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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
1.24 二十二、补记

二十二、补记

昌耀去世九年后的2009年8月8日上午,在由青海省人民政府主办的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来自海内外40多个国家的200多位诗人云集于青海湖畔,参加诗歌节的“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颁奖仪式。获得诗歌奖桂冠的,是南美高地上的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这是一位在挑战独裁专制、维护人类与诗歌的尊严中九死一生的诗人。他曾两次被军事独裁政府判处死刑,经历了漫长的流亡岁月,以至儿子和儿媳惨遭暗杀。

颁奖仪式现场,当我看到79岁的胡安.赫尔曼接过金藏羚羊奖杯,又以疲倦悒郁的神情宣读答谢辞时,眼前真切地幻现出了昌耀相同的神色。在前一天的诗歌节主题论坛上,批评家唐晓渡专题发言中的一句话,相信给许多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刻,我站在这里,想起了纯粹得像青海湖一滴晶蓝眼泪的诗人昌耀……”而这位一滴晶蓝眼泪一样让人痛惜怀念的诗人,以苍茫痛楚的博大诗篇捍卫生命与艺术尊严的诗人,在这一天的国际诗歌节上,成为又一个主题。

8日下午,诗人们从日月山以西的青海湖畔,回师至日月山以东的湟源县丹噶尔古城,共同参与并见证一个仪式——昌耀诗歌馆揭牌开馆。

湟源是“头戴荆冠”的昌耀流放生涯中的第一个驿站。他曾在湟源县境内的日月乡、哈拉库图乡,以及县城周边的山地,农业劳动、冶炼钢铁、修筑水渠。在辗转数个流放地后,又赶回日月乡,与其当年藏族房东家的女儿杨尕三成亲。他此后的诸多诗歌名篇:《 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他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哈拉库图》等等,都与这片山乡密切相关。此外,他还曾于1981年,专门写出过一首他记忆中的《丹噶尔》:

在高岭。在从未耕犁过的冈丘,

黏土、丝帛和金粉塑造的古建筑,

原是没有泉水保障的

冒险的城关。

我太记得那些个雄视阔步的骆驼了,

哨望在客栈低矮的门楼,

时而反刍着吞自万里边关的风尘。

我记得卖货郎的玻璃匣子,

海螺壳儿和鼻烟壶

以同样迷幻的釉光

吸引着草原的老者。

我记得黄昏中走过去的

最后一头驮水的毛驴。

而弥漫着柴草气味的巷道口

对于无家可归的人

曾是温暖的天堂……

琉璃瓦的丹噶尔——

我因此而记住了你古老的名字!

这位当年“无家可归”的,因此而把丹噶尔视作天堂的被流放者,大约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时间跨过半个世纪后,丹噶尔却真的成了他的“天堂”。此刻,他以一座汉白玉半身雕像的形式,矗立在由一所老式四合院改造而成的、他自己诗歌馆的庭院中。身后,是一株遒劲的紫荆。

此前的2009年4月,我与杨廷成、董明、肖黛、宋长玥等数位青海诗人,曾专门来过这里,除赠送《昌耀评传》一书外,还应邀为展馆重写了昌耀生平简介。当然,更仔细地端详了这座雕像,觉得熟悉中略带一丝陌生。待再次调整思路后,突然觉他本该就是这副形象—— 一位带着浓郁书卷气的五四时代的文人形象。教养良好且性情内敛,骨骼中却有火粒迸溅。

……揭牌仪式过后,满院子的各路神仙都在参观拍照,突然听到有人用青海方言喊我“唐老师”,转头一看,是杨尕三。她此时的身份,本该是昌耀的前妻,但却被诗歌节组委会、也被她自己以及我本人,都视作昌耀当然的亲属。此时的她神情激动而略带拘谨,又招来长子王木萧,要我们一起在“老王”的塑像前合个影。刚合完影,旁边的王家新显然也明白了现场的人物关系,随即替换了我刚才的位置再次合影。这一仪式完成之后,杨尕三往后退了数步,再次打量着进入了雕像中的“老王”,像是一种面对面的询问,又像是陷入往事的回忆。这一刻的时空让我有些恍惚,杨尕三仿佛又退回到了一个土伯特女人的少女时代,退回到了昌耀那首《边城》的情境中:

拜噶法,拜噶法,

你手帕上绣的什么花?

( 好哥哥,我手帕上绣的是鸳鸯蝴蝶花。 )

大地在暮色中逐渐转暗,丹噶尔古城中灯火升起。在昌耀将民间风土与现代诗艺凝聚为绝唱的这方地域,本土百姓的青海花儿,开始了与中外诗人诗歌朗诵的唱和。这场诗与歌的回归性际会,恍若西海上空一只吹奏的白海螺,满天的繁星稍一愣怔,随之徐徐幻变为如意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