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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
1.17.1 1.“读你的诗,总有神交已久的感觉”
1.“读你的诗,总有神交已久的感觉”

2004年5月,我在威海与《十月》杂志的前副主编,1980年代中国小说界四大名编之一的张守仁先生有一次闲聊。得知我原先曾在青海,张先生突然来了精神,笑眯眯地对我说:青海有两个好作家,不知你是否认识。谁?一个是余易木,另一个是昌耀。张先生是编小说的,居然知道昌耀?我也顿时精神大振。而我自己,也真的就和余易木打过交道。并在这个交道中涉及过昌耀。

1980年,在中国文坛一直表现平平的青海文学界,突然在北京放了两颗卫星:一个是刊发在《诗刊》第1期上昌耀的长诗《大山的囚徒》,另一个则是刊发在《十月》第3期上余易木的短篇小说《春雪》。从未在青海文坛露过面的余易木是谁,没有人能够知道。但余易木给人的惊讶还没有完,继《春雪》不久被《小说月报》转载后,他的中篇小说《初恋的回声》,又在1981年第2期的《十月》刊发。一时之间,余易木成了一位众所瞩目的传奇人物。而这两篇小说的责任编辑,都是张守仁先生。

1985年6月,我曾以记者的身份去采写余易木的专访,此时,正是这位命运多舛、落拓不羁的人物,此生最走俏的时刻。他在青海文艺界各种高规格的会议上,常被延请为座上宾;而身为座上宾的他,却不时出语尖刻,观点惊人,弄得主持人颇为尴尬。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副我行我素的魏晋风度,余易木却享有遭受挤对的豁免权。究其实,也的确没人能把他如何,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是文艺界的人士,而是在一个百十来人的小厂中吃技术饭的技术员。尽管他的个人生活并不顺畅。要采访的话题谈完后,就突然闲聊起了昌耀,而余易木的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挺为昌耀抱不平的,这么一个一流诗人,至今连个中国作协的会员都不是。”

当时中国作协会员的身份极为稀罕,但作为工厂技术员的余易木,仅凭他的两篇小说 ( 当然是为文坛叫好的两篇重要小说 ),就成了这个会员,而身为专业作家的王昌耀,却尚在这个门槛之外。今天想来,年龄小昌耀一岁,皆为1957年右派同科的这个余易木,实在有着骨子中的洒脱。除了一部翻译小说外,他一生中其实仅仅只发表过三个中短篇小说,然后就“文坛与我有何干”的一个利落转身。相比之下,昌耀太拘泥,太苦涩。似乎太多地承续了他的湘楚先贤屈原的遗脉,已经行走在被放逐的路上,却仍然“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然而,该来的终究要来,余易木为昌耀的抱不平没过多久,就在1985年的10月,昌耀加入了中国作家们的协会。不知此事对这位1956年就是大西北行政区——西安作家协会会员的他,是否算得上一桩心愿的了结。

而作为小说名编的张守仁先生,又何以如此看重诗人昌耀呢?这当然与昌耀的诗歌、尤其是昌耀刊发在《十月》上大批量的诗作有关;另一方面,则与该刊的青年诗歌编辑骆一禾,在张先生面前有关昌耀的长期“渗透”有关。骆一禾是张先生极为看重的学者型编辑和忘年交;而昌耀则是骆一禾眼中的“大诗人”和忘年交。

是的,这个时候的昌耀,虽然在青海活得有点别扭,但在外省同行们的眼中,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诗人。与时而可闻的“看不懂”相反,他的诗歌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珍品。

昌耀当时经常给我看一些外地同行的来信,记得诗人牛汉的一封信中曾这样写道 ( 大意 ):读你的诗,总有神交已久的感觉。你诗歌中的许多描述,都曾经是我梦中的场景。祖籍山西、有着蒙古族血统的牛汉长昌耀13岁,但在坎坷的人生政治遭际、北方草原背景的精神气质上,与昌耀有着许多契合之处。

跟昌耀保持过这种神交关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物,这就是作家张承志。我曾在昌耀的家里,见到过张承志签名寄赠的中短篇小说集《北方的河》。再后来,从雪汉青那里听到过张承志对昌耀的评价:昌耀是当今国内最棒的诗人。雪汉青也就是由此知道了昌耀诗歌的分量。张承志的许多重要小说,从《黑骏马》到《北方的河》到《金牧场》再到《心灵史》,其地理场景和精神文化背景,无一不是建立在由内蒙古和新疆相联结的北方草原,以及陕、甘、宁、青四省区回族聚居的农耕地区。这与昌耀诗歌的地理文化背景既有局部的交叉关系,又恰好形成了一种互补——昌耀依托的,是藏传佛教文化;张承志依托的,是伊斯兰教文化。这是中国西部地区影响最大的两大宗教文化板块。

另外一个特殊因素是,作为小说家的张承志在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不但真的就写过诗,其诸多代表性的小说,更无不充溢着汪霈的诗意内质。有趣的是,昌耀对小说也绝不陌生,我在前边说过,他曾经的确写过小说,并且在写于1988年的《以适度的沉默,以更大的耐心》这篇创作谈中,就专门摘引了张承志《黄泥小屋》这篇小说中的段落,并表示这段文字“就这样火辣辣地在我眼底酥动了,如饮醍醐”。

因此,他们两人对彼此作品中的真髓,无疑是心领神会。

就在1985年,山东的一位重要诗人,时任山东师范大学教授的孔孚先生,对于昌耀的诗歌发生了浓烈的兴趣。孔孚出生于1925年,1957年在山东《大众日报》副刊编辑的位置上成为右派,随之在农耕平原的山东黄河岸边,成为放牧羊群的“牧民”。关于诗歌这门艺术,孔孚复出之后最大的醒悟是:一直以“文以载道”为己任的诗歌,原先承担得实在是太多,多得不堪重负,而除了心灵和艺术之外,它其实什么也承担不了。基于这样的理念,身为学者的孔孚,于此开始了在当代背景下,对于新山水诗的写作探索,且于此后提出了在诗歌写作中使用“减法”这一著名的主张,借用钱钟书评严羽《沧浪诗话》的说法,就是“以不说出来的方式,达到说不出来的境界”。作为这一观念的实践,孔孚先生有一首题名为《大漠落日》的诗作,通篇仅两行,且一共只有两个字:“圆/寂”。可谓他这一理念的一个范本。

新山水诗的核心,其实就是要将诗歌,从它不能承担的社会意识形态的负荷下抽离出来;或者叫做“隐去”、“逸出”,继而在心灵对于山水自然的融入中明心见性,也使诗歌自身呈现轻盈灵动的纯粹。因之,孔孚先生又把它称之为“新隐逸诗”。且随之产生了这样一个设想:由他本人,时在内蒙古《草原》杂志任编辑的诗人安谧,以及昌耀共三人,在中国诗坛成立一个“新隐逸派”,并于1985年向昌耀发出邀请。这个时间,与昌耀置身于西部诗歌的写作,处在同一时期。

诗人安谧也许的确与孔孚的诗歌旨趣相投,但写出了“流放四部曲”和《划呀,划呀,父亲们!》这类恰恰是最不“隐逸”的诗歌,并且在写作中不断地使用“加法”,致使其诸多诗歌体积堪称大块巨制的昌耀,和孔孚的诗歌理念有契合之处吗?而孔孚为何又偏偏将昌耀引为同道呢?

我想孔孚先生在确定这一人选时,肯定是感觉到了昌耀诸多诗歌与自己的契合。这无疑缘自昌耀的诗歌中,坚持诗歌必须首先是诗歌的那种艺术上的纯粹。在这里,即使把他“流放四部曲”中的那些长诗分拆开来,也会在无数的局部描述中,听到西部草原的自然山水中,那令人心醉的天籁。当然,在孔孚先生的眼前,更会浮现出昌耀那些草原荒甸上的自然风情写生小品。诸如《高车》《荒甸》《猎户》《莽原》《湖畔》《烟囱》等等。长着一双特殊耳朵的孔孚,对于中国新诗史上如此的“山水清音”( 孔孚一部诗集的标题 ),无疑比常人更能深解其中意味。

此外,在自然山水中寻求隐逸的孔孚,在本质上其实并不能做到对于俗世人生的超然。即以他的这首《大漠落日》为例,这“圆”与“寂”两个字中所透露的,实在是一种诗僧式的了悟,也是一种诗僧式的枯寂的幻灭感。而在时间延伸到1985年再一直往后,这实际上也正是昌耀几条主要的精神心灵线索之一。他不但在《斯人》中也如同孔孚一样地使用“减法”,写下了这首通篇仅有三行的超短诗作,在1986年的《广板:暮》中,更是为自己勾勒出了一副与孔孚相似的“诗僧”形象:“东方诗国负笈山行的僧人/薄暮始抵达谷底阴冷的界河/涉渡。”“略一迟疑,雄心已如古瓮破裂/倒扣在石岸宿命的白塔。”

但尽管如此,昌耀仍然绝不愿意“隐逸”。这固然出自他在写作中“荤素不拒”,“愿意多操几副笔墨”,因而不愿受流派共同“艺术主张”约束的“任性”,更源自他的精神主线上,恰恰要执意承担他难以承担的社会现实压力。他的写作,就是不断以诗歌来减轻这一压力,进而又置身于新一轮的压力中。而作为减轻过程中的能量转移,他的诗歌结果必然是重。

虽然如此,年龄上小孔孚11岁的小老弟昌耀,并没有拂逆这位兄长的美意。他表示了自己愿意加盟,但却要求不发表“流派宣言”,以便在“隐逸的总规定下各自发展”。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没有共同宣言便无以成为名实相符的流派,这显然有违孔孚这位学者的初衷。此事终而不了了之。但对于昌耀来说,他无疑从中感受到了当代另一位出色的诗人,对自己的欣赏和器重。

1986年,随着《昌耀抒情诗集》好事多磨式的终于出版,他在这一年的秋冬季节,进入了社会为一个知名诗人编制的名人生活程序。

先是10月上旬,他应邀前往甘肃兰州,参加了由《诗刊》社和甘肃《当代文艺思潮》杂志社联合举办的一个当代诗歌研讨会。

会议之后,返回西宁的他,又迎接了几位尾随而至的甘肃客人——在1950年代就身为诗人、时任甘肃电视台副台长的段玫女士,以及她的一位搭档。他们是为了拍摄一部有关昌耀的电视专题片,而专门前来采访的。这次采访给了昌耀一个难得的机会:为了重走诗人当年的流放之路,段玫特意带了一部丰田越野吉普——青海人称之为“巡洋舰”的小车。车子先是拉着昌耀和夫人杨尕三 ( 这应是杨尕三对诗人妻子身份一次最为风光的享受 ),来到了湟源县下若约村这一昌耀最初的流放之地,又到了日月山以西的青海湖,环绕湖区周游了一圈,继而放下杨尕三,先是去了昌耀当年最后的流放地新哲农场,继而直趋祁连山八宝农场旧址。这是昌耀1966年底离开祁连整整20年后的故地重走。当年墨面囚徒,今日诗人华车,能不好有一番感慨?但昌耀似乎绝无得意之感。此行回来后,他写了三首诗:《 达坂雪霁远眺》《眩惑》《锚地》。第一首和第三首,总体上呈现着一种高天旷荒中生命的渺小感和心灵的凛冽感,第二首《眩惑》是一首上百行长度的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远不是那片积雪。

远不是那座营台。

远不是那个古人。

……

不是那群披毛牴角豪天悲血的月下野牛。

你觉不到一点访古的兴味。

红尘已洞穿沧海。

……

再也寻找不回那些纯金。

仔细探究起来,昌耀于此表现出的这些情绪是令人惊愕的。此时对世风不古、红尘物欲无处不在而深恶痛绝的他,竟对当年的流放岁月生发出了深深的依恋,并慨叹“再也寻找不回那些纯金”。虽然这是从心灵关注的角度出发的,但他却显然淡化了其流放岁月中政治主体背景的荒唐。因而,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偏差,并深刻地显现了他内心的矛盾。换句话说,如果那真是一个有着“纯金”心灵的年代,他愿意再度置身其中吗?而若干年之后,昌耀的这一矛盾几乎发展到了极致,他随后不无戏谑地表示,相对于自己当年的“右派”身份,他疑心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左派”。

段玫此行,对昌耀进行了一次全面的采访,随后“心潮起伏”地写出了以《铜色河》为标题的、上下两集电视专题片脚本。再随后,就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剧本没有投拍”。

从祁连山返回不久,昌耀又迎来了一次礼遇——青海文联的文艺理论研究室,联合甘肃的当代文艺思潮杂志社,为《昌耀抒情诗集》召开了一个作品研讨会。此次研讨会,甘肃方面专程赶来的有:西北师大教授、西部文学研究所所长孙克恒,当代文艺思潮编辑部负责人余斌,编辑部青年编辑管卫中三人。青海方面除了诗歌和评论界的人士外,更特别邀请了青海高校的教师和研究生。这其中包括现今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的教授金元浦,任教于厦门大学的教授周宁。而金元浦本人,在1980年代前后的十多年间,以诗人的身份而闻名。

这是一个堪称豪华的阵容,这个阵容所面对的,又是一个重量级的研讨对象。尽管一些与会者仍从懂与不懂这样一个层次上发表意见,但另外一些新锐批评家则以艺术的陌生化效果、艺术的集体无意识呈现、本土土著经验元素、意象原型、宗教哲学文化背景等等新思潮和新方法,对昌耀的诗歌进行了一次触及核心的解读。多少年之后,在我重新回忆这一幕时,觉得那实在是青海文学史上一次最有质量的研讨会。它大致上体现了西部文学鼎盛期与之同步的文艺理论水准。但仅仅是几年之后,这其中的许多人便相继离开了西部,包括这其中的核心人物余斌,此后调往云南;而另一位人物孙克恒教授,则于第二年的晚些时候于兰州病逝。孙教授回到兰州不久曾给我写过一封短信,信中称:这次能和我敬慕已久的诗人昌耀相聚,也算了却了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这次研讨会上,昌耀的表现颇为“沉着”。会议是由别人主持的,讲话发言的当然也是别人,而昌耀呢?那时节,坐在旁边的诗人肖黛突然用胳膊捅了我一下:你看昌耀。是的,作为研讨会中心角色的昌耀,此时正坐在一个几乎可以被忽略的位置,煞有介事地低头做着记录。头上的鸭舌帽檐再往下一压,几乎完全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其超级低姿态的谦逊,突然让我有了一丝作秀的感觉。随之,肖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时节,肖黛已经有了不时调侃一下昌耀的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