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泅泳在《 但是水，水 》中的玄武

然而，尽管如此地冲动于内心之火的燃烧，但从这之中生成的，却不是向上的火凤凰，而恰恰相反，是再一次向下扎入土地与水的，由龟蛇合体的玄武——中国神话中的北方之神。所以，在《传说》之后于1985年8月完成的这首长诗，才有了一个语态上承前转折的标题——《 但是水，水 》。

海子从冲腾的火中再次回归于水和土，并非缘于冷静的写作设计，而是依据体内各种信息集合后传递给他的指令：他的精神艺术行程还未进入快速拉升的阶段，他需要更牢固地夯实自己的地基。

从构架上来说，《 但是水，水 》　正是海子对他想象中的“大诗”的第一次尝试，不管最终的效果如何，它汇合多种文体的复杂和构架的庞大，都超出了同时代诗人的史诗实验，并成为随后他雄心勃勃的“太阳七部书”的基础。

那么，《 但是水，水 》　的生成又是缘起于什么呢？海子一再地要把“水/河流”与“土/土地”这两种元素聚合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呢？

在海子和诸多重要诗人的写作中，往往都存在着以地理类型或题材类型为资源的穷尽性使用这一特征。这是那种怀有宏大野心的诗人，建立自己江山的基础。这种穷尽性的资源使用，以类型上的最高隆起为目标。从这个角度上看，当海子使用南方的水资源以史诗的构架写作　《 河流 》　时，他是怀有穷尽这一资源目的。当他完成了　《 河流 》　发现还有剩余的资源　（　这其实是在写作中带出的新资源　）　时，又将它注入以北方平原为主体的　《 传说 》。然而，就在这一进程中，他发现身后的背景更宏阔的打开。这是他在向着北方平原作更深的推进时，绝对不甘放弃的资源。于是，他寻求着新的载体，并惊喜地发现了“玄武”。

玄武是先秦神话中的四方天象之一，所谓的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各为一方星宿排列的图像，合称为“四象”。并进入神话谱系，进入老子道家的宇宙学说。即所谓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无极和太极是宇宙初始的混沌状态，它派生阴阳两仪，两仪生东西南北四象，四象生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以卦象表示的八种自然现象。与青龙、白虎、朱雀各以一种鸟兽图像的表示不同，玄武则是龟与蛇两种神兽的合体。在这两个具有神秘感的意象上，古人寄寓了长寿和绵延的概念。曹操诗歌中所谓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成雾，终为灰土”即是这一说法的反证。在把南方象征为水，北方象征为土的基础上，最令海子兴奋的发现则是：蛇与龟竟然都是水兽！这样，作为北方之象的玄武，便在北方的土地上将水与土联结了起来。而海子就是在这样一个意象的寄托上，来看待土地的“总体关系”的。他在题为《 寂静 》　（　《 但是水，　　水 》　原代后记　）　的这篇短文中写道：“后来我觉得：大地如水，是包含的……土地是一种总体关系，魔力四溢，相互唤起，草木人兽并同苦难，无不深情，无不美丽。它像女人的身体，像水一样不可思议。因为它能包含，它能生产。”

这就是说，海子在　《 但是水，　　水 》　这首长诗上，力图以玄武这个北方平原上的意象密码为钥匙，雄心勃勃地呈示土地上万物之间的总体关系。

另外，海子在北方大陆上引入水，并决意启动这样一首大诗，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动因，这就是“她”在海子生命中的出现。

海子在这同一篇文章的开头首先写到了他的母亲，“她生下我是有目的的”，“我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接着他又这样写道：“另一个人……她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孤独。我以前在大河上旅行时梦见过她和她的美丽。我的痛苦也就是我的幸福。又深又长。”依据海子是家里的第一个儿子，因而他关于母亲的这番话是实写这一事实来看，这“另一个人”的“她”，以及这中间点到为止的省略号，当然是一个具体的指代，亦即他的初恋女友。海子是在1985年8月写这篇短文的，只要我们联系到他此一时期所写的一些短诗，诸如　《 你的手 》　《 得不到你 》　《 中午 》　《 写给脖子上的菩萨 》　等等，尤其是这些诗中的“我不能再/让爱情随便受伤”，“爱着，第一次/都很累”这类句子来看，他此间还处在有甜蜜也有烦恼的爱的纠缠中。

这是海子的初恋，我们不久将会看到，爱情在海子的诗歌和生命中都是刻骨铭心的，在他的诸多短诗中，既有令人动容的酸楚感伤，亦有惊天动地的热烈。而这爱情，又是隐形于其长诗中他诗歌的动力和心气。

这初恋的爱，再次引发了他关于水、南方、母亲更丰富的感触和更深的体认，以致使他表达了这样一种观念：“我想唱唱反调。对男子精神的追求唱唱反调。男子精神只是寂静的大地的一部分。”“我追求的是水……也是大地……母性的寂静和包含。东方属阴。”从这段表述中，我们会感觉到海子思维和情感上的极端性，虽然他在哲学观念上对此做了能自圆其说的阐释，但这又仅仅是他此时此刻的哲学阐释。若把它延伸到海子整个的精神世界和创作中，就无法解释他在此后的“太阳七部书”中彻底走向火，走向太阳，走向燃烧的精神和哲学依据。这正如他把龟、蛇取其所需地解释为水兽一样，这个解释无疑是一种发现，并在赋予其象征意义的同时也遵守了其基本属性，但龟、蛇的类别中又何尝仅仅都是水兽，而没有山龟、草蛇这类陆地爬行物呢？

但无论如何，海子都在这里显示了他令人惊奇的，对于事物抽象的敏锐和对庞杂文化资源的整合贯通能力。玄武形象在这首长诗中核心位置的确立，最关键之处是与老子道家学说的贯通。道教祀奉玄武，而他则把水与老子的“道”相叠合，依据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法则，在这首长诗中除去最后独立的《 神秘故事六篇 》　外，　　其主体部分四个章节的标题　《 遗址 》　《 鱼生人 》《 旧河道 》　《 三生万物 》，　　大致上又可表述为：　　水生鱼，　　鱼生人　（　人分男女为二　），　　人生三　（　男女由爱的结合生育而为三　），三生万物，这样一种哲学图式和诗歌结构。第一篇是三幕诗剧，标题为　《 遗址 》，背景为“完全干涸的大河”，人物为“秦俑的声音”和“诗人”，所谓的遗址、干涸的大河、秦俑的声音，代表的是死亡和历史，那么水又从何而来呢？诗剧中安排了这样的对话与情节：

秦俑的声音：“我就是没有声音地被埋下……多少年了/母羊仍然没来。”

诗人：“母羊？”

秦俑的声音：“就是水呀。”

在接下来秦俑的“母羊再也不会来了”的懊恼与绝望中，诗人以一位智者的身份一再表示安慰和开导：“但是会有青草/……还有爱人的乳房……还有唱歌的木头”，“至于母羊，我会选一个日子，牵它而来”。

接下来是第二幕。背景是南方的大河边。

到第三幕启幕时，诗人已手牵母羊到来。

——遗址上就这样有了水，有了启动贯通整首长诗的水脉。而这条水，则是来自南方。

水噢蓝的水

从此我用龟与蛇重建我神秘的内心，神秘的北方的生命

从此我用青蛙愚鲁的双目来重建我的命运，质朴的生存

在用水土合一的玄武确定了这首长诗的核心，用老子的宇宙生成说“道”与“水”贯通了这首长诗的脉络后，我们不难感觉到，这将是一首什么样的诗篇。是的，海子要以自己此在的精神形态，重新整合出一篇中国的创世神话或史诗。缘于中国一词的现代性，它在此被海子用一个更富历史感和哲学文化感的名词所置换，这就是“东方”。

依据史诗必须具有的元素，它的时间是在以《山海经》等典籍描述的那种神话时代而至先秦。地址是以长安为核心的北方平原和以屈原为象征的南方的河泽。主要人物有作为背景存在的老人、屈原、秦俑、诗人、母亲、她、虚在的唐代诗人李贺。

《 但是水，水 》　是一首结构性的“大诗”，虽然这并不能说明海子在“大诗”意义上最后完成的效果，但它结构意义上的“大诗”属性在中国新诗史上却一峰独出。在他之前的中国新诗史上，没人想到要把诗写成这么一个样子；在他之后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或者因诗歌观念上的差异而不屑为之；或者因文化能力的匮乏而无法为之——仍然没有人这样去写。

如果包括其后的　《 神秘故事六篇 》，　　《 但是水，　　水 》　共由五个板块构成。第一篇　《 遗址 》　是一个三幕诗剧。

第二篇　《 鱼生人 》　中，海子则令人匪夷所思地设计了以“水……洪水前后”和“图腾或男人的孤独”为题的，两个并置的诗歌系统。它们在同一页面上双栏排列，既是在各自系统内延伸的单体，又形成相互间对照阅读的并联　（　但具体排列上偶尔不对称　）。它在哲学上的出发点，应是两种事物“共时体”的各自演进，而在某个关节性的地方，它又以一两行主旋律性的诗句居中排列，使两个系统的事象与诗人此在的心绪相呼应。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且节选于下：

水……洪水前后　　　　　　　　　　　　　　　　　　　　　　　　图腾或男人的孤独

1、洪水 　　　　　　　　　　 　　　　　　　　　 1、土葬鱼纹

大雨浇灭太阳 　　　　　 　　　　　　栗树和罗望子

外逃的船只 　　　　 　　　　　　　　　 大戟树和北方榆呀

如口紧闭 　　　 　　　　　　　　　　　　 埋下我吧

两人默默守火 　　　　　　　　　　　 今夜四点钟就地埋下

没有风儿吹过脑袋 　　 　　　　　 不要惊醒众多的人

黄钟一样向后仰着 　　 　　　　　 请埋下我吧

…… 　　　　　　　　　　　　　　　　　　　　 ……

　　　　　　　　　　　　　　　　　　哪怕到平原上说说心思也好

一只只饥饿的苹果 　　 　　　　一代代草缠人脚

一片片丰满的嘴唇 　　 　　　　 一次次不再仰望长空

悬挂在夜晚 　　 　　　　　　　　　　　 痛苦的土地有了伴侣

人鱼同眠河流 　　 　　　　　　　　 人鱼同眠河流

　　　　　　　　　　　　　　　　　　哪怕对自己说说心思也好

…… 　　　　　　　　　　　　　　　　　　　 ……

第三篇　《 旧河道 》　在句型上，是与以上短句相反的汉赋式的长行铺排：

有人高声做诗……声闻百里……大地拥挤膨胀于心

他在船头或山地莫名地失踪，留下了一百首歌颂月亮的诗篇

当然更多的人是在痛苦的心上生活，生活是艰难的

这时我拱手前行……盛唐之水呀，四下的黑暗是你的方向

第四篇　《 三生万物 》　共分三章，其中第二章“招魂那天无雨”分A角与B角，即屈原和诗人海子自己的对话：

A：我是水

流浪在

楚国的树上

……

我是楚国的歌王

还记得我开口说话的日子吗？

B：记得

痛苦的诗人

是你陪着我——所有的灾难才成为节目

到有水的地方为止

到我俩为止

没有一个人

活下来

第四篇的最后一章“八月或：金铜仙人辞汉歌”，则是对唐代诗人李贺的排律　《 金铜仙人辞汉歌 》，以现代汉诗所进行的翻译性改写。李贺的原诗为：

魏官牵牛指千里，

东关酸风射眸子。

……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

渭城已远波声小。

但在海子翻译性地改写中则转换出这样的场景：

陌生的官牵我走向千里以外

函谷吹来的凄风一直射向我青铜仙人的眸子

……

咸阳道上为我送行的只有败兰一枝

在月儿照着的荒凉的野地上行走

渐渐

离渭城远了听到的渭水的波声也就渐渐的小了

《 但是水，　　水 》　的最末一篇是　《 其他：　　神秘故事六篇 》，　　由　《 龟王 》　《 木船 》　《 初恋 》　《 诞生 》　《 公鸡 》　《 南方 》　这六篇一千到三千字不等的寓言故事汇集而成。

六篇中最后一篇的　《 南方 》　是这样开头的：“我81岁那年，得到了一幅故乡的地图……”最后以这样的文字结尾：“我走向她，身躯越来越小。我长到了3岁，抬头望门。马儿早已不见。”

我们由此可以看到，在这首长诗中，海子几乎穷尽心思地摆弄着各种兵器，以强化其“大诗”的品质，诸如常规性的诗歌短句，超常规的诗歌长句，双管齐下的诗行排列与对应，对古人诗词的改写……并且，进一步地还将诗剧和寓言故事纳入其中。这样的写作，近乎于一种野蛮的一个人的诗歌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