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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
1.16.1 1.“你的一页电报摊开,早被强意奸淫”
1.“你的一页电报摊开,早被强意奸淫”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昌耀这首仅三行的《斯人》,给许多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收录进多种诗歌选本。从西部诗歌写作中那种巨灵式的博大,到此刻浩茫心事中一人无语独坐的叹息,写于1985年5月31日的这首诗歌,显示了昌耀从精神巅峰向下回调的最初信息。而他的诗歌形态,也由此转入一种向下沉陷的深刻的荒诞感。

事情的逆转似乎颇为突然,因为他那首气质雍容的《牛王》就写于1985年的3月13日,之后的5月21日、29日,他在西安参加了一个笔会后,还写下了《秦陵兵马俑馆古原野》等诗作。

壁立骊山,

你没听到那乘铜马车依然金光闪烁,铜色的汗气在太空横贯为一条环形带,铜的嘶鸣、铜的轮辐与十六铜蹄依然在御道日夜驰骤不歇,依然在冲撞你的胸襟,轰击你的脑门,践踏你的心肝肺,而使你,两眼顿生辉煌?

一千年往后,十万年往后,

与我一瞬息的印象将同样长久。

这第二句加上标点符号共85个字的长行,在大秦帝国时代铜车马奔驰的光焰和速度感中,被一口气地铺排开来,足见昌耀胸中浩气之汪霈、强盛。

那么,又为何突然一人无语独坐地叹息了呢?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确切的回答是,并没有什么大事突然发生,它只是日常生存中的诸多不顺遂在逐渐的积攒中,由量变到质变的一个突然爆发。

从某种意义上说,昌耀之于西部诗歌的写作,既是个人能量的强势爆发,又是为获得能量补给的招魂。“流放四部曲”的完成,已几近于将他抽空,但民族振兴的时代主体基调与新兴的西部诗歌潮流,又适逢其时地为他调节出一个新的发力点。但与此前不同的是,他进入西部诗歌中的写作,不再是体内丰沛积储的外溢,而是外溢之后留下的基础部分,在心灵通过搜索“对映”的进程中,最终对西部大时空的进入和展开。在这个时候,他的内在心理也许存在着几个方向上,朝任何一个方向发展的可能,但适逢其时的外在因素却为他强化出一个唯一的方向,并形成了合力。而从昌耀由此往前一贯秉持的积极人生姿态来看,他无疑更需要这样一个方向。因此,与其他西部诗人着重于当下场景的关注不同,他的西部诗歌,无一不是着力于彼在——亦即隐匿在岁月深处那一响亮的历史大时空。从而形成此在意义上的招魂——用那一大时空中的巨魂,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也对他自己实现能量充注。由此而在他的写作中,形成高能摄取与高能释放的良性循环。有鉴于此,仅仅一座青藏高原似乎还不够,他又由此而甘肃河西走廊,而以新疆为主体的古西域,而以西安,亦即古长安为载体的先秦与汉唐,对西部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扫描。也就是在这种几近于完成的形态中稍一停顿,他突然感觉到精疲力竭——犹如机械在超负荷磨损中那种钢铁的疲劳。

而这其中的一个隐性事实是,他在这种招魂中为自己置换出了一种超强状态,并以这种状态抑止克制了大量的现实心灵郁积。如今,随着控制能力的减退,这种郁积遂以报复性的反弹,使他如同《秦陵兵马俑馆古原野》开头,那枚秦国士卒的头颅:“口啃波动的土地,如堕海者之吞咽大水。”

就在写出《斯人》之后的仅一个月,昌耀还的确就写出了《招魂之鼓——唐小禾、程犁 〈 跳丧 〉 壁画图卷读后》一诗。诗的结尾清晰而明确:“生的强音无可奈何,/竟落在招魂之鼓!”

那么,昌耀现实中的诸多不顺遂到底都是些什么呢?

他在《 〈 巨灵 〉 的创作》这篇“创作谈”中,透露了这么一个信息:“那些天我是如此苦闷,且怀有几分火气。我郁郁不乐,有如害着一场大病……我相信自己之无可指责。终于我不能不称对方为矫情者了,而称自己不敢矫情,也不敢应矫情之命。我……声称对方那咄咄逼人的聒噪是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甚耳熟的了。岂止于耳熟?国家、民族为之蒙难。得到实惠的也许仅是矫情者?”

《 巨灵》一诗写于1984年9月初,也就是说,在这稍前的一段时间,昌耀同文联的某个人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从这段文字的表述中看,这应是一位有着文联主要负责人官职的人。冲突的起因,当是这位官员对于昌耀诗歌的 ( 思想 ) 艺术倾向和基调,在诸如高亢与低沉、明朗与晦涩、歌颂现实还是一味怀古……这类标准上发出指责,并提醒昌耀注意写作方向。这种指责和“提醒”,无论在“反右”时期或“文革”期间,都是一个可怕的话题,而在1983年于文艺界开展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背景中,这个话题仍然绝不轻松。尤其是对昌耀这类于此异常敏感的诗人,你可以说他的诗你看不懂,也可以表示不喜欢他的诗,但你绝不能拿思想艺术倾向——也就是政治问题来说事!

于是,就有了这次激烈的冲突,并因此而使昌耀“有如害了一场大病”。由此,便真应了“愤怒出诗人”那句经典性的俗话,昌耀随之而写下了《巨灵》一诗。虽然,这种具体的愤怒在诗中已转化为以祁连山为主体场景的浩然大气,但他也绝不息事宁人地在诗中留下了这样一笔:“请问:这土地谁爱得最深?”

在1980年代初中期,从大的范围来讲,衡量诗歌的标准,并未完全脱弃“文革”遗留下来的政治考核指数。并且,一首诗除了所谓的思想倾向外,它的艺术基调和形态,也成了一个问题。譬如体现了复杂意识情绪和语言经验的“令人气闷的朦胧”,譬如昌耀这种传达了特殊地域物象和经验的“看不懂的艰涩”,都有了一种消极灰暗的嫌疑。然而,虽然有着同样的嫌疑,但诗坛上的青年朦胧诗人们,却因处在文化中心的北京等大都市,有更多的来自文化学术界的理解与呼应,反而领有了一份艺术先锋的荣耀;而处在边远省份的“缺氧”环境中,昌耀获得的,则只有郁闷。

在这同一时期,青海文化艺术界包括业余作者,除了一些昌耀诗歌的热衷者外,另外一部分人,对于昌耀的态度则暧昧而复杂。

第一类,如上述这位官员,他就真的看不懂昌耀的诗歌,而认为自己必须对昌耀进行批评引导。

第二类,因为昌耀的诗作不断出现在国内诸多重要的刊物上,而感觉到昌耀绝非等闲人物,但却同样因为对其诗“看不大明白”,而表示“不敢恭维”。

第三类,虽也不能完全明白昌耀的诗歌方式,却能充分意识到其诗歌价值。譬如作家孟伟哉,这一时期从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人的位置,来青海挂职文化厅厅长,并创办了大型文学双月刊《现代人》,昌耀的《旷原之野》那首长诗,就刊发在这份刊物上。记得他此后离开青海时,在欢送他的茶话会上,做了一次话题广泛的谈话,并就进入他视野的几位青海作家诗人进行了专门点评。他对昌耀点评的大意是:现在看来,昌耀的诗虽然不大好懂,但青海的诗人中,只有他写出了“气候”。

在其他场合表示了相同意思的,还有青海师大中文系的一位教授、中国研究老舍作品的专家。

持这类看法的,其实代表了一种“北京式的”文化视野和尺度,但这样的人在青海太少,也难以近距离地构成昌耀的生态环境。

第四类则比较特殊,大致上是构成了昌耀主要生态环境的业内人士。一般而言,他们对于昌耀诗歌价值的判断力,不会有大的偏差。但这其中的一部分人出于各自复杂的心态,有的对昌耀敬而远之;有的则故意漠然置之;另有极少数,则对昌耀的成就感到“难受”,时而放出一些阴阳莫辨的话,或做出一些不清不白的勾当。

譬如有一段时间昌耀曾多次告诉我,从外省给他寄到文联的信件常常丢失。最要命的是,曾有一家外地出版社,要编一套诗人丛书,并向被列入其中的他发来约稿通知。数个月后,当出版社已组稿完毕,并对他的没有反应表示不解,而再次来信询问缘由时,他才得知曾经有过这么一封信。然而,此时的他无论再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已经于事无补。

更可恼的还有这么一件事:有次他去办公室,见到一封自己的电报,当他拿起电报正要拆阅时,才发现这个活儿早已有人替他“代劳”了。当他愤怒地追问是谁干的时,开始没有人作声;见他不依不饶,才有人轻描淡写地解释说,也许是谁看着给你的电报好奇,就替你拆开看了。

与文联的其他人相比,来自外地的编辑部、诗人、学者、青年诗歌爱好者寄给昌耀的刊物、个人诗集和信件是最多的。这样,就真的有人常常禁不住难言心理的驱使,而私自偷拆昌耀的一些邮件。私拆刊物似乎无关宏旨,拆开翻看之后再塞进信封,还原到属于昌耀的书报邮件架上也就罢了;而偷拆信件不是小事,于是被偷拆的信件也就随之永远“丢失”。

不知文联的其他专业作家,是否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但信件最多,又最容易引发一些人窥伺欲望的昌耀,无疑受害最深。

而邮件,则是昌耀通向全国并建立自己诗歌世界的唯一桥梁!

你叩打墙壁。你入室无门。

你爬上气窗看见房中邮件在你名下堆积。

看见你的一页电报摊开,早被强意奸淫。

这是昌耀1986年在《噱》这首诗中的诗句。不明原委的,把它看成是昌耀对现代生存中的荒诞感,荒诞性地描述,而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它竟是昌耀实实在在的现实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