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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评传
1.6.1 1.《 河流 》:从水中划上北方陆岸
1.《 河流 》:从水中划上北方陆岸

中国政法大学位于市区的学院路,海子与一起被分配进来的青年教师们,住进了学校在北三环大钟寺对面为他们所租的大钟寺大队的一个小院。这批青年教师中,有一位此后以国际战地记者身份爆得大名的传奇人物——唐师曾。他是海子的同年级校友,北大国际政治系八三届毕业生。据有关资料表述:“海子是唐师曾在政法大学的第一个朋友。”这两位此后都大名鼎鼎的人物,此时除了正常的工作外,正经受着“劳其筋骨”的磨练——两人都被各自的科室,支派为学校的“爱国卫生委员会”成员,每天清早朝气蓬勃地清扫办公室、打开水、点炉子;“爱卫会”开会时,海子则萎靡不振地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一个多学期后的1984年,政法大学在昌平筹划开辟新校区,并提前买下了昌平西环里的两栋楼,作为青年教师们的教工宿舍,教师上下班由通勤车接送。至此,海子与他的青年同事们,被北京那一以紫禁城为核心的古老巨大的轮盘,旋转到距其六十多里地的边缘地带——昌平。

位于北京西北部的昌平,以“农耕的北方平原”这样一种地理形态,展现在海子面前。

农耕——北方——平原,这一地理形态所包含的这样三个概念,海子自然不会感到陌生。他在农耕的查湾结结实实地生活了十五年;他在北方的北京大学度过了四年校园时光;从安庆直线抵达北京的这一广大区间,是著名的华北大平原。然而,当这三个概念组成一个整体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那种感觉应该是陌生新鲜的,它所给予海子的,如同一个少年第一次喝下烧酒后那种浑身的烧灼。严格地说,这里并不是那种一望无际的北方大平原地貌。昌平以北是十三陵和居庸关,依山而建的长城在大约一百里左右的地方,从北向西对昌平围成一个不规则的折角。再向北便是长城之外的燕山山脉,是由清代的努尔哈赤,元代的成吉思汗、忽必烈,再朝上上溯的高车、铁勒、柔然、匈奴等等北方草原部族深草驻牧、平岗哨望,动地铁骑、蔽日旗幡、争雄图霸的辽阔牧地。燕山山脉的余脉军都山,紧贴政法大学昌平校区的后背横亘而过。

正是这样一种历史地理氛围,给展开在这其中的平原一种浑莽和古老。它春天时分由墨绿的麦田向西铺展至遥远的太行山山脉下的广袤浑厚;它盛夏时分烈日炙烤下冒烟的干旱、粗糙;农夫赤裸的黑脊背、咸涩的汗、田头的水桶和大道上飞扬的尘土……当这一切在落日的燃烧中于地平线上胀起,如一脉烤红的生铁矿带,渗压着生命之于大地、历史、苦难的挣扎与仇恨,是的,它粗闷坚硬的实体足以与海子源自南方潮湿鲜嫩的心灵构成一种致命的对撞。也足以粉碎这实体之外源自文化典籍中空泛缥缈的浪漫抒情。

“我开始时写过神话诗,《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但神话的把握缺乏一种强烈的穿透性。”海子在1984年5月写出了长诗《河流》后, 又在为之所写的《寻找对实体的接触》这篇序言中,这样谈论自己在诗歌之路上的醒悟。这段话中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海子是从1982年的大三时期开始诗歌创作的,但我们见到的他最早的诗歌,只有写于1983年《小站》中的作品。而这里所说的“神话诗”,应该正是他最初的诗歌形态。

如同两条河流哺育了海子的《诗经》和《楚辞 》, 实际上代表了两种文化类型和方向。《楚辞》是文人的、文化的、神话的、浪漫的,而《诗经》则是民间的、俚俗的、粗杂的、实在的。如果说,海子刚一走向诗歌就高起点地直指源头,那么,这一起步却显然包含着对从1982年开始、由杨炼和四川一大批青年诗人共同营造的文化史诗背景上的跟从性质。而这时,在1984年的昌平,当海子从大学校园的大学生身份走出,独自面对拱起在落日中烤红的平原时,他来自《诗经 》中的心念,将必然接受经由“纸上谈兵”到面对实体的锤砸。

这种锤砸让海子感受到了一种淤血释放般的痛快。

他罹受了一次心灵的洗劫,也找到了跟从状态中一直不能通透的突破口。

从昌平展开的农耕的北方平原,使1984年的海子从一种文化意念,进入到与实体的直接面对。他诗歌的趾爪抠住了土地,感应到了其中古老的仇恨和欲望。他的诗歌理念获得了结实的支撑。

“实体就是主体……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实体永远只是被表达,不能被创造。它是真正的诗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使它裸露于此。”海子对于这一实体“看见”的欣悦以及体悟的透彻,以致使他竟不去计较“才能是次要的”这句话是否说得过头。

80年代初,北京的青年诗人杨炼从西安的半坡出发,经由甘肃的河西走廊到敦煌,再一个大折角到了青藏高原东南部边缘的九寨沟——那一用藏语“男神”之意命名的雪山瀑布“诺日朗”。这一原生历史文化线路上的浩瀚漫游,使杨炼相继写出包括了《诺日朗》在内的庞大组诗群落《礼魂 》。显现出一种横空出世的文化史诗品格。受杨炼《礼魂》的影响,四川一批青年诗人率先启动,继而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史诗博弈。这是一场由诸如袁绍、孙坚、吕布、曹孟德等那类诸侯参加的一场诗歌战争。海子此时虽属无名之辈,但他在1982年已经从北京这一文化信息中心,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场博弈的风暴之头,并起而以“神话诗”相应。然而,结果却如他自己所反省的,“缺乏一种强烈的穿透性”。对于这种“史诗”规模的大制作,同样雄心勃勃的海子无疑是心向往之,但他虽起而响应,却只能忝列其末,自然心有不甘。海子在这同一篇文章中还这样写道:“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虽然他们的诗带有比较文化的痕迹,但我们这个民族毕竟站起来歌唱自身了。我决心用自己的诗的方式加入这支队伍。”他记叙了这一背景,当他这样指出这一创作类型的瑕疵时,正是因为他已获得了在他看来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即对于这一实体的依托。

在由北大中文系七九级的老木主编,北大五四文学社1985年出版的《青年诗人谈诗》的那本小册子中,排在最后三篇文章的作者石光华、海子、宋渠宋玮兄弟在各自的简介中,都引人注目地写有大致相同的这样一行文字:1980年以来 ( 海子则是 “大学期间开始” ),“受到江河尤其是杨炼的影响进行史诗的探索”。

而1984年,当海子对他所心仪的诗人及这一创作类型表示了小小的訾议时,也便意味着他已有了自己是这一先锋团队中独立一员的那种感觉。“农耕的北方平原”之门已经朝他打开,他已踏上了自己独立的道路。

长诗《河流》是海子走向史诗性写作的一次有准备的尝试。尽管它表现了海子已显丰富的盛纳能力和对于实体的“表达”能力,但它的出发点仍缘之于对一种启示的凭借。当杨炼的《礼魂》把作为民族史诗的根脉从汉文化的发祥地半坡,追溯至青藏高原上原生性的男性生命派生力,以隆起的大陆高地为场景,进行文化旨归上的意义追寻时,海子则对应性地以河流为主脉,并力图以河流与土地的兼容,个人生命史投影的贯穿,民间场景的注入等等,使之获具更广的涵盖和可触摸的实体要素。这是一种做反面文章的思路,它的产生是以一个已经存在的文本为前提。

《 河流》的产生还有一个前提,这就是骆一禾写于1983年9月的长诗《河的传说 》。海子在1984年9月写出了长诗《河流》后,又在同年12月紧接着完成了另一部长诗《传说 》。从这两首长诗的标题上来看,它们恰恰是对骆一禾此诗一分为二的大规模扩展。这当然绝不意味着海子这两首长诗原创性的缺乏,但它们无疑缘起于骆一禾的这一启示。因此,骆一禾这首长诗的副题“——献给中国精神发源地:伟大的河流”,便正是海子这首《河流》的主题:河流——中国精神的发源地。

《 河流》一诗共分为《春秋 》《长路当歌 》《北方》这样三大部分。其主体脉络是“我”与“河流”。而整首诗的发展线索,则带有海子个人生命成长史的影像。《春秋》一章下含“诞生”、“让我离开这里”、“母亲的梦”等章节。诞生的地址虽被虚化,但从“那些湿润中款款的百合”、“滋生过恋情和欢欢爱爱的鸳鸯小草”等物象来看,无疑是属于湿润的南方。《长路当歌》一章之下的“父亲”、“树根之河”、“舞”等章节,则是成长中接受父性炙烤的男性生命之舞蹈——“被年青的新娘们拥有,我摘下自己的帽子,头颅里响起婚礼的钟声”。最后一章《北方》之下有“圣地”、“种子”、“爱”、“歌手”等,可以视作海子进入北方后,对这片土地内蕴的深层认领;与这片土地关系新的缔结——他把北方视为圣地。从“圣地”这一节中开头的“我爬上岸”到最后一节的“歌手”,显示了海子对自己从北方土地开始的诗歌生涯——“歌手”目标的确定。

由此不难看出,这是带有个人生命自传和心灵自传痕迹的一首长诗。它比较复杂庞大的结构性,河流与土地的伟大精神生成了诗歌、生成了诗人的主题,都显现了海子在这部长诗中寄寓的史诗意图。

我们在这首诗中不难感觉到对于杨炼《礼魂》模仿的痕迹。此外,缘于笔力尚弱,尽管他在意象营造上恃力而为,但却缺乏那种排浪般顶冲而起的崛动感,以致在总体印象上有一种水过洼地式的漶漫。

但尽管如此,这首长诗仍显示了海子作为一个诗人的诸多重要品质,首先,他已接近于建立了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并写出了诸如“为什么一个人总有一条通往地下再不回头的路/为什么一支旧歌总守望故土落日捆住的地方”这样一类让人心悸的诗句。而另外的“你是水/是每天以朝露洗脸的当家人”,“你刚合上眼皮/渔人就用海螺做成眼睛互相寻找”这类带有河文化印记和童话感的诗句,它的诡谲和空灵,则更是把海子与那些历史文化语境中一式的庄重和凿凿大言的写作,区别了开来。

其次是南方文化系统中那种湿润空蒙的水质元素,类似于《诗经》的民间意象,以及两者相溶渗的神话般的梦幻气质。

这些,都使海子的诗歌具备了区别于当时群体“史诗”模式的、他自己的独立面目。

另外,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则是当一个诗人将自己的生命史和心灵史作为一种直接的诗歌材料时,便意味着他在从事一次大的诗歌行动中,对自己诗歌资源孤注一掷地一次性穷尽。也便同时意味着,此后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休养将息。然而,海子没有。他在这一年9月份完成了这首长诗后,紧接着又开始了自己长诗写作上的强力推进,并在同年12月完成了第二首长诗《传说 》。

《 河流》从海子的生命源头南方开始,到他从“河流”中爬上岸进入北方,最终成为“歌手”为止。我在前边说到了以“农耕的北方平原”形态存在的昌平,而在这首诗的末尾,海子的诗歌又进一步地指向了另外一个场景——北方平原的腹地的长安:“歌手红布袍/如火/几名兄弟含泪相托/……伐木丁丁,大漠明驼,想起了长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