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现在,让我把时间再拉回到1992年7月——也就是昌耀无家可归,挤进青海省作协办公室的这个时间。在他由此开始所写的诗作中,出现了另外一个女性的名字:修篁。
“修篁”是昌耀在诗歌中对这位女性使用的一个别称。她本人姓吴,出生于1950年代初,此时在青海省九三学社工作,后任九三学社组织部副部长。
认真考究起来,在更早的时候,修篁与昌耀之间就存在着一种隐形的关系。在当年昌耀被流放的祁连河谷尽头——距八宝农场约180公里的高山台地,有一个归属于海北州的托勒牧场。当昌耀们于1966年底离开祁连河谷之后,1968年,作为知青的修篁却来到了河谷尽头的这个高山牧场,担任放牧羊群的牧工。此地海拔约4000米,而彼时的修篁,则无异于一朵青春苦寒中的高山雪莲。
四年之后,修篁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西宁的青海师范学校 ( 中专 ),毕业后先后在海北、西宁的中小学任教,1985年调入九三学社。修篁在婚姻和感情上也是一波三折,并于1992年离异,独身带着两个女儿。
除此之外,昌耀与修篁的父亲还有着颇为相近的经历。修篁的父亲原为军人,1954年转业到北京,担任卫生部一位副部长的秘书,并且喜欢古诗词。也是在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青海。在西宁的劳改局新生工厂将家属安顿下来后,他自己则到了海北州的浩门劳改农场,以戴右派帽子的干部身份,在农场医务室干挂号之类的工作。1979年平反后回到北京。所以,当修篁开始了与昌耀恋人关系的交往,其父亲吴老先生在听了修篁讲述的昌耀的经历,看了昌耀的诗作之后,觉得与昌耀在心理上很是相通。因此告诉修篁,这样的男人是可靠的,你不要在乎他的年龄。而昌耀也对吴老先生非常尊重,在后来《悒郁的生命排练》这件作品中,把吴老先生称为“天方长老”。
昌耀是1988年加入九三学社的,但与学社的工作人员修篁并无往来。此后,修篁曾在学社社员、当年与昌耀同在祁连流放的刘启增家中,见到了一本《昌耀抒情诗集》。对此,修篁后来这样向我回忆到:在她把这部诗集大略翻阅了一遍之后,立时觉得昌耀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诗人”!
我无法对修篁的这个判断做出评价,但另外一个事实是,修篁对诗歌绝不外行。因为她本人就曾像模像样地写过诗,并在新疆的《绿风》等诗刊上发表过诗作,所用笔名为“箫青”。有缘于此,加上她本人又喜欢竹子,所以,昌耀此后就在诗歌中称她为修篁。还由于修篁时而喜欢将脑后的长发挽作一个髻,以及她本人自小信奉佛教等原因,她在昌耀的诗中,有时又是以“螺髻”、“迦檀”、“天方长老的女儿”等称谓出现的。两人开始相恋之后,修篁曾为昌耀写过这么一首诗:
为 你
从遥远而来
为你白色的忍冬
只在云霭深处
云霭深处
遨游夜色
为你,我模仿毒蛇的舞姿
吞吃山野的丁香
从此,苍白的十字架
不再成为路途的沉重
不再沉重
你是一柄红烛
我便是烛底的托盘
独守你的清泪
任星转斗移
总也铭记你的辉煌
92.9.27 赠昌耀
修篁与昌耀的正式接触是在1992年初。当时,九三学社赶在农历春节前召开茶话会,作为学社工作人员的修篁前后张罗接待。与昌耀坐在一起的刘启增见修篁走过来后,就指着昌耀对修篁介绍:这就是那位诗人。读过《昌耀抒情诗集》的修篁,此前一直觉得昌耀有一种神秘的悲剧感,此时看着表情悒郁的昌耀木然地坐在那里,心头顿生怜惜之情,就热情地递上了几个橘子。昌耀拘谨地接了过来,然后想回报对方一个表示谢意的微笑,但那表情却似笑非笑,像“半僵的棉桃”——这本是诗评家唐晓渡在《行者昌耀》一文中对昌耀的描述,而修篁回忆到这里时,突然对我说,唐晓渡的那个描述太形象了。她显然读过那篇文章。
修篁与昌耀就这样攀谈起来,并开始了交往。再往后,昌耀讲述了自己的家庭婚姻现状,也说到了自己意欲从家中搬出的想法。听得修篁一会儿身上发冷,一会儿心头发酸。两个都经历了人生坎坷并仍在经历着坎坷的人,都有了心灵上相互取暖的需要。再后来,当两人有了第一次热烈的感情哺喂后,昌耀竟对修篁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我真想叫你妈妈。”
——这个情感和心灵上的孤儿浪子!
由此开始,《 昌耀诗文总集》中,就有了他与修篁诸多欣悦、别扭的情感记叙,梦幻中各种离奇的图像,现实中两人常常漫野西宁郊外的记录。
诸如从1992年7月底开始的《致修篁》,继而依次为《傍晚。篁与我》《花朵受难》《螺髻》《有感而发》《自审》《在一条大河的支流入口处》《小满夜夕》《迷津的意味》《戏水顽童》《悒郁的生命排练》《裸袒的桥》《风雨交加的晴天及瞬刻诗意》《我的死亡—— 〈 伤情 〉 之一》《无以名之的忧伤—— 〈 伤情 〉 之二》《寄情崇偶的天鹅之唱——〈 伤情 〉 之三》,直到1997年1月底的《 两只龟》为止。
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原也很美么?
我亦劳乏,感受峻刻,别有隐痛,
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忧郁,
将你几番淋透。我已不胜寒。
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
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
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
这是昌耀在写给修篁的第一首诗《致修篁》中的诗句。虽然刚刚与S情感关系上的藕已断但丝却连,仍让他“别有隐痛”,但相对于和S情感关系的缥缈、小心翼翼而又备受煎熬,昌耀此时的状态则有一种饱满的质感,在深情、欣悦中焕发着男性“狮子”般沉雄的覆盖力,以及置身于“灯火澎湃”的天国福乐中圣洁的幸福。
昌耀在这里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丧失的魂魄复又归位,体内的河流上大气蒸腾。
然而,两人的情感关系并未从此就扬帆远航。
那么,又怎么了?修篁说:我崇拜他的诗,但并未想到组合家庭。这又是为什么呢?现实条件的确使人无奈——修篁所住的房子,仅仅是一个单元住房的二分之一,这个二分之一里却住着母女三人。而此时的昌耀我们已经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房子。这样的居住条件又怎么能结婚成家呢?因此,修篁提出,假若昌耀愿意将两人的这种关系一直走下去,并走出结果,那么,就等她6年,等到她的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再说。当然,到了那个时候,这二分之一的单元住房也就可以容纳昌耀了。但6年之后的昌耀呢?也将62岁。然而,昌耀没有别的办法,他答应了。
房子在这个时候就显示出了爱情温床的功能。没有房子也就没有了爱的温床。虽然昌耀经常去修篁的家里坐一坐,聊聊天,但我们通过昌耀的诗歌就可发现,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在西宁的郊外漫游原野,再做一些“亲吻可以美容”之类的动作。而从另外一些迹象上看,在最初的热烈过去之后,昌耀期待着持续的热烈,而另一方则似乎有点漫不经心。
1993年1月,昌耀曾写过一首题名为《有感而发》的8行短诗:
今晚有无感应:卿若不至,吾将有意永诀。
这誓辞听之俨然煞有介事卿或觉着可笑?
也是,八仙过海的人生吾已鉴赏万千种绝活,
恍若隔世的我该是早已超脱生死。
据信上帝仅为爱护人类才使人生绝少甜蜜,
但心路阻隔无疑是施虐最为残酷的一种。
气血在蒸馏中消歇,吾才如此形枯影瘦。
今晚吾若不幸永诀亦是对于卿的恶意之报偿。
1993.1.22除夕
这首诗似乎颇为有趣,昌耀在诗中成了一个赌气的无赖儿童:今晚你若不来相会,我就死给你看!
但除了有趣之外它还让人感到寒冷。这一天是什么时间呢?昌耀在诗后特别注明是“除夕”。那么,有了修篁之后,在万家团圆,其乐融融的这个夜晚,昌耀也应该有一个温暖的除夕,一个在他寄居的办公室中属于两人私有世界的除夕。但从诗中的情态看,他们之间缺乏起码的默契,因而让他对修篁除夕之夜能否到来,只能是猜测、期待,进而在内心中以死要挟。这首诗中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语词,这就是他与修篁之间的“心路阻隔”。
在半年之后的《自审》中,进一步地又有了这样的文字:“生命是一个异常酷烈而劳累的过程,即便有些默契的美德,也难免偶一失声。那么,那使我寒心者莫不就是这样的疏忽,好像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哈欠……”昌耀在此更有了“寒心”的感觉。在此后,他还在诗文中多次有过“我曾为之深感痛苦的友人”这个说法。这一切,都折射着昌耀与修篁之间在欣悦之外的别扭、苦恼,或者称之为“开展不畅的对话”。
1994年10月,昌耀在一首诗中就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还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完全的交流是拥妃喜金刚式地融合一体。
而开展不畅的对话缘自童男女不负责任的贞守。
所谓的“拥妃喜金刚”,就是藏传佛教中的“欢喜佛”,在藏传佛教的唐卡绘画和雕塑中,就是男女坐拥对抱的那种特定姿势。它是藏传佛教密宗修持者在修持的高级阶段,称之为“灌顶”的修持方法。昌耀在这里借此来表述男女之间,肉与灵没有任何阻隔的“完全的交流”——它既是“肉”的,又是“灵”的;是必须通过“肉”方能抵达的,深层的“灵”的交流。这是昌耀在形而下的事物中,所获具的形而上的领悟。他因此而曾在一张纸片上孤零零地写下过这么一句话:“性爱是两个人生命信息的内在传递交换。”然而,他们的交流或交换却严重梗阻。
在这之后的1995年8月,昌耀更写出了一首让人惊愕的6行短诗,此诗的标题叫做《淘空》。
淘空,以亲善的名义,
以自我放纵的幻灭感,而无时不有。
骨脉在洗白、流淌,被吸尽每一神经附着:
淘空是击碎头壳后的饱食。
处在淘空之中你不辨痛苦或淫乐。
当目击了精神与事实的荒原才惊悚于淘空的意义。
这个“淘空”描述的是什么呢?稍加琢磨就可明白,他写的是“手淫”。按照西方性心理学家们的研究,这大约是世界上每个男性都有过,但却羞于承认的行为。是的,这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只是一种日常性的生理自慰方式;但对于此时的昌耀,它却意味着情感和心灵的绝望——当他将这种极度私密并被视之为不洁的行为,以诗歌的方式坦然而残酷地呈现出来,正是只有身处绝望之境才导致的、无所顾忌的言说冲动。言说在此成为绝望之人唯一能使用的权利,并以此形成对于绝望的缓释。
而这样的诗,竟是写在他的恋情关系正在持续之时。
关于这一恋情状态,我在昌耀遗留的手稿资料中,发现了他用铅笔写在半张纸片上的这样一段完整的文字:
你有负于我一片爱心,试问:我给你赠送的礼品有哪一件你认真保存或使用了?鞋子你让给了××。保温杯你让给了××。包金石英坤表你戴了不足一年,据说被偷或丢失了。为结婚准备的铜床、组合家具、办公桌等你全部变卖了。金笔你给了××。……古人说,“礼轻人情重”,又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最后将自己的肉体也整个儿卖给了一个不法商人——走江湖的粗俗男人。
这段文字中的这个××,由我特意隐去名字,她应该是修篁的长女。根据后边的这句话来看,这张纸片应是写于1996年底或1997年初,也就是修篁决定嫁给一个“走江湖的药材商贩”,昌耀因之写出了《我的死亡》等那三篇诗文之时。但这里罗列的其他一些事情,则应是他们相恋不久就断断续续出现的。
因之,这一郑重其事的相恋,并没有让昌耀找到踏实的爱的归宿,他依旧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因此,也就有了1993年8月他所书写的《大街看守》这首诗,以及他将自己无聊的街头晃荡,雅称为“大街看守”的日常状态:
无穷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过滤器。
半失眠者介于健康与不净之间,
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
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接下来,是他在这样的夜晚看到的一幅幅末世幽灵般的图像:醉鬼们的狂歌,深夜迟归者狠揍已经关闭了的大院铁门,远处陪送殡葬灵车而吹得天花乱坠的唢呐……就这样一直到黑夜结束,“黎明像清澈的溪流”贴着地面贯注过来,继而在大街上弥漫。
如此看来,心事重重百无聊赖的昌耀,就这样在大街上晃荡了整整一夜。而且,这样的晃荡也绝不仅仅只止于这么一个夜晚。
当我们弄清了这一切之后,也就不难明白,昌耀在S那里遭受到“致命一击”,并且与修篁处在恋人关系中时,为什么还要与S通信,并期望那一缥缈的情感风筝不要断线;同样还不难明白,也就是在与修篁的这种“现在进行时态”中,他的情感世界为什么又于1996年,出现了另一位身居南方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