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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
1.23.4 4. 太阳说:来,朝前走

4. 太阳说:来,朝前走

2000年2月4日,这一天是农历的大年三十。下午的病房一片安静。精神得到了稍许恢复的昌耀,向提着饺子前来探视的肖黛发表了这么一番谈话:

我总是有一种灾难感。事实上灾难也伴随了我一生。我几乎时刻都在感受着灾难就要来临的巨大压力。我的老家是湖南桃源一个叫王家坪的地方。那是一个总是下着雨的地方。我小时候晚上睡觉最怕下雨。雨天阴沉,我是怕鬼容易在这种天气出没。我怕得要命,因为鬼会给人带来灾难。果然我一生都在灾难里煎熬。其他的灾难可以用各种力量去较量一下,可现在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所有的力气都被癌吞食掉了。也许这一次需要我自己解决才能跨越灾难。不然,就会没完没了地一直遭受癌的折磨,直到死,连死都将死得毫无尊严。

说到这里,昌耀开始大口喘气。稍微平息后他接着说道:

最后,我会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我会跳楼……完结一切。

这是昌耀用骨头发出的声音,侠客士子式的凛然与镇定,他要以主动的方式,捍卫生命的尊严。

但是,这种“忍受不了的折磨”,到底能把人折磨到什么地步呢?我无法想象。

2003年8月,我与一位供职于山东省政府的写诗的朋友相遇,他原本是一位副省长的秘书,谈及自己的工作调换时,他说起了两年前自己从一场大病中死里逃生的经历。他患的也是癌症,住院后因为化疗,一头密实的头发全部脱光。这倒也没有什么,最可怕的是他忍受不了那种疼痛,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疼痛。每次疼痛起来,他都有强烈的跳楼自杀冲动。

听到这里我心头忽地一凛:所有化疗的癌症患者都是如此吗?对方肯定地回答道:都是如此。所以,这种病人病房的窗子全都是密封的。

我闻之大骇,迅速联想到了昌耀。而这位朋友,由于没有任何耽搁地得到了最好的药物医术治疗,终而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大劫。

……

2000年3月20日,昌耀被一口血痰堵住了呼吸。病房中顿时一片忙乱。再睁开眼时,他气恼地责问修篁,为什么不阻止医护人员的抢救,让我迷迷糊糊不知所以地死去不就好了么?接着又指令修篁:你找根绳子或电线把我勒死吧。修篁也不含糊:我怎么做得出这样残酷的事?昌耀又开始了与修篁的斗嘴:那样做不是残酷,而是人道。

随着死亡的临近,青海各媒体对昌耀追踪性的采访报道也加大了密度。3月22日下午,为了避免你来我往的频繁干扰,众媒体对昌耀进行了一次联合采访。

采访结束之后,昌耀对身边的班果表示:从现在起,我不希望再见任何外人。

昌耀身上的能量已经近乎耗干,他要把最后的一丝力气留给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的,从此间的众多信息中都可以感觉得出,昌耀已经为自己生命的结束方式,做出了决断。

然而,在这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在一些诗文中表达了对于死亡的态度。

远在写于1993年的《一天》中,就有这样一行突兀的诗句:“厌恨老境的诗人请以自裁守住蓬勃英年。”这其中表达的意思,与19世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诗剧《恩培多克勒》中演绎的观念竟完全一致,这就是“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亦即庄严地自杀。“适时死亡”的根本意义在于死亡的不可回避:生命的光华和创造力因为岁月的折磨而枯老衰败,自杀则赶在这枯老衰败之前,使生命永远保持在英气勃勃的那一区段。这无疑是人类那些视生命光华和创造力为至高原则的人,才持有的生命观。而著名的青年诗人海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此而奔赴死亡的。

1997年,昌耀在《秋之季,因亡蝶而萌生慨叹》之中,进一步地做出这样的表述:“对于世间我已存几分厌倦。你瞧,那每年一度呈现于人境的寒来暑往、斗换星移只不过是古今千篇一律运作不止的套式,催人老丑而已。……死亡倒可能是一种解脱或净化。我的终点早已确定,处之坦然。”

前边是看淡了生死,这里则进一步地看透了生死。但此处隐含的更重要的意思则是:他绝不会因对人世间的“几分厌倦”,而轻易赴死;也不会在终点来临之时,不敢做出决断。

现在,他处在了应该做出决断的时候。

他已许多次地盯准了病房的窗子——准确地说,是由镶嵌着玻璃的木门联结的开放式阳台。因为这里并不是为化疗的癌症患者们设置的病房,所以,它朝外的门窗根本就没有密封。

2000年3月23日一大早,昌耀表示要起床。他让修篁给他穿好衣服,接着又要求穿鞋。修篁说:鞋就不用穿了,我去买牛奶,回来再说。但昌耀坚持要穿上鞋子,并让修篁把他扶下床坐在椅子上。把这一切安顿完之后,修篁像每天早上一样,下楼去为昌耀打牛奶。

3月23日的西宁,是清晨7点15分左右迎来日出的。当昌耀用自己积蓄的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移动到阳台上时,鲜红的太阳已完全跃出云层,在略显寒冷的大气中,干净、热穆、瑰美,并以迷人的温馨向昌耀发出召唤:来,朝前走。

是的,早在1987年,他就听到了这声召唤:“太阳说:来,朝前走。”

昌耀随之张开双臂,纵身朝前一跃……

紧接着,与三楼这间病房垂直的二楼病房中的一位患者,就听到窗下由绿色石棉瓦搭建的自行车防雨篷上“嗵”的一声,继而看见一个人影反弹而下,栽入防雨篷前的沙坑。这位患者看了一下表,时针指向7点30分。他随之跑上三楼,对迎面走来的护士马涵贞喊道:你们的病人掉下去了——他误以为是三楼的病人不慎失足坠楼。

楼下其实是一处用围墙圈起来的略显杂乱的花园,花园的栅栏铁门此时还未打开。

马涵贞与刚刚打了牛奶上楼的修篁迅速跑下楼去,让一楼的一位护士从窗口跳出去打开铁门,她们俩则绕出住院部楼门赶到昌耀跟前。

那是一种足以维护体面和尊严的状态:昌耀的皮肉上并无多少擦伤,并且更是不见一滴血迹——血液都淤积在了内脏。但他并没有立时气绝身亡。

随之,便是紧急施救。但这一次,昌耀坚定地要为自己的生命做主,他甚至连呻吟的声音也不曾发出,却用强烈的肢体语言拒绝抢救。

命运真是蹊跷至极,昌耀的这一赴死方式,与其母亲吴先誉1951年的跳楼自杀,竟然如出一辙!

2000年3月23日9点45分,昌耀心遂所愿地停止了呼吸。

这个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累了。现在,他算是彻底放松摆平了自己。

昌耀死了。这个世界似乎突然愣怔了一下,接着便发出铺天盖地的回声。

3月27日清晨,昌耀的遗体告别仪式在西宁殡仪馆举行。此时的他就突然成了一个大人物似的,“安卧在鲜花丛中”。旁边的花圈挽幛首先来自一个他不太熟悉的世界:中共青海省委办公厅、省委组织部、省委统战部、省委宣传部,政协青海省委办公厅……

当然,那些花圈挽幛以及唁电和唁函,更来自他所熟悉的世界: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常德市文联、上海市作协、江苏省作协、浙江省作协、福建省作协、四川省作协、重庆市作协、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协、云南省作协、黑龙江省作协、山西省作协、河北省作协、陕西省作协、新疆军区创作室、深圳市文联……

此外,还来自昌耀生前熟悉或不熟悉,全国著名或不太著名的中青年诗人、艺术家、文化官员。那是一个人数更为庞大的群体。

作为一种官方规格性质的礼遇,中共青海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田源出席了告别仪式。西宁地区的青海省文化、新闻界相关人士纷纷出动,一部分青年诗人从外省驱车赶来。

对此,青海省文联所属的《青海湖》月刊,以《一缕诗魂上九霄 万朵泪花落尘埃》为题,进行了长篇报道。

随之,是覆盖全国各省区的媒体和文学期刊,或以新闻,报道了昌耀逝世的消息;或组织专版、专辑,以文学的形式对昌耀进行缅怀。

以此为起点直到现今,关于昌耀的研究论文、怀念性的诗歌与文章,网络上的“昌耀论坛”等等,成扇形地铺展开来。当然,还有一件愤懑的孤品——前边所提到的那篇《昌耀的悲剧》。

还有这样一个信息,从湖南昌耀的幺妹葛惠仙那里传来:原先把地皮卖给昌耀作墓地的人,此后见经常有人来昌耀的墓地烧香扫墓,由此认为昌耀生前是一个显赫的有钱人,所以,后悔当时没把地皮卖个高价。

也难怪,昌耀的墓碑上根本看不出他的诗人身份,只是简单地竖写着这么一行大字:“故显考王公昌耀大人之墓”。右下侧的小字依次是立碑人——昌耀的三个子女及儿媳、女婿的名字;左下侧的小字则是:“孝孙 男 王汉风”——这是一个此时尚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虚拟的小人儿。许是昌耀的长子王木萧希望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是个男孩,便遵昌耀之嘱名之为“王汉风”。并提前把这个名字刊刻在了墓碑上。而昌耀去世的一个月零两天之后,则是女孩儿王唐仪来到了这个世界。

而在距离昌耀生前世界遥远而寂寞的王家坪山地,那些经常到他坟前烧香扫墓的,又是一些什么人呢?

而安睡在这座坟墓中的昌耀,他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引发了这个世界关于他如此持久的怀想与致意?

对此,尼采的那句名言似乎可以解释一切:“我爱这样的人:他创造了比自己更伟大的东西,并因此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