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始识荆公
米芾和王安石,两人年龄上相差有三十一岁,米芾刚出生的时候,王安石早已经做官了。他们俩一在基层当微吏,一在庙堂上做宰相,相距十万八千里远,他知安石,可安石却不知他。尽管王安石没有架子,待人和蔼,可人家毕竟是朝廷的一品重臣,堂堂的荆国公。虽说已经下野了,但瘦死的骆驼大似马,退休的宰相也比他这待业的小吏级别高,王安石居然接见了他。
在经过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之后,作为主导者的王安石已经第二次下野,但他的淡定依然如故。他是个宠辱不惊的人,只要认定主意,十条牛也拉不回,是个出了名的倔头。现在,他在风景幽美的钟山下筑半山堂隐居,经常上山去散步,到定林庵里去读书,他在那里有一个书房“昭文斋”。他有时骑着毛驴代步,与山野农夫谈心,或是背着手在考虑他的新著《新字说》,那本注定寿命不长的邪书。遇见有人来搭话,下驴便坐在一张小马架子上与人谈话,平易近人得很,丝毫也没有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架子。只是被苏洵所批评的不洗脸、不漱口、不换衣的坏习惯还没有改,那气味常令来访者掩鼻。
一个卑官微吏,要想见到堂堂的一品大员,在封建时代这或许是难以实现的事,侯门深似海,想见也难。但这事在王安石身上,却是有可能。不要说他已经下野了,就是他当宰相在朝时,要见到他也非难事。他衣着简朴,平易近人,曾有一位差役来宰相府送信,在衙门口见到王安石,见他衣衫普通,不知他就是当朝宰相,还当他是个“院子”——就是看门的家丁,便把信交了给他,让他转交。王安石也不自辩,接过信就回去。那个信差后来问了王府的家人,这才知道那位“院子”就是当今的宰相,惊得大跌眼镜!退休下野之后,王安石的这一优良品质更是得到了发挥,经常穿着简朴地出门散步,毫无架子。
米芾去见王安石,手中却是拿着一块敲门砖,那就是谢景温写的介绍信。
米芾求见王安石,并不是在政治上进行攀附,要求个一官半职。这时的王安石,已经连江宁知府都不是了,是个下台干部,一点实权都没有,求他也无用。米芾知道这点,他想求的,是另一件事,是想以诗文和书法来谒拜王安石,求他指点和教正。
王安石是著名的政治家,也是一名杰出的文学家,位居“唐宋八大家”之列,他的诗文都非常好,也是一位伟大的儒者,同时还是一位书法家,这一点,一般人知之甚少。在宋代,由于做官的人都是文人,风气所趋,他们的文化和艺术修养都很高,一些著名人物如司马光、文彦博、欧阳修、张商英、沈辽、章惇和林希等人,不仅诗文俱佳,其书法水平也相当高妙,能写一手好字,有的能与书法家媲美,只不过他们有的不屑于做书家,有的书名为文名或政名所掩罢了。王安石的书法水平在当时就有盛名,米芾就是因为这一点,爱其诗文和书法,才不揣冒昧,敢于上门去求教的。他相信,他会用自己的文和字来打动这位退隐的宰相的心,必能投其所好。
不知这位三十二岁的青年是用何种方法立刻就获得了王安石欢心的?有资料说,王安石在事先曾经看到了米芾所书的诗,非常喜爱,未见其人,已闻其名了。所以米芾一通名,即能得见,一识荆公。王安石是个慎于交友的人,他能够接受米芾,必有原因。
尽管米芾极有可能会在钟山的小道上遇到一身平民打扮的王安石,也极有可能与他在山野途中相与交谈,但还是相信他被王安石请进了“昭文斋”之中,因为据米芾所说,他看到了王安石的许多书法。
“昭文斋”是王安石隐居时的斋号,位于风景秀丽的钟山半山的定林寺之中。他就在这里进行著作,有时也练习书法,把自己的字挂了满墙。在这些书法当中,肯定也有着一些写着“福建子”的小纸条,这是他对背叛了自己的吕惠卿的诅咒,因为他出卖了举荐他的王安石,极力排斥之。吕是福建人,王恨之入骨,深悔为吕惠卿所误,经常在书斋里写这三个字来泄愤解气。
对这位昔日名重于朝的前辈,米芾可能呈上的不是土产,不是敬仪,而是诗文和书法。他不知这位在文学上也是誉满当朝的名人对他的作品是如何看法?我们还不知道他呈上的是何诗文,但王安石展卷看后,却是对他的诗文大加赞赏,连称是好文。王安石“于人材少所许可”,是个眼界极高的人,从不肯对别人轻加赞许,何况是面对着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青年?但他翻看着米芾的诗文,却是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认为米芾的文采飞扬,写得好。他当即从桌上取来笔墨,在一把扇子上摘取米芾一首律诗的句子题书上去。
米芾见此隆遇,受宠若惊。他从没想到王安石对他会有这般礼遇。
王安石究竟摘抄的是米芾的哪一首诗句?史料中并没有说明。那把写了诗的扇子后来是送给米芾了,还是被王安石留下来自己做纪念了?也不知道。有极大的可能是赠送给米芾了,作为对后进后学的一种鼓励。不过,按照米芾自己所记,他在三十岁离开长沙之前,已经把自己以前的诗作全部烧掉了,显然是对它们不满意的。那么,他是拿什么诗去给王安石看的呢?是那些自己也不满意的诗吗?
米芾到底是米芾,他素精于书、精于鉴定的技能在这时就表现出来了。他一看到王安石的书法,就问:“大人您的书法是否学的杨凝式?”
王安石听了这话,大为惊奇,说:“我的确一直是在临写着杨凝式的书体的,可别人都不知道啊,你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来的呢?”
米芾说:“大人的书风,有一股桀骜不驯之气,率性放纵,然而又不出法度,显然是从杨氏变化而出的。”
王安石频频点头:“我一生耽于政事,溺于冗务之中,只能从公案批阅之余偶尔习书。我虽无心做书家,但对于写字,还是用心的。致仕之后,更有闲余来弄笔了。”王安石从而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另眼看待了。
在中国古代的书画界,有一些被称为是“疯子”的艺术家,他们以自己出奇出格的表现,另类的行止,来表现出在艺术上出人的造诣:东晋时的顾恺之被人称为是“痴绝”,唐代的张旭和怀素,被人说成是“癫张狂素”,杨凝式也是一位被人称为是“杨疯子”的书法家。杨是晚唐时代的人,一直活到五代时的后周,历仕五朝。因做过太子太保,而被称为“杨少师”。史上说他“长于歌诗,善于笔札”,是一位文、书双全的人物。但他放纵使气,恣意狂逸,行迹怪诞。这位“疯子”不仅表现在行迹上,在书法风格上也如是,他的书体习自欧阳询和颜真卿,形成了自己奔腾奇逸、放纵恣肆、时出人意的风格,时大时小,时枯时涩,忽长忽短,如同雨夹雪,变化多端,无法捉摸。他闲居洛阳十年,装疯佯狂,曾到处游历。遇有佛寺墙壁,便要题留,以至二百多座佛寺里的墙上,全被他题满了。寺院为求得他的墨宝,便把墙壁粉刷一新,他一见到白壁,立刻索笔来书,非到书满全壁不肯罢休。但因为墙壁易毁,所以他的墨迹也随之不存,只有少数的留存下来。目前可见的代表作是《韭花帖》《神仙起居法》和《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等二三帖了,但仍可看出那种幻化无穷、纵横跳跃的用笔,奇矫纵逸、行草杂呈的结体,令人神往。在书风衰颓的五代,唯有杨凝式堪称是唯一的雄强大家,只是他存世的作品极少,今天的书法界对他所知者不多,这影响到对他的认识和评价。
米芾之所以能够知晓这位世人少知的杨凝式,是因为他家富有的收藏,他在此之前曾多次见过杨书的帖,并三次换到杨帖三本。其中第一本换给了王诜,第二本换给了刘泾,自己家中收藏有一帖,题写着杨凝式的诗:“春来冰未泮,冬至雪初晴。为报方袍客,丰年瑞已成。”以后又换给了赵叔盎。正是因为他多次见到,加之喜欢这种天真烂漫、纵逸纷披的风格,所以对杨书非常眼熟,一见到就能认出。
因为杨凝式,王安石和米芾两人志趣相投,有了共同的话题。王安石面对着两千年的统治,敢于提出变法的主张,革除弊端,是个惊世骇俗的“政治狂人”。而米芾也因为他那些不同凡俗的行迹和书风,被世人称为是“米癫”,这两人聚在一起,谈论他们所共同崇敬的“杨疯子”,三个疯子在精神上相会了,非常有趣。
事实上,根据野史的记载,王安石在钟山隐居,一个人骑驴在山道上走着时,有人见到他喃喃自语,有若狂人。为了这场政治变法,他唯一的儿子和弟弟都猝然去世,代价未免过大。他晚年失意,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回到家中时,有时想到背叛了他的昔日朋友,他会满脸怒容,甚至眼前时常有幻影出现。这一切,都已表明他的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王安石虽非书家,却是精于书道,他选择了不同于世俗的杨凝式来作为师法对象,从心理层面来看,是与他心存改造这个世界之心相同,都是具有叛逆性格的表现,也是个反旧世的疯子。
米芾对杨凝式这位前世大家评价极高,他曾写道:“杨凝式字景度,书天真烂漫,纵逸,类颜鲁公争座位帖。”杨氏的那种癫狂放纵的书体,被人称为“癫书”,正合同是“米癫”的他的胃口。他与王安石提及杨凝式的书法时,王安石认为遇到了知己,两人大谈对杨书法的看法,赞不绝口。王夸他说,我一直以来都是学的杨凝式的字,但从没有被人看出,没想到你竟有这等眼力,足见你对他的研究很深。米芾说,从那之后,王安石给他的书简中都是写的这种杨氏风格的字体。米芾后来评论这些书简时写道:“王荆公信笔若毋(无)意,自造平淡,以韵胜。故带笔作家书极其真趣,不可学。”王安石以大家的身份去对待书法,似无意做书家,并不刻意去追求技巧,但却具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于平淡之中产生了韵味,这才是真正的书家。
米芾在王安石处的另一收获,就是结识了蔡肇。
王安石虽已退休,但他毕竟还是曾经的一品宰相,他不可能是独身寡居的,跟从他的,还会有一些家人童仆、门生弟子。米芾拜会他时,跟从在王身边的,还有一位年轻人蔡肇,他是以王的弟子身份侍从在侧,跟他做学问的。蔡肇,字天启,润州人。他少有才名,中了进士后被王安石所知遇,认为他文武双全,有将帅之才,准备纳入自己的后备人才库里,只是因为王安石的退休,此事没有办成。但一个人才,毕竟如锥处囊中,必当会脱颖而出的,蔡肇之才,此后果然被徽宗发现而重用了。
有一则故事说,王安石闲居钟山时,家里有一匹悍马,性恶暴烈,不可骑乘,马夫牵来告状,要把它牵到市场上卖掉。恰好蔡肇在侧,说:“世上哪里有不可调教的马?只是久久未骑它了,因而产生骄气罢了。”说完,他纵身趋前,捉住马鬃一跃而上,就这样骑着没有马嚼和鞍镫的光背马,奔驰了数十里后回来,结果这匹马就乖乖地被驯服了。王安石看了大加赞赏,为他的壮举赞叹不已,立即写了一首诗送他,夸他“蔡子勇成癖,能骑生马驹”。以后又赠他有“身着青衫骑恶马,日行三百尚嫌迟。心源落落堪为将,却是君王未备知”。诗中说是“青衫”,而非“白衣”,可见蔡当时已任七品微官,时人读了此诗,臆猜王安石将以将帅之职付之。经王安石介绍,蔡肇与米芾两人惺惺相惜,志趣相投,很快就结交成了好友,在以后的时间里长久交往,直达三十年,成为生死之交。米芾识蔡不久后,即有书信往还,就是有名的《寒光二帖》,书中提及两人已经在谈诗论文,帖后的“天启亲”三字,潇洒地一笔书成,毫不拖泥带水,被后世的董其昌赞叹不已。
蔡肇与王安石的关系好,也与苏轼有交往,曾在苏轼的门下从游。后来米芾去拜谒苏轼,想必是出于蔡的介绍。
江宁一识王荆公,对米芾一生的开导非常大。古人云学诗的功夫须在诗外,王安石虽非书家,然而他对书法的理解,却是高于书法,而入乎情理之中了。一位前朝公宰,与一位刚刚出道的文艺青年,结成了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