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元祐党碑
崇宁年间,中国书法界发生了一起重大的事件,此事虽然涉及书法,然而却又无关书法,它是借着书法来行使政治报复的一起恶劣事件。
这就是在朝廷中设立了《元祐党籍碑》。
《元祐党籍碑》一事虽是由徽宗下旨颁布建立的,但它的策划人和施行者却是蔡京。
蔡京是一头顽强的不死鸟,一条长寿的九命猫。当朝的梁焘指出:在新党诸臣之中,以蔡京“最号凶健阴险”。凶狠和阴险都可以理解,唯独这个“健”字却颇令人玩味,也就是意味着他特别能战斗,特别顽强,特别有耐力。他能够忍气吞声、蛰伏于一地待机而出。纵观新党诸臣,吕惠卿、吕升卿、蔡确、章惇甚或是曾布们虽曾居于高位,但在朝廷最高端执政的时间都没有他长,也没有他长寿。蔡京曾四次任相,最后活到八十岁,连弟弟带上子孙,一共有五人在朝中为达官,可谓炎势之极。他有着特殊的斗争经验,也有着丰富的斗争智谋,更有着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手腕,所以能够屡屡得手,屡战屡胜,这一次,他退休不久,又复出了。
对于蔡京来说,他的重新复出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北宋的政坛上,他可以说是屡败屡战、战之能胜的标兵典型。但这一次复出的结果却是把他推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要感谢一个人:童贯。
作为一名新党政治家,章惇臭名昭著,但他纵然有一千条罪恶,有一件事还是做对了的,那就是他说“赵佶轻佻”。说明他的政治目光敏锐,看人很准。
赵佶登基之后,特别是在向太后驾崩了之后,就立刻转变态度,并逐渐露出了轻佻的本色,他利用浩荡的皇权来为自己享乐,派出了宦官童贯到江南一带去搜罗民间的珍奇书画。杭州一带本是南越王的故国,而江南一带则又是南唐的故国,这两个小国偏居一隅,经济发达,文化丰厚,在政权轮替的战争中所受的损失最小,是和平解放的,因此流落在民间的珍品字画不在少数。赵佶当端王的时候,就居于江南,他知道这一底细,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杭州苏州,派出亲信去搜罗。
徽宗出于皇族,当然知道要收心腹,必以宦官为要,因为宦官是自家人,他设明金局于杭州,派童贯以供奉官的身份去主持这项工作。童贯虽是宦官,颔下却长有十数根胡须,颇为可疑。据《宋史》说,他“性巧媚,自给事宫掖,即善策人主微指,先事顺承”。对于这样一个巧与奉承的奴才,主家当然欢喜,当然要委以重任。把他派到杭州去为自己搜括财物那还是小事,徽宗后来竟然把统帅大军、四出征讨和出使辽国的事也交付给了他,童贯居然不负君望,干得很好,以至在朝中炎势可炙,开了北宋宦官干政的先例,所以后人指出,宦官之害,以徽宗一朝最盛。干了这么多坏事的童贯极受徽宗的宠幸,也被列入“六贼”之中。
既是奴才,就要有两面性,他对于主子来说是奴才,但对于下人就俨然是主人了,童贯在宫内是阉人,到了杭州就是钦差大臣,百事能够做主。蔡京最善于察言观色,巧与周旋,他看到童贯有可以通天的地位,便把自己的宝押在了他的身上。蔡京在京师任翰林学士的时候,经常进出宫禁之中,能够与童贯打交道,这次他来到杭州,更是一个好机会,便巴结上去。童贯在杭州一个多月,蔡京放弃自己的一切事情,整天陪伴着他出游,不舍昼夜,知道徽宗最好的是书画,他便为之搜罗了很多名书画,自己又精心绘制了很多屏风和扇面,托童贯带给徽宗。徽宗本来已经仰慕蔡京的书名,此番蔡京主动送上门来,他非常喜欢。加之童贯极力推荐,说了蔡京很多好话,童贯也动用了他在宫内的关系,竟然使宫中的妃妾和宦官们都向徽宗夸赞蔡京的好处。徽宗便动了心,想让蔡京复职回京。
这时朝中也在发生着变化。宰相韩彦忠虽是旧党,但在个人的影响和能力上却并非是新党曾布的对手,两人在倾轧相斗之中,都想得到蔡京的援手来支持自己,打压对方,加之徽宗也动了心,于是蔡京在崇宁元年(1102)先知定州,后徙大名,最后被召回朝。
蔡京以逐臣的身份回朝,所受到的欢迎程度和苏轼北回时相近,不同的是苏轼是民众夹道欢迎,而蔡京是受到重臣的欢迎。右相曾布派自己的儿子出郭十里迎接,韩彦忠听说了,派出自己的弟弟出都门二十里远迎,对立的双方都要拉拢他,这让蔡京风光至极。徽宗亲自赐座于延和殿问策,蔡京又进“绍述”之说,还劝徽宗“陛下当享太平之奉”。
蔡京本是中山狼,他起于逐臣,一旦得志便猖狂,天下人皆拭目观其所为。他刚站稳脚跟后便和曾布联合迫使韩彦忠罢相,然后再翻脸设计攻击曾布,也使曾布罢了相,他一石二鸟,计得意呈,荣登相位,从此大权独揽,恣意所为,贪赃枉法,开始了他为相二十四年的罪恶统治。
至此朝中的旧党已被驱逐至尽,或者被贬窜死徙殆尽,再也没有翻身的时候。这时的蔡京虽然还打着新法的旗号,但已和王安石时的新法毫无关系,而是一种修正主义的新政了。蔡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到了还要在舆论上和精神上打垮旧党,于是就上章列出一份“元祐党人”的黑名单,这份名单把元符年间的五百八十二名官员按照正上、正中、正下、邪上、邪中和邪下分成六等,以“同己为正,异己为邪”的标准来厘定,被列为正上的仅有六人,正中的只十三人,被列入邪等的有五百三十四人,这些人等之中并非完全是旧党,还有一些因与蔡京政见不同的人,就被归为邪等,打入另册。
蔡京可能觉得五百多人的名单未免太多,打击面未免过大了一点,于是在经过一轮筛选之后,最后拟定了一百二十人的名单,包括早已去世的文彦博、司马光、吕大防、苏轼和苏辙等人,甚至还包括有原是新党的章惇和曾布,一概都被归入了这份名为“元祐籍党人”的异己名单之中。为了除恶务尽,也为了警示人心,蔡京等人想到了一个非常恶毒的办法,建议徽宗把这一份黑名单书写成碑,立在端礼门的朝堂之外,这样可以让文武百官们在上下朝的时候都能看到,今后不敢有所乱为。他要在精神上对这些影响巨大的旧党人物进行摧毁,这也是一场宣传战。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元祐党籍碑事件”。
为了让这座碑更具有震慑作用,他建议由徽宗来亲自书写,然后勒石。这样,这块罪恶的黑名单就成了一块御碑,别人想反也不敢了。
随着蔡京们对异己的迫害加剧,这份名单也不停地有所增删,并有了两个版本。崇宁三年(1104),蔡京等人对前一份名单进行整理后,又进行增删,最后确定了一份三百零九人的名单。这份名单中不仅司马光、苏轼等依然在列,连他昔日的同党战友王珪和蒋之奇等也赫然在列,不仅包括了元祐党人,还包括了元符党人,以及在元符年间上疏的臣子都列入,按照曾任官职的大小排列。此碑先是由徽宗来书写,刻石后嵌入文德殿的东壁内。蔡京觉得如此还不够解恨,又奏请徽宗由自己亲自书写一碑,并且诏令天下,把自己书写的这通《元祐党籍碑》的拓片传示各路,让各监司、州郡的长官衙门前都要复制此碑,引以为戒。
根据如此记录,《元祐党籍碑》就应该有三个版本:第一通是最早颁布的一百二十人名单的碑,由徽宗御笔亲书,立在端礼门外。第二通是经过改编的三百零九人的碑,由徽宗御笔亲书,立在文德殿的壁内。第三通碑的内容与第二通碑相同,仍是三百零九人的碑,但是由蔡京来书写的,这通碑在全国各地都有复刻本,应该是发行量极大的一通碑。蔡京此碑开了罪恶的先河,他把碑这一原来是神圣的形式变成了正人君子的耻辱柱,用堂堂文字来书写他反诬别人的黑名单,这令所有的书法家都蒙羞,完全改变了意义。
按理说,蔡京立《元祐党籍碑》这事与本书的关系不大,米芾也并未参与。但考虑到碑是古代的一种重要的书写形式,蔡京也被列为北宋四大书家之一,这通碑以往都是被作为政治教材来讲的,都注意到了它的社会意义,绝少考虑到它在中国书法史上的作用,因此不吝篇幅把此事载入。
《元祐党籍碑》是皇上所颁布,宰相所书,又经由朝廷下诏,令各郡州照版复刻而立,这应是没有问题的事了。然而各郡州在刻碑时,还是遇到了反对,有很多人,甚至是小民百姓都表示了异议。当时九江的一位刻石的工匠名李仲宁,他刻的碑很有名气,连黄庭坚都为他的家里题写过“缘玉坊”的匾额。这一年,官府让他在九江衙门前复刻《元祐党籍碑》,李仲宁说:“我的家里以前很贫穷,只是因为后来为苏内翰和黄学士刻了很多碑,才至饱暖,日子过得好了。今天要把他们列为奸臣的名单,我不忍心下手,不能应命。”太守听了他的话后,居然也慨然同意说:“你这话说得对,一般的士大夫都比不上你。”当即赐给他酒,让他回家去,不用刻此碑了。
刻碑的诏令传到长安时,有一个叫安民的石匠,来官府回复道:“小的不知朝廷所刻的石碑是什么意思?但听得里面有司马温公的名字,这是海内外皆称其正直忠贤的人哪,如何成了奸邪?小的不忍刻石,请辞了吧。”听得此说,官府却是不从,发怒要鞭打他。安民只得哭泣着说,“如果一定要小的来刻,那就刻吧,官司严厉,我不敢推辞。只是千万不能刻上‘安民’二字在石上,我也不要工钱,只怕得罪于后世啊!”听了这名小小石匠的话,官府也感到惭愧。
此事不仅小民百姓有异议,即使官府之中也有人反对。徽宗一向尊崇宠幸的道士林灵素,在宫中见到了这块碑,也感到惊讶,连忙稽首作揖。徽宗见了感到奇怪而问他为何,他说:“碑上的姓名,都是天上的星宿啊,臣不敢不稽首。”他甚至写了诗说:“苏黄不作文章客,童蔡翻为社稷臣。三十年来无定论,不知奸党是何人?”他上疏道:“蔡京鬼之道,童贯国之贼。”按理说出家人应该和朝廷的政治斗争远离,但他作此言显然是规劝徽宗,也表达了一种民意的公评。
开封市博物馆里,存有这块臭名昭著的碑的拓片。根据拓片下的文字介绍,得知这是南宋时重刻的,原碑藏于广西的融水县,因为地处偏僻才保存了下来。全碑为蔡京手书,碑额上横书“元祐党籍碑”五个大楷,下面横书着:
皇帝嗣位之五年,旌别淑慝,明信赏刑。黜元祐害政之臣,靡有佚罚。乃命有司,夷考罪状,第其首恶,与其附丽者,以闻得三百九人。
皇帝书而刊之石,置于文德殿门之东壁。永为万世臣子之戒。又诏臣京书之,将以颁之天下。臣窃惟陛下仁圣英武,遵制扬功,彰善瘅恶,以昭先烈。臣敢不对,扬休会仰,承陛下孝悌继述之志。司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臣蔡京谨书。
接下去的就是文臣司马光苏轼等、余官秦观等、武臣张巽等、间任宰臣执政官刘挚等人的名单,洋洋洒洒共三百零九人。
此碑的文词是颠倒黑白、胡乱诬蔑,然而蔡京的书法却是端庄宽厚,颇有可看处。尤其碑额写得从容大气,字的笔画转折流利顺畅,圆熟老到,基本是真书,有几笔末端还出现了飞白,显现出一点行书意,颇有沈传师和蔡襄之风格。
我还在桂林的龙隐洞里见到了另一块《元祐党籍碑》,是刻在洞口的摩崖上的,正对着米芾晚年在真州任上所写的《米芾程节唱和诗碑》。但奇怪的是,碑额上却只刻着“元祐党籍”四个字,字体也不是蔡京的正楷,而是隶书了,碑中的内容却是一样未改,显然这是后人复刻的。国内仅存的两块《元祐党籍碑》都位于广西境内,可能都是因为地处偏僻,远离政治中心而未能被发现。
清代的艺术理论家刘熙载曾说过:“写字者,写志也,非是志士能人,岂可讵言其妙?”如果承认他的观点,那么书法就当是一桩相当庄严的事,也是一件非常道德的事。然而蔡京书写的此碑却是颠覆了这一定律,他用书法来书写这一“元祐黑名单”,无异于二战时纳粹的消灭犹太人的黑名单。蔡京是著名书法家,是他的作为玷污了书法的神圣性,他书写的无异是一群君子们的耻辱柱,他的书法践踏了仁道,也糟蹋了人权,在黑暗的中世纪里,众多的书法家们会面临着这一通黑碑发出自己的哭声,如同面对着耶路撒冷的哭墙。
然而,这通旷古罕有的奇碑在竖立了两年之后,不是毁于人怨,竟然是毁于天怒。
崇宁五年(1106)正月,天空出现了彗星,彗尾从西方横掠过整个天穹。这是极为罕见的不祥现象,徽宗惊慌地认为这是天人感应,让诸臣来解释,可以直言他的过失。于是就有谏臣指出应毁掉《元祐党籍碑》,以平息天谴。徽宗恐惧,当下准旨,派人连夜拆除碑,并令外地的党碑也一齐拆毁,并解除所有的党禁。又下令进行甄别平反、拨乱反正的工作。
但即使是这样面对着天怒人怨,蔡京也毫不知悔改,他无可奈何地说:“石可毁,名不可灭也!”而徽宗在两年之后也有了反悔,又不同意为元祐党人平反了。
这样一通碑,在北宋的政坛上,而不是在书坛上引起的波动,是世所罕见的。
正当朝廷中进行着这般如炎如汤般的动荡之时,米芾,这位小官却一直待在真州的衙门里,过着他似乎不为所闻的日子,陶醉在自己创造的小天地里。
崇宁元年(1102),他也经历了悲欣交集的过程,这短短的半年里,好友蔡京的到来,前辈苏轼的诀别,都使他欢喜使他愁。朋友们走后,他又陷入了落寞和冷清之中,唯有以游历和书画来自娱。
获得了谢安的《八月五日帖》,令他狂喜不已。他在此帖之后题了一通长长的跋:
右晋太傅、南郡公谢安字安石书,六十五字,四角“开元”小玺,御府书也。“永存珍秘”印,入唐相王涯家。“翰林之印”,建中御府所用。更兵火水土之劫者八百年,历代得以保之,必有神护。元祐中,见晋十三帖于太师李玮第,云购于侍中王贻永家中。太宗皇帝借其藏书模《阁帖》,但取郗愔两行,余王戎、陆云、晋武帝、王衍及此谢帖、谢万帖,共十二帖,皆不取模板。余特爱此帖,欲博以奇玩,议十年不成。元符中,归翰长蔡公。建中靖国元年二月十日,以余笃好见归。余年辛卯,今太岁辛巳,大小运丙申、丙辰,于辛卯月辛丑日余生,辛丑日丙中时获之,此非天耶?米芾记。
此帖的来历、考证和米芾的喜爱程度,都已在此跋中写得清清楚楚了。他对此帖觊觎已久,十年不得,此番能以“豪夺”的方式欲投水而得到,岂能不喜?经过他的推介,一代名臣政治家谢安的书名就此上了中国的书榜。
光在帖后写跋还不够,米芾又给自己的密友王彦舟报喜,并附上了一首长长的诗篇《太师行寄王太史彦舟》,以行歌体的形式来向朋友炫宝,来为自己的宝藏唱颂歌。此诗题目中的“太师”,是指李玮,他官拜太师,当年米芾曾诣太师府观晋十四帖。此诗的内容和前一帖后跋的内容基本相近,都是讲述他得到此帖的经过。无论是诗还是书法都一般,并不太出色。但诗中却有几处具有史料价值,如:“我识翰长自布衣,论文写字不相非。知我酷好辍已好,惠然发箧手见归。”几句点出了他和蔡京自小就形成的友谊。如“谢安谈笑康江左,物外人标没两大。子敬合书只后批,天才物望都无那”及“临风浩思王仲宝,江南宰相只谢安”几句则是点出了他对谢安的评价。
米芾自从在李太师家见到这些从未入书史的晋帖之后,对晋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却并不迷信,认为王羲之就是晋代的顶级书家,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在观谢安和晋武帝帖后,认为他们的书法浑然天成,谢安清迈,堪为子敬作帖尾之批(意思是谢书的水平远比王书高)。他在得此帖之后,曾经反复临摹书写了几十遍,认为自己从此“顿失故步”,就是说连自己原来的书体都丢失了,并提出了“羲之俗书趁姿媚”的说法,结合以前他骂“二王恶札”的旧例,从而坚定了自己独特的看法,不迷信权威,不盲从权威,而是自寻标的,特立独行。
米芾在一封书札中提到他反复临写晋武帝的书帖,觉得:
吁!岂临学所能?欲令人弃笔研也!古人得此等书临学,安得不臻妙境?独守唐人笔札,意格尪弱,岂有胜理!其气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质,张长史、怀素岂能臻其藩篱?昔眉阳公(指苏轼)跋赵叔平家帖得之矣。欲尽举一奁书易一二帖,恐未许也。
这样一通长长的感叹,在素来高傲狂放的米芾笔下,是罕见的,表达了他面对着晋书时的一种高山仰止之情,能令他惭愧的书家和帖,似乎并不多,他岂是肯屈服之人?
但令他欣喜的事还有,那就是蔡京的还朝复官。
蔡京于崇宁元年(1102)三月刚刚复官之时,米芾还在真州的任上,他听到这一消息之后,在第一时间内就给推荐蔡京还朝的一位朋友邓洵武写去了信,让他代向蔡表示祝贺,也寄予厚望,可谓快捷:
芾顿首再拜,新恩吏部侍郎台坐。春和,恭惟神明相佑,台候起居万福。芾即日蒙恩。大贤还朝,以开太平,喜乃在己。芾薄留泗滨,烝然来思,岂无念哉?谨奉状上贺,不宣。门人米芾顿首再拜。新恩吏部侍郎台坐。三月三日上。
邓当时任吏部侍郎,曾向徽宗推荐,让徽宗召回蔡京重用。米芾听到此喜讯,认为果然实现了自己当年说蔡京“后当为相”的预言,也认为自己从此可以有靠,便在信中出此阿谀之辞,卑躬屈膝地向小自己七岁的邓口称“门人”,在同一封信中前后两次尊称他的官衔,并再三顿首,语气之间全然没有了以往朋友交往时的随便自在,献媚之状溢于言表。他当是真心的欣喜。
托人带信转达还不够,米芾觉得不放心,必须自己亲自写信。接着,蔡京任相的旨意下来,他找到了好机会,亲自写信去表示祝贺:
芾顿首再拜,左丞钧席,恭审进位,庆同在己,探候上贺次。晴快,恭惟机政之暇,钧体动止万福。谨具状陈情,不备。芾顿首再拜。左丞钧席。
又是再三的拜再三的顿首再三的庆贺,恭敬、谨慎、鞠躬、万福、同喜,用尽了一切好词语,只为了示媚。当然,以米芾和蔡京的交谊来看,朋友还朝升迁了,倒是应该遥致祝贺的,只不过“人一阔,脸就变”,蔡京的脸还没有变,米芾的语气已经变了,他是真心的祝贺,当然这里面夹有自己的私货,夹有对自己日后仕途的企盼和希冀。
米芾的这两个“再拜”,并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文字,而是真正的行动。他封好此信之后,把它摆在桌上,整衣敛袍,竟然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拱手跪下,拜了一拜!
他在这一封信上的寄托,太重了!
然而,就在这一年,一件家事打断了他在真州的仕途:他又丁忧了。
米芾的父亲娶有两房妻室,他的生母早已去世,这次去世的是他的非生母,然而却是正室,按朝廷规定要归乡丁忧,不过只要三个月就行了。米芾就此辞职离真州回家,又带薪休假了。
家中诸事繁多,西山书院已经断断续续地建造了十年,此时基本完工,除了东海岳庵和西山书院之外,老米还在南山拥有一处山林堂,在瓜洲百川浦有一处别墅,此外还在东京买了一处房产,由此看来,老米竟然拥有多处房产,并不是他哭穷时所称的赤贫,不是“土豪”就是“房叔”了,难怪当年苏轼要称他为“狡兔三窟”。
就在这一阶段,他连续书写了多通名帖,其中就有著名的《研山铭》。
米芾一生爱奇石,也爱砚。奇石只具审美功能,而砚则又具实用的功能,如能两下结合当最为合适,那就是研山。研山不比普通的奇石,可以选择其中平荡之处凿为研池,贮水磨墨,于实用之处还可观赏石之奇特。米芾一生之中收集研山数量多少已无法统计,但有两方最为名贵,他可能藏有两座南唐的研山,一座被他用来向苏洎换了北固山下的宅基地,盖了西海岳庵。另一座他一直收着,视为至宝,他爱之过甚,还为它撰写了一帖《研山铭》,特意选用南唐宫中所产的澄心堂古纸,用自己特别擅长的大字书写出,书法遒劲奔放,沉着痛快,极尽赞美之词来称颂这座不平凡的石头,全帖三十九个字:
研山铭
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
挂龙怪,烁电痕。下震霆,泽厚坤。
极变化,阖道门。
宝晋山前轩书。
他还在帖后附了一幅画,用他平时并不多用的篆书来题款:“宝晋斋研山图,不假雕饰,浑然天成。”而在图上砚山的各个部位,则用不常用的隶书来标注着“华盖峰、月严、方坛、翠峦、玉笋下洞口、下洞三折通上洞、予尝神游于其间、龙池、遇天欲雨则津润、滴水小许在池内、经旬不竭”等字样,这样一种书画兼有的方式,打破了以往书帖的旧有程式,也使后人得知了这块不平常之砚的真正形象,它确是群峰耸立,而且远近高低各不同,富有丘壑,颇堪玩味。《研山铭》这一帧书画兼备的名作,也是中国书画史上第一次出现的赏石图鉴,一直流传有绪,直到前两年才从海外回流回国,在拍卖行里创造了近两千万的不俗业绩,并被送回故宫博物院收藏。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帖末落款上已题署为“宝晋山前轩书”。在《敝居帖》中则提到这个宝晋斋就位于他的西山书院里。也就是说,这时他的宝晋斋已不是在真州时或是挂在船上,或是随着他的行止而挂在居所的那个流动书斋了。
但根据此帖画后的题记,这座他收之甚密的研山又易主了:
右此石是南唐宝石,久为吾斋研山。今被道祖易去。中美旧有诗云(略),今每诵此诗,必怀此石。近余亦有作云:“研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余频泪滴。”此石一入渠手,不得再见,每同友往观,亦不出示,绍彭公真忍人也!余今笔想成图,仿佛在目,从此吾斋秀气,尤不复泯矣。崇宁元年八月望,米芾书。
又书又画的信札还有一通,那就是《珊瑚帖》。不过,他在此札中不是把书法和绘画分开来的,而是书画结合,以画来补充书之不足,增加所书之物的形象感。这通信札的收信人不知是谁,但根据信中内容和书体风格来分析,当是写于建中靖国之后。内容是:
收张僧繇《天王》,上有薛稷题,阎二物,乐老处元直取得。又收景温《问礼图》,亦六朝画。珊瑚一枝,金坐。三枝朱草出金沙,来自天支节相家。当日蒙恩预名表,愧无五色笔头花。
这是一封向朋友炫富的信札,说他白日又新有斩获,收到一幅张僧繇所画的《天王图》,画上居然还有唐代两名家薛稷和阎立本添画的两物。此外还收了一幅六朝名画,这些书画,又丰富了宝晋斋的庋藏。信札中提及的珊瑚,没说是不是六朝旧物,但他突发奇想,就在书法的行间提笔把它画了出来,果然是有三个枝头的笔架形珊瑚。这一书画结合的写法,体现了他能书会画的才能,被人赞为奇异。由于此帖只是私人信札,随意写之,信笔拓来,因此全帖的书体自由放纵,并不刻意经营位置布局,“珊瑚”二字突然变粗变大,左侧就接着画了一枝珊瑚,虽然非常简单,但因为操书多年,笔间的功夫犹如篆籀,粗细有别。在珊瑚的左侧,还有一首七绝赞诗,字体又突然变小变细,纵观通篇书札,大小由之,粗细相间,极尽腾挪变化,有“雨夹雪”的结构之美,也体现了书家在此信札中充溢着一种饱满得意的情绪,当是一幅精彩之作。
这样一种在书法之中夹画的写法,对于米芾来说并非孤例,他日后曾给蔡京一信,诉说自己流落,又来哭穷,说自己携全家百指(十人)行到陈留县时,无钱雇大船,只得一小舟。为了形容此舟,他便在字行间又画上一条小船。蔡京见了此信也笑了,视为怪札而收藏之。
不过,苏轼夺走的那方紫金研竟然又有了一个传奇般的结局,去年苏轼取走时曾经关照他的儿子,他太喜欢此研,他死后要带入棺材的。米芾茫然若失,魂不附体地日夜思念。不想苏轼去世之后,消息传来,他的儿子并没有遵照他的意旨把那块研带入棺材,又把它还给了原来的主人米芾!米芾没想到有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结局,捧研狂喜,当即写了一通《紫金研帖》:
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写此札时,虽然也具故物失而复得之情,当为狂喜之极,然而通过书体表现出来的情感却不如《珊瑚帖》那般充分饱满,那般狂放奔肆。
同时代写得相当精妙的还有一通《自叙帖》。这是一篇等于是自己一生中学书经验总结的帖,兼叙自己的学书经过,带有理论性,非常珍贵:
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个个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其次,要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又,笔笔不同。三字三画异,故作异;重轻不同,出于天真,自然异。又,书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浑然天成,如莼丝是也。
又,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扁。此虽心得,亦可学人。学之理,在先写壁,作字必悬手。锋抵壁,久之,必自得趣也。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篆便爱《咀楚》《石鼓文》。又悟竹简以竹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其书壁,以沈传师为主,小字,大不取也,不大取也。
一个有志于书法的人,如果能够把这篇文字细细研读至透,就可以知道大师是怎样炼成的。米芾此帖中所说,并非空洞的书法理论,也非隔靴搔痒的说教,而是从自身的实践出发做出的一生总结。老米这年已经五十出头了,也到了总结自己一生书法经验的时候了。他的笔头一向很勤,既勤于练书,也勤于记录,当然更勤于思考,做出自己特立独行的结论来。这一段总结,当是中国书坛千年万世的座右铭。
从书风来看,此帖以大字书成,字的行间比较疏朗,这样写出来,显得从容大气,潇洒自如。老米的大字要比小字精彩,在于纸的尺幅拉开了,他的个性也就抒发出来了,因而能够纵横捭阖,粗细得当,刷掠跳踉,潇洒变化。此帖就是如此,在结体上多出不经意之间,用笔的左右旋转,互相照应,通篇有着一种激情,有着一种音乐性,且枯涩兼备,有的字几成牵丝飞白,然而形虽不具而神采毕现,写得太漂亮了,可以感觉到老米一面在放笔大书,一面在纵酒狂呼。可惜的是此帖不见纸质本,而只存拓片了。它足以和米芾的其他三篇大字帖《研山铭》《虹县诗》和《多景楼诗》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