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身患绝症与《 昌耀诗文总集》
1999年12月5日,这一天是星期日,上午9点半的时候,我在威海的家中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昌耀从青海打来的,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说来奇怪,自1992年底调离青海直到此时,我竟从来没有和昌耀通过电话,并且也没有书信往来。而在这期间,我不但经常和诗歌界的朋友谈起昌耀,且还专门写过他的两篇评论。另外,我平时更是从诗歌文学刊物和媒体上,一直关注着他的信息。但怎么就从来不曾联系过呢?此刻想来,也许正是因着心理上的这种熟悉透顶,才便如此的“相忘于江湖”。但我知道,我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不会给我打的。因为他很少有电话消费的闲情逸致,更不必说这对他还意味着一种奢侈。
因之,这天接到这个电话后,还差点闹了个误会。电话铃响过后,我拿起了话筒,但里面却没有声音。片刻后我禁不住地问道:谁啊?接着听到那头声息微弱地问道:“燎……燎原吗?”“是燎原,你是谁啊?”“我……我是王昌耀。”
这样的电话方式,我以为是外地熟悉我和昌耀关系的朋友,在跟我开玩笑。但突然就觉得不对,因为对方说的是“王昌耀”。一般的人即便知道昌耀姓王,也不会在开玩笑时考虑到这个细节。我心头忽地一紧:“哎哟,真是昌耀吗?你的声音怎么就根本听不出来了?”
渐渐地,他的声音恢复了连贯性,但仍非常微弱。他告诉我,他正在住院,是由儿子俏也陪着回到他的住所给我打这个电话的。进而告诉我,他已到了肺腺癌晚期,由于化疗,头发大片脱落——“我已经不成形了。”肺腺癌是一种什么病呢?我此后从一位医生处得知,它是肺癌中最恶的一种,此时的病毒肿瘤,已在人体内“遍地开花”。但这时,我的大脑中却突然涌现出媒体上有关昌耀赴俄罗斯访问,又在1998年底参加张家港全国诗歌座谈会等一系列的信息,觉得这几年来,他似乎已进入了一个苦尽甘来、坐享人生成果的阶段,却没想到……于是,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恼怒,遂大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在我的感觉中,你好像才把自己的一生理顺,怎么又会这样!
接着,昌耀哽咽了。尽管他曾在文章中说过,自己“从小就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但这是1979年我与他认识交往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动静。哽咽着,他接着我刚才的话题说道:“我也想不通,好像上帝让我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门来受罪的。”然后转换了一下话题:我已经不行了,就想着跟外地的几个朋友打电话做个告别。但一想起我们的交往,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哭。
这时我正在书写《海子评传》一书。此前,我对自己能否写好这么一本书并无把握,但随着此时的写作已到了结尾,我也对自己从事这种写作的能力有了一个大概的感觉,便在电话中脱口而出:昌耀,我给你写一本书。一本你的评传。
昌耀沉默了一下。然后向我介绍到了修篁,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磨难,最后向我说到,我的所有资料都保存在她那里,这些资料都可以由她转交你使用。说完,又告诉了我修篁的电话,以及他所住医院住院部的电话:0971—6143314,青海省第二人民医院肿瘤医院住院部二楼32床。但我感觉到,这很快就是一个再也打不到他耳边的电话。
这一天真是鬼使神差,跟昌耀的通话刚刚畅通后,我就感觉到事情不妙,遂拿过纸笔一边通话一边做了上述记录,这次通话共15分钟,到9点45分结束。
昌耀患了绝症,而这已是他第二次住院。根据我此后的了解以及综合有关信息,事情的具体脉络是这样的:
1999年9月26日,昌耀感到身体不适,胸闷、头痛,并伴有咯血。而此时,他的身边却没有那种足以依靠并且是生死相托的亲人,遂让儿子俏也去找修篁阿姨。这是从1996年底两人分手后,昌耀与修篁的第一次联系。与昌耀分手后,修篁与那个药材商经过数个月的短暂婚姻,接着便果断离异,重又过起了独身生活。此时,昌耀在陷入绝境又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再次想到了修篁。修篁闻讯后二话没说就赶了过来,一看事情不容懈怠,就先把昌耀从办公室接到自己的家中,随之又告知了省文联。10月12日,昌耀住进了青海省人民医院——西宁人习惯沿袭“文革”时的名称,把它叫做“东方红”( 医院 )。
仔细想来,昌耀与修篁真是在情感和缘分上“斩不断,理还乱”的一对冤家。昌耀在咯血时分与修篁的这种依存与扶持,以及昌耀自身的人生影像,让我禁不住就想到了他写于1962年的那首《踏着蚀洞斑驳的苔原》:“在我之前不远有一匹跛行的瘦马。/听他一步步落下的蹄足/沉重有如恋人之咯血。”
而昌耀不就像那匹伶仃的瘦马,一对恋人重聚在咯血之时?
昌耀住院后,随着“腺性肺癌”的确诊,省文联办公室的同事建议他转往专业性的医院——青海省第二人民医院的肿瘤医院治疗,以增加治愈希望。
10月28日,昌耀转院。但此后经过近两个月的治疗,并无明显疗效,就在这个时候,昌耀却突然要求出院。何以如此呢?出自一个让人非常沮丧的原因:因为医疗费的百分之二十需要个人自负,而昌耀则希望省钱。
12月22日,昌耀离开医院前办理了家庭病床,住进修篁的家中。
据修篁后来向我描述,那是一段让昌耀死去活来的日子——昌耀精神上的痛苦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实实在在的肉体上的痛苦。修篁说:每天晚上,他都要好几次地问我几点了,觉得自己已实在熬不下去了,好像都等不到天明。
2000年1月16日晚9点半,我把给昌耀的电话,打到了修篁的家中。这时,那本《海子评传》的书稿及其他事宜已全部交割完毕,现在,我想就拟议中的《昌耀评传》,听听他本人的意见并得到一些相关的人物线索。昌耀对此似乎已经有所准备。他首先提到了他的那篇“自叙”——这是除他之外没有人再能清晰了解的一段经历。进而解释到:我原先以为我的时间还很长,所以准备写长,写我自己的经历,还有我的叔叔、伯父。现在只写了几千字,不过已简单写出。然后,向我提供了他北京的大弟王昌煜、湖南的幺妹葛惠仙的电话,以及与他军旅生涯相关的保定38军干休所的线索。那里,有一本《38军文工队战友名录》。
接下来,昌耀向我提到了第二件事——他自己的大事,这就是《昌耀诗文总集》出版的相关事宜。他说此书已由他整理编辑完毕,并交给了全程操办此事的编辑班果,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但“我恐怕看不到这本书了。”
因之,关于这本书,他交代给了我两项工作,其一,是以该书编审的身份,替他校对把关,并作相应的技术处理,但“内文审定按我的来”。也就是说,他已编就的篇目内文,不要再添进他未收入的作品。他特别强调:“我不放心的是校对,他们有时只按自己的猜测乱改。你替我改,希望你替我改好。”
他交代我的第二项工作则是:“你有时间的话,给这本书写个序言。”
最后,应该算是闲聊吧,他对我说:“我的骨灰希望回到湖南母亲的坟地。”
从1992年算起,我在昌耀的眼前消失了8年,没想到在他生命临终之际,我却以这种影子的形式出现在他的临终托付中。写一本《昌耀评传》,按他的意愿做好《昌耀诗文总集》的出版,这是我能做的两件事。应该说,他对未来的《昌耀评传》怀有期待;更看重《昌耀诗文总集》出版的尽善尽美。现在,这两件事情在理论上已经落实,接下来的其他事情,是我力所不及,也是他在意识中无须委托我的。这两件事交割完毕,他心中应该石头落地。然而,事情却由此出现了一个尖峰时刻式的惊险。
修篁后来告诉我:昌耀办理了家庭病床护理后,“本打算在我这里就这样等待着死去,但那天晚上和你通过电话后,他显得非常激动,差点死了。第二天又立即住院”。
修篁的这个说法,在昌耀去世后青海省文联的一份公告中得到了证实:“2000年元月16日,( 昌耀 ) 病情突然恶化,在省文联办公室负责同志地耐心劝说下,昌耀同意回医院,但不再去肿瘤医院,遂再次去了省人民医院呼吸科,并立即办了住院手续。”元月16日,正是我与昌耀晚上通话的那一天。
叙述进行到这里时,我想先停留片刻。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昌耀在病重期间除了治疗,忍受病痛折磨,继而就是等待死亡之外,他还做了些什么?答案是令人吃惊的。在意识到自己身患绝症后,昌耀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加速了他那篇《自叙》的写作,并终于赶在他还有动笔的气力之前,做了一个区段性的完整了断。一篇六千多字的文章,昌耀却使尽了力气。在他的遗存资料中,光是这篇文章,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一件是他用铅笔抄写的已经成型的文稿,然后又在上面反复圈画修改。其二是修篁用钢笔抄写的一份,昌耀又在上面做了校订性的修改。其三是修改完成后的一个电脑打印稿。
第二件事情的工作量更大,这就是编辑整理《昌耀诗文总集》。
昌耀在1998年12月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昌耀的诗》,时间不到一年,他又何以会有再出版一部诗集的奢侈念头呢?
关于这部《总集》的出版,该书的责任编辑班果起了关键作用。班果:1967年出生,藏族,诗人。1988年在北大作家班学习,90年代初从青海的果洛草原调入青海人民出版社,此时在文艺编辑室任负责人。他不但深知昌耀诗歌的价值,更是当年青年诗人们聚会时,经常谈论昌耀诗歌的一位。
所以,尽管已经有了一本《昌耀的诗》,但在班果看来,该书的容量还嫌不够,便于1999年7月代表编辑室和昌耀商谈,再出一本“内容较全面的本子”。但此事却因出版社突然遭遇的一个意外变故,还未操作便已搁置。然而,这却勾起了昌耀新的念头。就这样,当昌耀得知自己已患了绝症时,便深感有必要出一部内容“更全面的本子”,以总结自己的一生。于是,再次与班果谈及此事,并在探讨中把原先“内容较全面的本子”,明确为一部“诗文总集”。
形成这一协议后,已经到了1999年10月下旬,于是,昌耀又拼全力投入了这一工作。
这部《总集》共分两个部分,其一是作品主体,其二是附录。
昌耀此前共出版过五部诗集:《 昌耀抒情诗集》《昌耀抒情诗集.增订本》《命运之书》《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昌耀的诗》。现在,把这五部诗集合并后再删除其中的重叠部分,这部书似乎也就成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是当年由于篇幅所限,许多诗作前五部诗集都未收入。现在昌耀要全部找出这些诗作,再从其中重新遴选,选定后还要进行修改,修改完再用钢笔重新抄写清誊一遍——即便是这个手工活,托付给谁他似乎都不放心,因此只能自己动手。其二,作品主体部分除了诗歌之外,又增加了理论、随笔、散文、为前五部诗集 ( 以及为其他流产的诗集 ) 所写的前言或后记等等,这一“文章”类型 ( 故而称之为“诗文”总集 )。由于此前的五部诗集都未收入这类作品,这就需要他在自己的剪贴资料中重新寻找、集合,继而再遴选、订正。然后再重新剪贴复印。
这其中还有这样一个技术性的细节问题:昌耀的每一件诗文下面都注明了写作时间,在刊物上发表时,编辑一般都会尊重作者的习惯予以保留,但在报纸上发表时,则又常常会被删去。遇到这样的情况,就需要找来底稿核对准确后重新注明。这无疑是一件极其麻烦的细活,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底稿他都会保存。在这个工作上,虽然昌耀做得几乎就要无懈可击了,然而却终究未能避免百密一疏:其《总集》764页有一篇题名为《请将诗艺看作一种素质》的文章,其后的时间为:1992年2月。但在我的印象中,这应是他1998年11月在张家港诗会上那个书面发言的节选。我在写这部书的过程中发现这个问题后,先查对了保留在我这里的《总集》一书的校对初稿,才发现他未在这篇文章后面注明写作时间。而上述的这个“1992年2月”,则是从此文发表的《青海日报》上复印下来时版面右上角的报纸出版时间。并且还是一个紧接着又被出版社的编辑搞错了的时间——由于文末没有写作时间,出版社在编辑环节上就把这个发表时间移植为写作时间,但却再一次弄出了差错:报纸上的发表时间本为“1999年2月17日”,移植下来后则成了“1992年2月”。而在我终于翻找出昌耀的底稿原件时 ( 幸好恰恰就有这一原件 ),才发现此文的写作时间为1998年11月9日,与他11月12日参加张家港诗会的时间完全吻合。
《 昌耀诗文总集》是2000年7月出版的,而包括了这一底稿原件的部分资料,我是在2001年4月才得到的,所以当初无法核对。但原先校对书稿时,对于这样一个比较明显的差错,我却并没有发现并提出疑问,则无论如何都使我感到难堪,觉得有负于昌耀的托付和信任。
以上所说的,是昌耀编辑《总集》“作品主体”这一部分工作的细碎和费神。而《总集》的“附录部分”,也就是他与众多外地友人或出版社、评论界人士的通信,选编起来工作量更大。对于许多诗人来说,这其实就是一个根本不能形成的“作品”板块——写给众多友人的信件已经寄给了收信人,多少年之后你还能记得都写给了谁,并能要回来吗?然而,昌耀的确是一个文字自珍意识极强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对自己的文字有着极强的资料档案意识的人。因之,一些他自认为写给别人的重要信件,在1980年代他大都是重新抄写一份“备份”( 或保留底稿 );到了1990年代,则用复印机复印“备份”。
《 总集》附录中共选入了他写给16位人士的44封信件,但实际的人数和信件远远不止这些,因此,他还要翻出所有的信件存稿,在反复阅读之后再进行取舍上的权衡斟酌。
以上的这一切,就是编辑这部《总集》的工作量。并且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病痛折磨,要赶在去世之前来完成的。注意到了这一事实之后,我从此时的昌耀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大英雄式的镇定:在生命救赎无望的情况下,昌耀选择了一种残酷的方式,他以生命加速度的自燃,在加速走向死亡的同时,置换出《昌耀诗文总集》的诞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昌耀在与命运的至死角力中,赢得了最终的这一回合。而代价则是以命相抵。
到2000年1月17日,昌耀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住院之前,《 昌耀诗文总集》的编辑整理工作,由昌耀全部交割完毕。而此书的责任编辑班果,则在接下来的线路上快马加鞭。
2000年4月11日,在昌耀去世后不到20天,我收到了班果寄来的《总集》书稿的复印件。
关于这部《昌耀诗文总集》,我从编审兼校订的角度做了这样几件事情:
其一,从中撤去了一首标题叫做《马的沉默》的诗作。此诗原为长诗《山旅》中的一节,共28行。《 山旅》曾收入昌耀的第一部诗集《昌耀抒情诗集》之中,1994年昌耀出版《命运之书》时,因力图收入更多的新作,又对《山旅》难以割舍,便切取了其中的这一节,加上《马的沉默》这一标题,并将原先的28行折并成13行收入诗集中。而在编辑《总集》时,昌耀则忽略了这个问题,将《山旅》和《马的沉默》一并收入其中。故此撤去了衍生出来的这一首。
其二,“修订”了《浮云何曾苍老》这首诗作末尾的写作时间。此诗的副标题为“悼诗人陈幼京、骆一禾英年早逝”,诗作末尾的时间为“1989.4.11”。这个时间肯定有误,因为骆一禾是在这个时间之后的1989年5月31日去世的。但这首诗的确切写作时间又无从查考,所以,参考排在此诗前边《记诗人骆一禾》一文文末“1989.7.12匆草”这一时间概念,推测该诗为该文之后意犹未尽的余绪,写作时间比较接近,故与班果商议后改为“1989夏”。
其三,统一了附录部分给S的21封信件中,对SY的称呼。这其中一部分信件的抬头是SY,另一部分使用的是SY的本名。这些信件S原本不愿公开,后遵从昌耀的意愿而允诺。昌耀之所以要收入这些信件,首先因为它们是昌耀一段重要个人情感的真实记录,更重要的,则体现了昌耀对诸多经典作家的作品、音乐、艺术等问题的重要看法,乃至在漫谈的形式中,他艺术思想的“闪电”。对于这些信件的公开出版,S虽然遵从了昌耀的意愿,但她在给班果的一封信中又专门谈到了“比如称呼的问题”。有鉴于此,便对S的本名做了匿名化的处理,而以“SY”统一起来。
接下来,便与我编审兼校订的工作无关,但却与这部《总集》有关,这就是快马加鞭地为《总集》书写序言。想来世事真是太富戏剧性,1980年代初,昌耀还不曾出版诗集时,当时年轻的我就曾异想天开,想为昌耀将来出版的诗集书写序言;近二十年后,我早已没了这个想法时,昌耀却在临终成全了我当年的“宏愿”,但此时,我的心中却五味杂陈。这篇序言共一万八千多字,却写了三十多天,标题叫做《高地上的奴隶与圣者》。“奴隶”与“圣者”,这是两个距离非常遥远的形象,但在昌耀苦难的诗歌生涯和他最终的精神境界中,却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