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太阳城”投来的光束
1988年8月,由《西藏文学》编辑部在拉萨举办的“太阳城诗会”,给了昌耀,也给了我一次前往西藏的机会。能够深入青藏高原腹地的西藏,一直是昌耀的期待和心愿。此前他朝向西边最远的抵达,是青海的格尔木。那里距离西藏还横亘着两条著名的山脉:昆仑山和唐古拉山。
这次“太阳城诗会”以西藏本地诗人为主体,兼及西藏周边省份诸如青海、四川藏族聚居区的诗人。另一批人选,则是来自北京的相关人士。参加这次诗会的除了昌耀外,此时与此后的知名人士有:北京方面的谢冕教授及夫人陈素琰,中国作协的顾骧,《 当代》的资深编辑刘茵,以及唐晓渡、崔卫平、骆一禾、程文超,四川甘孜地区的诗人阿来,西藏本地的作家马原、扎西达娃,作为会议主办者的马丽华、秦文玉。
此后以小说《尘埃落定》而暴得大名的阿来,因故没有到会。同样对西藏之行满怀期待的骆一禾,因要参加同一时期《诗刊》社举办的“青春诗会”,在再三权衡之后,最终放弃了这一行程。那或许是出自西藏常有,而青春 ( 诗会 ) 难再的考虑。但仅仅过了大半年——1989年5月31日,这位一身光华的青年诗人便在北京去世。
与骆一禾这一命运相近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程文超,此时正在读谢冕教授的博士生,此后去了美国伯克利大学留学,回国后到广东的中山大学任教,并成为知名学者和广东学术界的劳模。另一位是秦文玉,时任西藏作协主席。1989年之后调往北京出任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然而,英才短命,先是秦文玉1994年在福建组稿途中死于车祸,之后的2004年,程文超在广州死于癌症。
但1988年的此时,大家却还都是大好年华。由文化寻根引发的西部热和西藏热正是方兴未艾。我曾在《海子评传》一书中,记叙了我当年亲眼所见的那一壮观场景。就在我和昌耀起程去西藏之前,先是海子等三位诗人来到西宁,稍事休整后,又继续西进,一路走走停停地晃荡着进了西藏。既而是另外一路人马:包括了作家陈建功、邓刚、郑义,翻译家高莽、诗人梁上泉等数十人组成的一个作家采访团。他们是应总后勤部之邀,专门顺青藏公路兵站沿线采访,在西宁与青海文艺界举行了一个座谈会后,继续西行。数日之后,当我们开始了前往西藏的行程,在路上又和一个由港澳大学生组成的约三四十人的团队相遇。而与此同时,谢冕等人则自北京取道成都,乘飞机从天空进入西藏。
还有另外两个特殊人物——
启程之前,我被会议主办方指令在西宁等待唐晓渡与崔卫平,会齐之后与昌耀一齐结伙而行。但我却等来了四个人。多出来的,是崔卫平在从北京到西宁的火车上,结识的两位瑞典女大学生。这两位体格健壮的北欧闺女,显然是继承了其前辈斯文.赫定探险家的气质,不懂一句汉语竟敢独闯西藏。并且,她们的计划更是气派:结束西藏之旅后,再穿越喜马拉雅山,由尼泊尔或印度返回她们的瑞典国。
相比之下,身居西宁的昌耀要精细得多。他不但先去医院向大夫请教了对付高原反应的措施,带上了相关药品,还更为周全地给自己配备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氧气袋。
从西宁乘火车到达格尔木后,也就到了中国铁路线这一方向上的终点。接下来将换乘汽车翻越海拔4500米的昆仑山、海拔5200米的唐古拉山。当晚,我们投宿在总后勤部的格尔木兵站部,并再次同陈建功等人的作家采访团相遇。而接待我们的,是我事先联系的兵站部的一位中校。我想我应该特意写下他的名字,他叫张鼎全,一位常年来往于风雪青藏线上的军人和业余作家。1991年,在他倾尽心血所写的长篇小说《雪祭唐古拉》出版不久,他自己,则在病痛的折磨中去世。年仅38岁。此事在这一年成了一个具有全军影响的新闻。
接下来的事情马上就要表明,昌耀为此次西藏之行所作的精细准备绝非多余。这天晚上,我与昌耀同住一个房间,没想到到了半夜时分,他就突然呻吟了起来。蒙眬中,我觉得他先是摸黑为自己倒水服药,安静了一半个时辰后,复又发作,比上一次动静更大。于是,我拉亮了房间的灯,提议陪他去兵站部的医院。他说不用,也许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就这样,断断续续直到天亮,躺在床上的他突然提出,让我去长途汽车站,把他去西藏的车票给退了。
事情至此已不容商量,我找到了张鼎全,说明情况后请他过去照应一下昌耀,然后就径直去了车站退票。再回来时,兵站部招待所大院已是人车嘈杂,大家都该启程出发了。被几个人陪着的昌耀,精神似乎稍稍恢复了一些,但体能尚不敢去冒翻越唐古拉山的风险。张鼎全让我们放心走,并保证能让昌耀平安返回西宁。
大家都要走了,昌耀的神情掠过一丝沮丧。这应是他无数人生尴尬的又一次尴尬——恰恰就是这位对应付高原反应做了最充分准备的人,却没能在这个关节上“反应”过来,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登车离去。
而他的那个堪称超级配置的氧气袋,则转换成了他对崔卫平女士的特殊奉献,并支持崔卫平顺利地翻过了唐古拉山。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达拉萨的自治区人民文化宫报到,得知昌耀的情况后,已经到会的诗人们一片惋惜。
而最使我惦记昌耀的,是在当晚入住文化宫招待所的那排平房之后。晚上半夜时分,已经熟睡的我突然觉得有东西在头顶往复穿梭。我猛地拉开电灯,看见一只耗子倏然遁去。
我大骇。
昌耀曾在他的《寓言》这首诗中表示:“我平生最痛恨苍蝇。”而我自己,平生最害怕耗子。此时更害怕睡着后,床头的耗子会把我的耳孔当成它们的洞口,来回穿梭。遂拍床蹬腿,使劲弄出响动来以退鼠贼。但没过多久,却见一只耗子从墙角拱上红地毯,向周遭看了看,又招来另一只,开始了红地毯上肆无忌惮的嬉戏缠绵。思忖片刻,我悄悄地抓起一只旅游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了过去,可还没等到鞋子落地,它们便倏然遁迹。许久,我正准备关灯睡觉时,两只耗子复又翻上地毯,并干脆舞蹈起来。
我再也不敢心存睡觉之念,于是,便走火入魔般地想起了昌耀,要是他在……是的,当年在祁连山流放地,昌耀曾多次直捣耗子们的老巢而与群鼠夺食。
信不信由你,我的意念导致了奇迹的发生——
第三天下午,当我们参观完大昭寺回到住地时,突然有人喊我:燎原,你看谁来了!我一抬头,看见了昌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崔卫平已燕子般地展翅飞过去,和昌耀拥抱了一下。这位在90年代末期崛起的知名女学者,不知当时实在是太惊喜了,还是为感谢昌耀那一大袋被她独吞了的氧气。
而昌耀的出现,仿佛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在解除了氧气装备,并彻底失去了后援而孤身一人之时,才奇迹般地抵达目标。
他说:我本来都准备回西宁了,但想到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一次到西藏的机会,所以,我就来了。
而他没有说的则是,这个西藏,还是他的伯父王其梅作为封疆大吏,长期生活工作过的地方;也是他1957年成为右派之时,一气之下要求“到我伯父工作的草原上”——所要投奔的地方。
还有一句根本性的话他没有说,这就是他在一首长诗中的表述,“听候召唤:赶路”。
这次的“太阳城诗会”上,昌耀成了一个不时被提到的话题。我在前边已经说过,就是在这次诗会上,谢冕先生在作中心发言时表示:“同意昌耀是大诗人的说法。”会议后期,在诗人们一拨又一拨,以不同的排列组合合影留念时,昌耀和谢冕成了核心。
西藏之行结束后,昌耀写了一篇题名为《悲怆》的散文性作品。又在同一时期写给海外诗人非马的信中,详尽描述了天风雪霰的高原之旅中,自己悲怆的感受:
当车行至昆仑、唐古拉,“屋脊意识”已极为强烈,煞白的冰山,凛冽的大气,困顿的行旅……此时即便一声孩子的奶声细语,也会如同一声嚎啕令男儿家动容,能不感受到人生的悲怆!……抵达唐古拉山口适值傍晚,司机曾特意停车让旅客稍作逗留,我也未失时机地从座舱爬出,刚一触地就觉下肢飘飘已在作着“太空走步”,又觉煤气中毒似的 ( 原就头痛 ),有心呕吐……这是一个具有威慑力的高度。是一个让人感到孤独的高度。也有可能成为“人生极限”。回忆起此次“闯关”,我仍还感觉到那种异常,觉得山体那时是在脚底透射着一束束有魔力的光芒。那时我觉得自己就要晕厥了,但凭直觉又相信苦苦追求者可得超越。自有了这番体验,后来我也似乎就能理解僧人米拉日巴、莲花生大师何以选择了海拔6714米的冈底斯山脉主峰冈仁波齐作为苦修处所……
而昌耀的诗歌精神行程,也就顺着原先隐隐约约的路径,开始逐渐凸现为一个诗僧——“诗歌行脚僧”的形象,并朝后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