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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
1.12.5 5. 告别荒原

5. 告别荒原

1978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年份。

从这一年之前的1976年开始,中国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

1976年9月9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逝世。

1976年10月6日,中共中央粉碎了“四人帮”反党集团。这也同时标志着从1966年开始,历时十年也为祸中国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此后的国家政治文件中把它表述为“十年动乱”。

1977年秋季,从“文革”开始后中断的大学高考制度恢复。

1978年5月11日,《 光明日报》发表了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作为一个政治信号,标志着中共中央在廓清对一些重大理论问题的认识时,开始了对于“文革”及其之前极左路线的清算。冤假错案开始平反;知识分子政策,干部政策开始落实。

1978年12月18日,中共历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开始全面纠正“文革”及以前的“左”倾错误。

也是在1978年,春节过后不久的2月18日,发生在北京的一个特殊事件,跟昌耀形成了一种曲折关系。这一天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为王先梅同志及其子女落实政策”的消息,以及《王先梅同志写给中央领导同志的信》( 摘要 )。此外,《 人民日报》还专门为此配发了一篇评论员文章:《 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重要问题》。这一组消息和评论经过报纸自身的传播,以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反复播出,在全国各省市落实干部政策的问题上引起了极大反响。

王先梅是谁?

王其梅的夫人,昌耀的大伯母。

这一信息昌耀想必是通过报纸或广播已经知道了。这一时期逐渐明朗的国家政治时局的信息,昌耀想必是也悉数感应到了。他与他的同类们,已经成为这个国家政治嗅觉最为敏锐的那么一部分人。

昌耀在兴奋中期待着。从1978年的5月份开始,他又恢复了激情的成规模的写作,但这一次不是诗歌,而是一组篇幅较长的抒情散文,总标题为《海的诗情及其他》,此后刊发在1979年第5期的《青海湖》上。

而此时,新哲农场的管理开始大规模地松动,一些原属右派问题的“就业职工”,已经不断地被原单位收回,更多的人则离开农场,找到原单位就近候命。

昌耀也开始了强度更大的材料申诉。申诉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这就是要求尽快复职,重新返回青海省文联。

其实,在此之前的1977年底,他就给主政青海的省委第一书记谭启龙写了两封长信。此时,他又给谭启龙的夫人、主管文化的青海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严永洁,省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王传莹,省文联筹备领导小组的部门负责人汪正海,省文联筹备领导小组的主要领导古洪等,相继发出了要求“落实政策”的信。但是,问题本该最易解决的他,此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障碍。什么样的障碍呢?这里且以他1978年8月9日写给严永洁副部长的信,来了解此一时期整个事件的过程。

严部长:您好!

我原是青海省文联干部,搞编辑与创作。因一般右派问题保留公职劳动教养。去年,我曾给谭书记寄呈两封长信,恳切陈词请求复职,此信可能是转省文化局了,或者就是未寄到,总之再无下文。

此次,我从数百里外来省上访,幸蒙省文化局接待,我是十分感激的。但局里落实政策工作的同志们告我说:对我的问题他们原本是积极而热情地着手搞 ( 这是实情 ),后因省委召开了落实政策工作会议,规定文革前的问题,原是哪个单位处理仍旧归哪个单位落实政策。恰在此时省文联正式批准恢复,如此,他们就与宣传部联系,部里答复说,可将其问题转省文联。但文联至今尚未接办,也恐怕在一相当时期内尚还难能接办,怎么办?局里接待我的同志们又告我说:为了不致误我的大事,我的问题他们仍可继续搞,一并统计上报 ( 我为他们的诚恳负责大受感动 )。但是,牵扯到指标问题,如果宣传部将来未给文联指标,就有所不便了,他们嘱我赶紧去宣传部谈谈此事。

事不凑巧,省委门禁如今特别森严,据说从本月才开始实行的。我去了。但我只能隔墙向大楼望一望,在传达室里呆一呆,最多是让我打个电话。

这样,我就只便给您寄上这封短信。

我的情况,也许无需多说了。这么多年来,我寄给有关方面的信确实不少,不下十万字了吧。

但是,我仍旧愿意在下面再写上几句赘语,这种心情您是体谅得到的——不过是希望组织上能对我的请求多给予一些关注。因为我希望早日站到革命的队列中去。

我希望组织上考虑到:我是保留公职的。我十三岁就参加了部队,虽无建树可谈,却为革命流过一点鲜血,是个三等残废军人。我二十八岁摘掉帽子,至今也已十四年。我也有心于文艺,虽无根柢,但我仍愿学习,仍希望有所贡献。

可能我在明、后日就要返回新哲农场去了。我未能得见宣传部和省文联有关领导同志,我很感遗憾。从理智上讲,我是无限相信党的政策的。从感情上讲,我的内心却又还不大踏实。这并不矛盾。各单位各部门执行政策的程度确实是有差异的,或者还有颇大的差异。

然而,我是多么希望得到您及各级有关领导同志的关注!

恕我自荐了。

78.8.9

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出,由于政策和办事机构衔接间的错位,昌耀正在被爱莫能助地踢着皮球;从而以一个提着一只廉价黑提包的上访者形象,在青海省委深宅大院之外的门卫工作室,焦灼如热锅中的蚂蚁。

而在同一时间寄给汪正海的信中,他还这样写道:

问题似乎不好再迁延了,据说,十月以前我省整个原右派人员的处理工作将告结束,然后,新华社将就全国的处理情况拟在十月发表消息。无论传闻确否,我总盼望省文联党组能够将我复职一事适时地提到议事日程上去。

1979年元月6日,青海省文联筹备领导小组向青海省委宣传部上报了《关于王昌耀问题的复查意见》。这份《意见》在陈述了昌耀的个人基本情况和打成右派问题的经过后,对昌耀的问题做出了如下甄别:

一、原省文联并未开除王昌耀公职。一九六二年湟源县撤销错误判决后,原省文联未及时收回该同志安排工作也是不当的。

二、王昌耀所写《林中试笛》两首诗,不属于攻击党和社会主义的坏作品。

三、原材料所列王昌耀的错误言论,多系本人在批判会上主动检讨出来的,本人既未扩散,也不是别人检举的。

我们意见:对王昌耀同志应恢复政治名誉,收回我会分配适当工作;同时恢复原来工资级别。

1979年2月24日,“青海省革委会劳动教育工作委员会”,下发了《关于撤销王昌耀、剧谱劳动教养的批复》:

省文联筹备领导小组:

你会筹备领导小组送来关于撤销王昌耀、剧谱劳动教养的报告收悉。王、剧二人原因右派问题劳教的,现二人右派问题分别予以改正。经研究,同意撤销王昌耀和剧谱的劳动教养决定。

昌耀是1957年10月20日被打成“一般右派分子”,1958年3月离开省文联被送往乡下“监督劳动”的。数月后,又被湟源县法院做出“管制三年,送去劳教”的判决,从此一去不回。是的,尽管湟源县法院早于1962年就对这个“送去劳教”,做出了“原判不当,故予撤销”的更正,但由此看来,这个更正的法律文书并未生效。于是,昌耀头上那个1962年就已撤销了的劳教帽子,在1979年的此时又被“撤销”了一次。这样的荒诞,正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黑色幽默”流派所表现的主题。

从1957年10月到现在,已经是漫长的22年。

至此,笼罩在他头顶上22年的乌云,终于被一风吹去。

1979年3月,昌耀带着妻子儿女离开海南州新哲家场,回到暌违了21年的青海省文联 ( 从1958年3月送往乡下“监督劳动”到此时,他的流放生涯为21年 )。

历史开始对昌耀,也对王氏家族的命运做出局部的修补。

1979年1月25日,昌耀的大伯父,中共西藏自治区委书记、西藏军区副政委王其梅的“平反昭雪追悼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副主席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等送了花圈。追悼大会由李先念主持,中央政治局委员、组织部部长胡耀邦致悼词。悼词中说:“王其梅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是我军优秀的指挥员和政治工作者。”他在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期间,在敌人的监狱中,“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和革命气节”,“林彪‘四人帮’和那个顾问炮制的‘六十一人’重大错案,使王其梅同志蒙受不白之冤”,“对王其梅同志的一切不实之词必须推倒,予以平反昭雪。”

这个追悼会对于含冤去世的王其梅来说,可谓备极哀荣。

那么,导致王其梅含冤去世的“六十一人”案,又是怎么回事呢?

“六十一人案”始之于“文革”初期。1967年3月16日,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杨献珍等人自首叛变问题的初步调查》,这个调查涉及的是1936年中共北平地下党工作的一桩旧事:当时以薄一波等人为首,包括王其梅在内的61位中共党员被捕,后经中共北方局提出,中共中央批准,61人与当局作了策略上的妥协后而出狱。而30多年后的此时,有人却揭发此事属于叛变自首,随之就有了这么一桩在中共历史上重大的“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掌控这一冤案的那个顾问,便是“文革”中炙手可热的康生。王其梅由此而受尽折磨,于1967年8月含恨辞世。

昌耀的伯母王先梅,原先一直和进军西藏的丈夫王其梅在一起,在指挥部驻扎的西藏昌都工作时,他们的几个孩子则托养在成都保育院。到了1950年代末,王先梅回到北京调入轻工部,带着5个孩子在北京安了家。

王其梅被迫害致死后,王先梅在北京的家也被查抄。随后一家人到了轻工部的江西“五七干校”。

1973年干校撤销,一家人虽然返回北京,却备受歧视。此后,王先梅的大儿子报考海政歌舞团,虽然各项考核均合格,却因父亲的问题而被拒之门外。她成绩优异的上初中的小女儿也因同样的原因,而处处受到刁难。

王先梅决定不再沉默。1977年12月8日,她给邓小平写了一封申诉信,信中简述了子女们的遭遇。邓小平随即批示:“王其梅从抗日战争起做了不少好事。他的问题不应影响其家属子女。建议组织部拿这件事做个样子,体现毛主席多次指示过的党的政策。”

1978年元旦后不久,王先梅回到了轻工部,担任科研室外事处长,大儿子进入了海政文工团,小女儿考入了北京医学院。

再接着,就是1978年2月18日,《 人民日报》关于这一事件超常规的特殊报道。党和国家的高层政治家们,显然要以此事为契机,把对“六十一人集团案”的翻案,更把落实党和国家的干部政策的文章,做足做透。

而王先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中国的政治史上弄出了这么一个大的响动。

历史再一次显示了它的戏剧性——伯父进军西藏的时候,昌耀来到了青海高原;伯母带着孩子们落难到江西“五七干校”的时候,昌耀同时在青海的农场受罪;伯母在北京申诉的时候,昌耀也正在青海申诉。

这位与伯父一样对昌耀寄予过厚望,又因右派问题而对昌耀表示过恨铁不成钢心情的伯母,通过自己和一家人的不平遭遇,此刻应该完全理解了她的这位侄子。甚至,她此时最挂念的,就是自己的这位侄子。

因此,在王其梅的追悼会召开前夕,王先梅本拟邀请昌耀前往北京,与逝去的亲人道一声别,为共同的命运转折舒一口气。但当时正值家中的长媳分娩,多有不便而作罢。但这个心愿她一定要了结。1979年4月清明节前夕,她向昌耀发出了邀请。昌耀在自己的冤案平反之后,第一次去了北京。

受了20多年磨难的侄子并没有被击垮。说起往事,昌耀既不激昂,也不沮丧。已往的磨难已把他磨出了火候,很好!这正是王先梅想象的样子。

离开北京后,昌耀并未即刻返回青海,而是顺着京广铁路,径直去了湖南的老家。

昌耀自1950年孤身从军离开家乡后,距今已是29年。当年那个年仅13岁的烂漫少年,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一脸沧桑。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他,此时既是乡音已改,且鬓毛复衰。他是回到老家来了吗,而家又在哪里呢?他的桃源故乡,既没有他的家,也没有人再认识他。他千里迢迢而来,也许仅仅是为了凭吊,为了圆梦。昌耀此后在一篇文章中记叙了这次让他凄凉的故乡之行:

29年之后我有幸在桃源城关逗留半日。桃源已面目全非,我寻访的我们一家住过的那座小木屋也已历史地消失了,在看似旧址的地方惟见一片煤场。我疲惫地坐在街边树阴。那是清明后的多雨季节,初晴才不久,我看着春水恣流的沅江从脚下浩荡而去。埠头有几只航船已升起炊烟,晾晒的花衣衫在船篷的绳索上摇摆,一切显得平和而静谧。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不该介入其间的外乡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