从远方的缺口涌入”这样的表述,会在他的生命之旅中凸现为一个使之流连忘返的世界,从而既使他真的成为云、草、牧歌中的诗歌流浪者,也开启了他通往“太阳七部书”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