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夫妻关系中的裂纹

1980年代中后期，导致昌耀精神郁闷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这就是他与夫人杨尕三之间紧张关系的升级。

我在《负荷着孩子的哭声赶路》这一章中，曾有这样的记叙：随着杨尕三到西宁后逐渐找到了自己的朋友群体，干上了临时工，她也从此走上了不断跳槽、步步登高的打工之路。男朋女友越来越多，其从服饰打扮到生活理念的现代化进程也越来越快。

而她与昌耀之间的缝隙也由此产生，并逐渐加宽。

昌耀去世之后，在我对杨尕三的两次专程采访中，谈到与昌耀的夫妻家庭往事时，她都向我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从结婚之后开始，昌耀一直对这位小他20岁的日月山下的美人不放心。担心她独自在外交往时，情感生活“随便”。

这个说法，自然可以从杨尕三本人讲述的当年一些往事中得到印证。比如他们新婚后第一次到西宁住在南关街旅社时，那位开长途车的卡车司机打杨尕三的主意；再比如在新哲农场时，担心她被农场男职工引诱，而在出工时，将她反锁在家中等等。

当然，这都是从杨尕三口中发布出来的信息，但这也从另一方面表明了，被农场职工称作“杨美”的杨尕三，其身上的确有着“诱人”的气息。

昌耀家庭生活的不太和睦，我曾在周边的朋友那里时而有所耳闻，最严重的情形就是昌耀与杨尕三争执起来时，他们家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大儿子王木萧也参与了进来，帮助母亲向昌耀动手。但这样的情形我从来没有遇上过。根据我的感觉来看，昌耀虽然是一个富有浓重情感世界的诗人，但那却是一种形而上的情感，他对夫妻生活的情感要求并不高。因之，家庭夫妻关系的不太和睦。在我的感觉中，主要是因为两人之间不同的出身、阅历、教养所形成的性格因素，两人对物质生活的不同要求尺度，以及不能舒展的家庭经济状况造成的磕磕碰碰等。而这一切，都未超出当代社会所有普通家庭的日常烦恼。

因此，大约是在1988年前后，当昌耀有一天突然气哼哼地向我表示他打算离婚时，我不假思索地予以劝阻。我当时的表述大约是这样的：你们是患难夫妇，你的“一个土伯特女人”那首诗，记叙了你们那样不同寻常的患难感情，如果这个婚突然离了，诗坛上将再也没法把你的形象和那首诗，还有与那首诗相关的其他诗统一起来。起码在我的感觉中，这就成了一个出名后的诗人厌弃糟糠之妻的故事。会让我觉得非常别扭。

昌耀很认真地听完了我的表达，然后神色恹恹地说：你说的也是。

我当时的这种表达无疑是正确的，但许久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考虑这件事情的出发点错了。我本能地把离婚归结为昌耀的主动意愿，却没有意识到这其中他潜在的被动性。

此后这样的信息就逐渐浮出水面：杨尕三的打工事业在步步登高中已经呈现风光气象。她先是在一个工程包工队干小工，但因为处事活泛，“脑子特别好使”（ 杨尕三与我交谈时的自我评价 ），很快就干上了工程队的材料员。材料员是干什么的呢？就是在外面为工程队跑建材。这其中包括材料价格的比较、砍价，供货渠道的选择、确定，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公关技巧、交际应酬。

一个基本上没念过什么书的藏族山乡女人，在城市中能把“事业”干到这一地步，足见她非同寻常的个人资质。如果不是起点上的差异，各自专注的方向不同，那么，在社会的综合评价体系中，杨尕三的个人能力未见得就差昌耀多少。当然我们还可以从相反的方向上认为，昌耀当年之能选定这朵日月乡之花，也的确是眼力不凡。

要交际应酬，就得有饭局要喝酒，并且饭局之后还要跳舞，杨尕三于是也就常常是深夜才归。专业作家王昌耀，也就时而成了在家里做饭并照料孩子的保姆。这倒也罢了，让昌耀恼火的，是杨尕三在外面那种乐不思蜀的陶醉感。他从中解读出来的，是一种情感生活中的霉变。杨尕三对昌耀的这种心理，无疑心知肚明，所以在此后与我的交谈中，她曾说出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唐老师，我这个人年轻时爱玩，朋友也多，但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老王的事。

杨尕三在这样绚烂多彩的事业中 （ 用哈拉库图人的话说，应该叫做“不朽的大事业” ） 当然不可能刹车，继而还把与男朋女友的饭局摆到了家里。这次的家庭饭局，想来杨尕三事先肯定以各种待人接物上的理由，说服并征得了昌耀的同意，而不可能与包工队三教九流们坐在同一个饭桌上的昌耀，便选择了在外边凑合一顿。昌耀虽然心中不悦，但回家后还礼节性地同各位打了招呼，然后就扎进了自己的书房。青海人的饭局一般都是从礼仪性的程式开始，继而在酒精的作用中步步走向猜拳行令、放浪笑谑的狂欢。隔壁书房中的昌耀不愿听这个，尤其是不愿在自己的家中听到这个，胸中的怒火没法不蹭蹭地上蹿。待狂欢的夜宴结束，酒客们散去之后，他胸中的火药终于爆炸了，不但炸得狼藉的杯盘瞬间飞起，也炸得喜滋滋的杨尕三突然满眼金花……

但是，受伤最深的却是昌耀，诗人从中感受到了不能容忍的侮辱。

我在稍后多次听到了这个故事，这才发现自己上次劝阻昌耀时，思维方向上的错误。

所以，在这之后，当昌耀对我再次做出他要离婚的表示时，我的回答是：没什么不能离的，现在离婚的人到处都是。

但是，当昌耀郑重地提出离婚时，杨尕三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已定，昌耀随之把铺盖卷搬到书房，开始了同杨尕三的分居。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后，长期纠缠在昌耀心中的一团乱麻，也就突然被斩断了。他的心宅，应该随之豁然晴朗。我在前边说过，这个时间是1989年的下半年。

尽管昌耀与杨尕三的契约婚姻关系，一直拖到三年后的1992年底才正式解除，但从事实婚姻的角度上，昌耀认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人。虽然，他还要从经济上负担几个子女。尤其是他们家的老三王俏也，父子俩的感情极深，当年在许多能够允许的公共场合，昌耀总是带着他。而这个时候的王俏也，也早已开始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