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亚当型巨匠”的金字塔建造
其实,从宽泛的角度讲,自1979年复出之后开始,昌耀的诗歌就呈现着浓郁的西部色彩,比如他的“流放四部曲”,从主体骨架上支撑起这些诗歌的,正是“大西北的山川风物”和“独特历史”物象。而从1982年的《所思,在西部高原》这些诗作开始,他西部诗歌的写作线路逐渐清晰,并分为两条支线:一支,是这种纯粹的西部边地风貌的书写与情感发抒;另一支,便是上一章所说的“建设开发中新的风景线”系列。1982年9月,昌耀随中国作协的诗人代表团到甘肃玉门油田和敦煌一线采风,这类诗作由此开始。
而在这之后,随着1983年在新疆石河子参加“绿风诗会”,1985年5月在西安参加笔会,以青藏高原为基点的整个西部大地,呈扇形地在他的眼前打开,使他相继写出了一大批在西部文学意识统摄下的诗作,其中的代表性诗作有:《 旷原之野》( 1983年 ) 、《青藏高原的形体》系列 ( 包括《河床》《圣迹》《他站在剧院临街的前庭》《古本尖乔——鲁沙尔镇的民间节目》《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共6首。1984年 ) 、《巨灵》( 1984年 ) 、《牛王——西部诗纪。乙丑正月》《秦陵兵马俑馆古原野》《忘形之美:霍去病墓西汉古石刻》( 1985年 ) 、《广板:暮》《达坂雪霁远眺》( 1986年 )。
《 旷原之野》长约100行出头,一些单个诗行多为包孕了几个短句的长行。昌耀这种100行左右规模的诗作,无不融入了大量的历史、地理和文化信息,都是他某一阶段内倾其心力,在拼搏绞杀状态中写出的重要作品。此诗是昌耀首次进入新疆这一地域板块的写作,因此,它的副标题又叫做“西疆描述”,可视作将古西域与现今贯通起来的大时空描述。从作品的基调和色彩上看,它在昌耀的所有诗作中,呈现一种罕见的豪华、斑斓与强盛。
我是十二肖兽恪守的古原。
我是古占卜家所曾描写的天空。
那个状如螺旋桨叶的卐字符,
是经我的驭手通向中华内廷,
好像风车。好像兽王额头毛发纷披的旋儿。
好像五花马脊背簇生的花团。
被看作是火与太阳的象征。
被看作是释迦牟尼胸部所呈的瑞相。
被看作是吉祥之所集。
被女皇帝收进了华夏的辞书。
我记得夫人嫘祖熠熠生辉的织物
原是经我郡坊驿馆高高乘坐双峰骆驼,由番客
鼓箜篌、奏筚篥、抱琵琶、向西一路远行。
我是织丝的土地。
我是烈风、天马与九部乐浑成的土地。
解读这首有关“西疆”的诗作时,我们的大脑中应该有这样一个参数:它与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两个时代——汉代与唐代相关;与以此为端点的丝绸之路相关;与这一大道上双向传输的丝绸、经卷、黄金象牙工艺制品、果蔬农林园艺相关;与西域三十六部族国豪强之间的战争、被战争的烈焰烤红的天空有关;当然,更与西域各民族华丽的音乐歌舞相关。与青藏高原铁灰色的历史地理形态相比,它的最触目的色调,就是绚烂与豪华。它所呈示的,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正午时分。
以上是对于“西疆”历史大时空的描述片断,当昌耀的笔触转入当代,其图像呈示则是这样的:
曙日。
毡房。
红光倾注的大地一角,
拓荒者挥臂抡锤的鸟瞰图式:
地盖飘摇,钝器撞击,
有嗡嗡洪钟之幻听。
辉煌响亮的历史大时空,在此转现为辽阔的静寂。当代拓荒者钝器撞击地盖之声响,则与那一大时空融为一体,以引而不发的静寂,储守大时空中洪钟般的共振与合鸣。
在面对昌耀的这类西部诗歌时,我的大脑中一直存在着两种参照文本,其一,是新边塞诗人们的西部诗;其二,是杨炼包括了《诺日朗》的《礼魂》系列。
下边是新边塞诗代表诗人章德益《我应该是大西北的一角土地》中的片断:
大西北,雄伟辽阔的大西北
奔驰着:风、云、烟沙、马蹄
列祖列宗开发的地方
悍野的自然,强者的领地
红柳丛点亮风沙中的辉煌
地平线展开梦幻般的神秘
遥远的沙柱摇摆着地球的旗语
从诗歌的构成元素,诸如地理形态、历史意识、拓荒题旨等等来说,它与昌耀的《旷原之野》大致相同,但两者之间最终的效果却大相径庭,这是什么原因呢?
杨炼《诺日朗》中的描述则令人震撼: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这是一种“气吞万里如虎”的强劲诗思,杨炼用他漫游高原直抵本相的直觉,以及非凡的想象力,一扫此前所有的模式化描述,呈示了一座文化史诗意念中的高原。同时,它又是凌空蹈虚的幻象式的高原。而昌耀《旷原之野》中那辉煌的大时空,则也同样呈示着一种幻象的性质,但它们整体质地上的差异,同样是巨大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思维方式和文化感受力的差异,当是这三首诗显示差别的原因之一。章德益对“西疆”的描述是一种体认,他以自己在这一地域现时性的亲历为基点,而触及其历史,继而以对这一不凡时空形态荒蛮、神秘、绮丽的体认,凸现拓荒者与之一体化了的强态壮阔人生。而昌耀在《旷原之野》中,则是直接进入历史时空的腹地,在一片现在时态中什么也看不见的荒旷空间,以对地理历史民俗典籍资料的纵深进入,以20多年流放岁月中对西部大地山河的亲历和默读,以至最终与它们的魂化,还原出了一个响亮辉煌的历史大时空,进而以这种华夏历史上的汉唐气象,对现时形成召唤。
杨炼是在文化史诗的向度上着力于自己的构架和题旨,他显然走得更远,他由西部地理魂气和宗教原生文化,对“此在”形成的精神文化换血,似乎更具冲击力。然而,当我们从同样具有史诗指向的这两首诗作中,寻求一种具体的历史地理信息时,会在《旷原之野》的空间图像中一一找到确凿的物象对应。也就是说,它一切的渺远高古的描述,都有确切的事象依据,这因而使它的时空幻象,饱含着罕见的史记品质。由此而呈现出艺术幻象与事象原型对应的密度感和凸起感。而由直觉印象导入天马行空的《诺日朗》,则弃绝了与地面的“对接”,也因此无法给出这种确凿的信息。
西部大时空中的这些信息,散佚在各种史籍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属于一种公共资源,谁都有进入它的可能,但真实的事实是,却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虽然我们曾在一些新边塞诗人的诗作中,看到了一种以西部历史事件或故事为材料的叙述诗,但它却是对史籍中一些显在历史的诗歌复述,因此,它的信息价值,与“发现”因素相关的信息冲击力,都只能归入另外一个级次。
其实,对于西部这片地域来说,在散佚于各种史籍的显性信息之外,还存在着更庞大的隐性信息;即便是在它的显性信息中,还存在着难以解读的土著信息板块。而正是这两点,决定了一部艺术作品独一无二的“异质色彩”。但对于一般的诗人艺术家而言,这又是难以深入的“可可西里无人区”。
寻求异质文化的注入,一直是中国诗坛上那些卓越的诗人们一个重要的诗学命题。而中国新诗最初的形式框架,以及语言方式、句式结构,甚至是意象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对西方诗歌这一“异质”的凭借。在中国新诗史上做出了重要奉献的诗人们,诸如徐志摩、艾青、穆旦等等,无一不是谙熟西方文化艺术的人物。到了从1979年开始的文学新时期,中国新诗更是以对西方现代艺术思潮这一异质的同步吸收,形成了以先锋诗歌为标志的新诗潮。也形成了与之相应的理论批评体系。
对于中国新诗来说,西方的哲学文化艺术,是一种巨大的异质元素;而中国西部本土民族的历史文化,对于中国的现代汉语诗歌来说,同样是一种巨大的异质元素。从理论上说,前者能在中国新诗中焕发出什么样的能量,后者则几可与之等同。然而,由于前者的强势文化形态,它在中国新诗中遂成为主体性的异质资源;而后者,则因为它的弱势形态、隐性形态,而在中国新诗中几近于缺席。然而,从1980年代中期往后,它却是中国当代少数优秀诗人的一个梦想。但由于具体的人生经历和文化能力限制,这个梦想在写作中的落实仅只是斑斑点点。对此,一位当代诗人不无悲凉地叹息道,“在严格的意义上讲,对于异族的东西是很难吸收的,气质的不同早已决定了。一个民族有自己的审美谱系,一切都是在这个谱系之间,无非是尽可能地扩展罢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为了吸收一点美的异质,也许是需要终生努力的。昌耀的诗歌,有这样的意味,但他也实在是以整个生命浸了进去。他的《慈航》里,他已经是自觉和不自觉地,成为了另一个人”( 人邻语 )。
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西部大地上,土著家族婚姻关系上的“入赘者”,精神文化关系上的混血诗人,由宿命派遣于西部地域的艺术密使。
犹如20多年藏传佛教扎仓 ( 学院 ) 的密宗修炼结束,现在,关于这片广阔地域和历史大时空中的真相,他要开始说话。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
我老远就听到了唐古特人的那些马车。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我让那些早早上路的马车,沿着我的堤坡,鱼贯而行。
那些马车响着刮木,像奏着迎神的喇叭,登上了我的胸脯。轮子跳动在我鼓囊囊的肌块。
那些裹着冬装的唐古特车夫也伴着他们的辕马谨小慎微地举步,随时准备拽紧握在他们手心的刹绳。
——《 河床》
我们一代代走着。
走向五色光与十二道白虹流照的西界。
在我们前方很远很远——荣禄公都实佩戴着金虎符,楚尔沁藏布喇嘛手捧《皇舆全览图》,乾清门侍卫阿弥达身着河源专使的华衮……
我们一代代寻找那条脐带。
我们一代代朝觐那条根。
……
看哪,西风带下,一枚探空气球箭翎般飘落。
而各姿各雅美丽山的泉水
依然在晨昏蒙影中为那段天籁之章添一串儿冰山珠玉,遥与大荒铜铃相呼,遥与铁锚海月相呼,
牵动了华夏九州五千个纪年的悬念。
——《 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
牛王巍峨。
牛王方正的五官是青藏雪原巍峨的神殿。
牛王的乳房沉甸甸,是布帛托起的一片蓝海洋。是一片欲堕的卷云。是金屋。
牛王被簇拥在海盘车般的广场,看到人们沿着海盘车的五条腕足向这里聚拢。孩子们爬上树背。……每一堵肩头后面亮起两只眼睛。
牛王看到星宿的海。
——《 牛王》
这是我们此前所有的阅读中,从未见识过的一个文字世界。在这样的描述中,我们有关文学艺术的概念和想象力,经历了一次颠覆。面对如此浩瀚的图像,你甚至能体会到昌耀在落笔描画时,所怀有的骄矜和自负——凡是此前既有的,以及别人能够描画给出的,他一律拒绝。他所要做的,就是要从别人看不见,因而不能到达的地方开始,对西部大时空中那些隐匿的信息元素,以“惟我独知”的骄傲,开始“造物”。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幻化的场景:在西部的高天大野之间,渺小如一根火柴人的昌耀,在滚雪球般地,把由历史实体风化成的大气密粒,推滚粘连为越滚越大的石头。他在那里一步又一步地往前推滚,一直推滚到数十倍大于他的规模,然后再返转身去推滚另一个,另一个之后的另一个……直到它们聚合堆垒为一个荒原神殿般的石阵,耸入天空。就在这时,突然之间风起云涌。一霎时,紫光赤电,雷声隐隐;白光流虹,气象万千。乘坐高骆驼的夫人嫘祖由西域乐师们奏乐护送,从华夏内陆一路向西的逶迤高峨;唐古特车夫高原风霜中的艰辛旷达;佩戴金虎符的女真、蒙古贵族大河寻源,统领江山的王者的武穆;各姿各雅山泉遥与铁锚海月相呼的旷阔绮丽;巡游于大地春社中牛王那春神式的雍容华贵……昌耀在这些诗歌中所呈现的,是一个民族鼎盛期那种大地型的力量和美学气质,其精力无穷的砍伐创造和滋育绵延的稳定承托力,显示着非西部大时空而不能具有的史诗气象。犹如一颗凌空悬垂的大钻石,直与古希腊、古印度史诗中其民族青春期那种湍荡蒸腾的大时代旗鼓相应。
大生命在大时代豪华的背景中前行。“宇宙之辉煌恒有与我共振的频率”,他因之而在《巨灵》一诗中以巨灵的声音高喊:
照耀吧,红缎子覆盖的接天荒原!
从1982年到1985年进入西部诗歌的密集写作区,正是昌耀即将走向50岁年龄端线的人生时段。他整个的青春期都被扼杀,如今又将接受年龄的考验。但我们却看到了另外一种景观:他把自己未得释放的青春能量和宏富的中年期集合在一起,推土机般拱出自己黄金凸起的盛年时代。
如果说,1957年之后的昌耀是倔强而卑微的,1979年之后“流放四部曲”中的他是孤硬而沉郁的,那么,进入西部大时空中此时的他,则呈现一种父性建造型人格的大生命图式——博大、强盛,并且是宽敞雍容,渥滋华美。
已故的天才诗人海子,在他的《诗学:一份提纲》那篇诗学文论中,把艺术家的创造型人格分为三种类型:母性式的,王子式的,父性的——亦即“亚当型巨匠”类型。
在他看来,母性代表着大地的实体,具有幽暗、迷醉、深刻、复杂,对于沉溺、深渊、死亡的天然趋向。这一类型的代表性艺术家,有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尼采等人。在他们的作品中,沉潜着复杂、深刻和阴郁的品质,其生命大都在人生历程中半途而废。
父性则代表着原始生命力与大地合而为一的主体力量,呈示着人类生命的上升趋向。父性人格的建立,就是生命从大地沉溺性的束缚力中挣脱,把一切向下的力,向周围旁逸的力,转变集合为自己的上升能力。直观地说,就是崛起于大地而指向天空。这正是人类艺术中那种纪念碑和金字塔的造型。
亚当型巨匠无疑具有天纵之才赋,但他们凭借的却不只是这种天资。上帝为他们安排了另外的道路:流放的命运 ( 如但丁 ),奴隶的体力 ( 如奴隶般作画于西斯廷教堂穹顶下的米开朗琪罗 ),不懈的勤奋 ( 所有的巨匠无不如此 ),伟大的耐力 ( 如80多岁仍书写《浮士德》的歌德 )。这因而构成了一种巨匠型的艺术能力,使他们通过对于各种信息元素的深刻发掘和把握,对于材料元素涡流彼此间冲突的强有力控制,在史诗性的宏大背景中,鼎立起纪念碑式的生命范本。
说出以上这段话的不是海子本人,而是我在《海子评传》这部书中,对海子这一理论展开性的描述。1999年书写这段文字时,在我意绪中顽强鼎现的一个个例,就是在西部诗歌写作中凸起的昌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中国新诗史上少有的,能与这种“亚当型巨匠”相对应的诗人。
纵观昌耀一生的写作,就心灵的能量、精神的饱满度、建造的激情而言,从伤残苦涩中走出来的他,在以苦难为底力的一轮又一轮的艺术堆垒中,至此走向了强盛的顶峰。
不光是他于此呈现的能量和气象,一位青年诗歌评论家在若干年后,更对他诗歌中那种排浪迭涌,直抵堂奥的语言奇观做出了这样的表述:
“我一直把大学者刘勰那句‘蚌病成珠’理解为诗人的情感,例如痛苦、愤怒、悲悯、爱恨,只要一趋极端就能催生成传唱不衰的诗篇……放眼当代诗人,只有昌耀先生具有这种君临语言王国的仓颉式气度:接受字根、单词、短语、句与句群的投诚,进行大规模的个性化整编,随心所欲建立新秩序。” ( 胡亮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