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落日中矗立的《 哈拉库图》
的确,当上帝把昌耀控制在一个末流摄影家的位置时,却再次让他的诗歌才华大放光芒。也就是从日月山归来一个月之后的1989年10月,昌耀写出了他一生中又一部堪称伟大的诗篇——《 哈拉库图》。这首诗歌与1980年的《慈航》一起,成为昌耀诗人生涯中并峙的纪念碑。在迄今为止有关昌耀诗歌的大量评论中,我尚未发现一篇专门谈论这首诗作的文章,想来这正符合这样一个潜在的事实: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有其天机独予的秘密,虽然它并不拒绝阐释,但绝不可轻易阐释。
与500多行的《慈航》相比,《 哈拉库图》只有180来行。但它的信息荷载却近乎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就其整体特质而言,它让人联想到的,是南美高地上加西亚.马尔克斯那部不朽的《百年孤独》。
哈拉库图城堡,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堡,清乾隆年间修筑的一个边防工事兼具边贸商城。早在唐开元年间,唐与吐蕃会盟修好,在日月山划界立碑,“定点互市”,随之,日月山便成了青藏高原上最早的以“茶马互市”为主要物贸形式的边贸集市。到了清代,随着哈拉库图城堡的修筑,距日月山十数里地的这个地方,逐渐取代了前者的地位。据史料记载,哈拉库图城内除兵士防区外,其中心区商铺林立。湟源、西宁许多商贾大户在此设立商务办事机构,经营畜产业务。哈拉库图城设防的前后二百年间,蒙藏商人及内地客商云集于此,盛况空前。继而,这其中的许多人便从此在城堡之外安家定居下来。再接下来,就是周边地区的汉族农耕者和藏族牧民,朝着此地的逐渐围拢,形成一个地域人群单元。他们在彼此的经济社交往来中,不但相互接纳着对方的饮食、服饰等习俗,甚至包括对方的语言,甚至包括通婚……也因此而积淀出这一地区百姓特殊的文化心理生态。
哈拉库图村则因哈拉库图城堡而得名。
而昌耀之与哈拉库图村的关联,是在1958年。尽管那时已成为被管制的右派、流寓边关的诗人,但留在他记忆中的,却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中大炼钢铁的哈拉库图;是留在了他那首《哈拉库图人与钢铁》中,回荡着洛洛的螺号、喜娘的婚嫁、高炉前“放飞铁老鹰”的期待中,整个山村为之兴奋的哈拉库图。与此同时,它还是风展红旗中,半山腰上兴修水利的哈拉库图。那是一个在时代的乌托邦幻想中,作集体主义狂欢的山村。
而1989年的此刻,当昌耀重返哈拉库图时,他所看到的,却是形同经历了一场霍乱后的凋敝——
坡底村巷,一长溜倚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已经是日薄西山,皱缩木然的“脸部似挂有某种超验的黏液”;当年光荣的哈拉库图城堡虽然还在,但却如“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残破委琐,湮留于满坡疯长的“狼舌头”荒草之中。村民们昔日挖掘的盘山水渠还在老地方,但这个水渠,从来就不曾“走水”,此时更“衰朽如一个永远不得生育的老处女”。
而哈拉库图村那位当年的美人呢?那个浑身充满了青春的醉意,乌黑油亮的辫子如一盘解开的缆索,散发着金太阳炙烤的硫磺气味的美人呢?当她擎举着自己青春的花朵走向婚寝之后,继而就进入了那个数代人都走不出的魔圈:先是她的大儿子一病不起,小儿子服药耳聋成了哑人,接下来是她瘸腿的丈夫被山洪冲倒,从此胳膊残缺不全。而她自己,随之常犯癫痫咬啐舌头。
再接下来,是正午独自行走在村巷中的他,与为一少妇出殡的灵车意外相遇,年老的吹鼓手从灵车驾驶室的门窗探出腰身,可着劲地吹奏一曲凄艳哀婉的唢呐曲牌。他自己跟随灵车向墓地缓行,“心尖滴血暗暗洒满一路”。
这就是昌耀眼前的哈拉库图村:老的已老,残的已残,死的已死。
而在这个村庄遥远的和不太遥远的历史背景上,却是先民们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化智能图像:
想那活佛驻锡,巫祝娱神,行空荒之地千里。
想那王子百姓衣皮引弓之民驰骋凭陵插帐筑墩。
想那金鼓笛管简板木鱼布先王八卦书童诵《易经.天地定位之章》。
想那锦盖幡幛绅民皇皇。
此外,更有他们舒展豪放的人生和顽健强悍的生命活力:
那时古人称颂技勇超群而摧锋陷阵者皆曰好汉。
那时称颂海量无敌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壮士。
但是,那令人沉醉的一切,如今安在?
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
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
果真有过为钢铁而鏖战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过如花的喜娘?
果真有过哈拉库图之鹰?
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
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那么,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是什么在这只手的操纵下震动、颤抖,又是什么居于其中而岿然不动?
我们从这首诗中所能找到的答案是:操纵着这一切的,是看不见的时间之手;在这只手中颤抖震动的,是人类的生命和雄心;居于其中岿然不动的,则是以太阳为代表的超生命物质。
“时间啊,/你主宰一切!”(《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尽管这只看不见的时间之手,早在1982年就被昌耀看见了。但解读的内容却迥然不同。早先的这个时间,是一个历经了沉沉冤案被洗刷之后,胜利者眼中的时间。它代表着公正和耐力。而此时的这个时间,则是一个体会了深刻的失败感的诗人,眼中的时间。它所代表的,是消解和摧毁的力量。昌耀在此几乎是带着残忍的快意,说穿了一个被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们一再矫饰的事实:人类在与时间的对峙中只有失败。时间不仅会摧毁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没有一个倒毙的猛士不是顷刻萎缩形同侏儒”;更会在人类那些精英们走过自己的鼎盛期后,开始蚕食消解他们的抱负和雄心。不是吗?在这个端线上,才华横溢的李叔同走向了青灯黄卷中的弘一法师;伟大的唯物主义者牛顿走向了唯心主义者心中的上帝;无数的天才诗人和艺术家以生命灿烂巅峰的猝然自杀,来向时间致敬;而怀着谵妄狂想的秦始皇,则在寻找长生不老神丹的疯狂中,暴卒于巡游途中。
并且,昌耀还在该诗这样一幅绮丽的画面中,再次体认了生命的徒劳感和虚幻感——
那是雨后月明的夜晚,坐在哈拉库图村农家土炕上的他,由房东撑开小木屋雕花的窗棂,被指看远山下自己的一匹白马:
马的鞍背之上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雨后天幕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映照古城楼幻灭的虚壳。
白马时时剪动尾翼。
主人自己就是这样盘膝坐在炕头品茶
一边观赏远山急急踏步的白马
永远地踏着一个同心圆,
永远地向空鸣嘶。
永远地向空鸣嘶。
这样一匹渴望驰骋的白马,虽有纵驰万里之志,却被同心圆核心那个宿命的橛子牢牢控制,无论怎样地壮心不已,朝天嘶鸣,却只能在缰绳给出的半径长度中,作徒劳的圆周运动,不能向外超出一步。毫无疑问,在昌耀的眼中,这就是生命的定数。
这一切的描述都足以让人沮丧,但这却是一个深入时间腹地的诗人,所看到的生命真相和秘密。当他从这一腹地抽出身来回到现世,在诸多灾相的另一侧所看到的,则是生命继续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的内在活力: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埙
又在那里哇哇呜地吹奏着一个
关于憨墩墩的故事了。
唯有你的憨墩墩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
啊,歌人,憨墩墩的她哩为何唤作憨墩墩哩?
你回答说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
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
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在这个几乎有点智障的“歌人”身上,昌耀看见了什么呢?他发现了生命另外一个伟大的秘密,这就是平民百姓生命的鲁钝形态和喜乐精神。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对于苦难的麻木,更可以把它看作对于苦难视而不见的大智若愚。由此再联想到为那个少妇出殡时,年老的吹鼓手“可着劲儿吹奏一支凄艳哀婉的唢呐曲牌”的情态,那种忽略了少妇新丧的哀痛,却专注于唢呐吹奏的绝活表演——这一情感注意力的错位,可谓与歌人的心理特质相一致。他们可以对苦难、灾难习焉不察,却绝不放弃体味生命中的快乐感、满足感、乃至“成就感”。
这正是平民百姓生命的内在机制,也是他们在苦难中生生不息活下去的支撑点和理由。
现在,诗人视角中人生深重的灾难感和虚幻感,与平民百姓鲁钝、皮实的喜乐精神形态,这两种完全相反的世界观,同时呈现在了昌耀面前。两者同样的真实,并从生命的认识论和生存的方法论上,同样抵达了本质。因此,它们在昌耀的精神世界不但不再发生冲突,并且还形成了合力——这是一位大诗人此刻所做出的反应;一位在对人生的痛苦、虚幻等复杂情感亲历中的诗人,此刻要整合这两种形态:要以后者的生存方法,对前者进行浸渗和补充。要为生命深刻的徒劳感,寻找生存的理由,乃至快乐生存的参照——亦即生命的喜乐精神。
秋天啊,秋天啊,秋天啊……
高山冰凌闪烁的射角已透出肃杀之气
……
竟又是谁在大荒熹微之中嗷声舒啸抵牾宿命?
贩卖窑货的木轮车队已愈去愈加迢遥。
人类生命之旅的洪流无疑是沉重的,但这个浑浊苦难的洪流仍要朝前涌动。那么,对于这沉重和苦难本能性的、同时又是最高智慧的反应又是什么呢?我们将在昌耀以后的诗作和他的人生行迹中看到:正是这种民间喜乐精神的融入,强化了他性格中固有的幽默与顽劣,使这位悲剧性的诗人,时而发出喜剧性的光彩。
而即使在这首诗中,这种光彩已足以让人解颐。我所说的是前边援引的关于“憨墩墩”的那段描述。在青海方言中,“憨墩墩”是用以指称憨厚得近乎发蔫,却冷不防有出人意料意趣的男性青年。另一方面,它还是青年女性对于自己情人的昵称。那么,这样一个憨人,又有什么值得这个“歌人”时常吹着陶埙来讲述的呢?真实的事实是,这位歌人并不是为了讲述憨墩墩的故事,而是把这种讲述本身当成了自己的特技,在引来乡亲们的关注或调笑时,使自己获得存在的被重视感和满足感。这无疑是一个因智能缺陷而经常被忽略的人,才具有的心理动机。
于是,每当他以陶埙吹奏作为开场锣集合众人讲述这个故事时,乡亲们就故意调侃并刁难道:你怎么老是讲这么一个故事呢,难道你只会讲这么一个故事吗?难道只有你所讲的憨墩墩和你的讲故事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即便这样,那么你解释一下:憨墩墩的相好为何把他叫做憨墩墩呢?——也就是说,他俩之间到底有什么让人想入非非的故事细节呢?
“歌人”讲不出来,但却有自己的应对智能。他不但丝毫不为之窘迫,更甚至是一脸的高深莫测:“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歌人”一边这样满嘴搅动舌头应付,一边绞尽脑汁地找词儿,就突然灵机一动:“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所以,并不是我说不明白,而是我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这个回答真是聪明极了,这位智能上存在障碍的歌人,的确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哈拉库图式的大智慧。
而每次读到这个“深着……深着……深着……”时,我都会忍俊不禁,既而心生惊叹,因为这个句式结构,是青海乡村中一种时而可闻、却并不被外人注意的方言口语句式。但是,当昌耀突然把它作为一种文学资源,凸现到这么一个特殊的语言环境中,青海山乡百姓那种颟顸狡黠的机智,顿时被妙不可言地传达了出来。
但是,别问我到底是怎样的妙不可言,不是我说不明白,而是我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此刻,我还不由得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假设了这样一个情景:
问:《 百年孤独》开篇的第一句:“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而这个“参观冰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觉得三五句话说不清楚的马尔克斯突然灵机一动:冰块嘛至于这个冰块嘛,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于是,这个说不清的问题就有了最深奥,也是最方便的回答。
当昌耀的精神世界转现出这种哈拉库图式的喜乐智能元素的时候,他紧窄的人生轨道在诸多时刻随之变得宽敞轻松了起来。仅仅是九个月之后的1990年7月,我们便看到他以不无得意的昂然之色,开始了“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造访”。那将是他人生的另一时段和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中国当代诗歌史上伟大而痛楚的20世纪80年代就要结束了,而昌耀在“听候召唤:赶路”中写出的《哈拉库图》,就像一位中国诗人留给这个年代的精神里程碑和纪念碑。
而昌耀自己,非常看重自己的这部作品,他在1990年给《诗刊》社编辑雷霆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哈拉库图》“属我几十年生活的结晶,我不知别人读了感受如何,但我自己觉得溶入其间的心血 ( 就一生追求而言,并非特指创作 ),袅绕有如鸡血石中所见,丝丝血痕盘错还十分新鲜,固然可以把玩,却也不无惊警之意”。
从1987年到1989年,昌耀的经历中还有这样几件事情值得记取:
1987年1月,当选为青海省文联委员 ( 直至去世 )。
1988年1月,出任青海省第六届政协委员。
1988年3月,经华中师大友人喻大翔介绍,开始与海外诗人非马通信,并应邀为非马主持的《诗与散文》寄去个人资料和诗作。这是他一生中首次与海外华人诗歌世界的联系。
1988年5月,加入青海省九三学社。
1988年6月,为入选一套“诗人丛书”的个人诗集之事前往北京,首次与青年诗人骆一禾及骆一禾的同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节目主持人雪汉青女士相聚。1989年5月底骆一禾去世后,为骆一禾之事开始与其夫人张玞博士通信。
1988年12月,当选为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1989年2月,当选为青海省九三学社文化委员会副主任 ( 直至去世 )。
1989年3月,经四川诗人孙静轩介绍,与香港诗人蓝海文通信,继而成为由蓝海文牵头筹备的“世界华文诗人协会创会理事”。
1989年5月,上述入选“诗人丛书”一事正式落实,昌耀编选了自己的又一部诗集《噩的结构》,寄“诗人丛书”的牵头人邵燕祥。但最后却无果而终。
1989年对于昌耀来说还有一件大事,也就是从这一年的下半年起,他与夫人杨尕三分居。在自己的书房中,开始了以沙发当床的独居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