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西羌雪域的五口之家
婚礼后的第4天,昌耀带着新娘杨尕三来到西宁,将从西宁乘班车返回新哲农场。但他在返回前却预留了4天时间。这4天时间,其一是用来带着新娘逛一逛西宁街市,其二,则是发起新一轮的上诉!上诉的目标是什么呢?—— 一揽子清理自己当年所有的问题,重回省文联工作。材料在新哲农场就已写好,他这次要干的,是亲手递交上诉材料,并找相关的负责人面谈。这期间,发生了这样两个小小的插曲。
昌耀与尕三在西宁所住的,是南关街旅舍,这个旅舍的旁边,就是西宁汽车客运站,通往青海各州县的班车,都是从这里发车。陪着尕三在西宁游览了两天后,昌耀第三天独自出门去搞自己的上诉,留下了一脸新娘子光彩的杨尕三一个人在旅舍的院子里溜达。尕三曾说过她的二姐尖尖自小长得漂亮,却很是自谦地没有炫耀自己。其实她本人同样是一副乡村美人坯子。知道新哲农场的职工和家属们,此后怎样称呼尕三吗?就在2003年9月我们一同去新哲农场,尕三和一家故人重逢时,对方当着我们的面呼尕三为“杨mei”,我大为奇怪,转头问尕三,她们叫你“杨妹”吗?尕三着意地轻描淡写了一下:我也弄不清,大概是他们觉得我长得漂亮吧。那么,不是“杨妹”而是“杨美”了?我再转过头向对方求证,答曰:杨美年轻的时候美着!
而美在许多时候则是危险的。
……尕三正溜达着,就把一个来自海北州的卡车司机的眼睛给晃花了。两个人就聊了起来,当司机搞清了尕三的情况后,就果断地单刀直入:跟着个就业职工能有啥出息,怎么样,跟我走吧,只要跟着我,你想到啥地方逛就能到啥地方逛,你再看看我车上拉的羊肉。说完把手往车上一指。
这个公狗般的“脚户哥”,也太小看尕三的觉悟了。
晚上昌耀回来后,尕三颇为兴奋地说了此事。昌耀的大脑中却第一次升起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第二天再出门时,他以安全为由,将尕三锁在了客房里,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第二件事则让昌耀沮丧——与尕三在饭店吃饭时,他装有证件、钱和粮票,以及尖尖送的礼物的提包,让贼娃子给顺走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连返回新哲农场的路费都没有了。怎么办呢?1953年在河北荣校缺钱买书时,他曾卖掉了手腕上的那块瑞士手表;这一次,他又如法炮制,找到新哲农场的驻西宁办事处,将手腕上的上海表解下来,抵押成了60块钱,然后带着新娘子返回农场。而那块手表,此后又被他换了回来,至今还在杨尕三的手中。
这就是我们的新房吗?尕三颇为兴奋,只见这个新房足有一个会议室大,而且张灯结彩,布置一新——这是昌耀离开农场去下若约村成亲时,托农场的朋友们帮他收拾布置的。
啊,狗日的昌耀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个年轻的美人!前来闹洞房的人们心中这样惊叹。基于和昌耀同样的原因,试验队的职工大部分都是光棍汉。他们真诚地为昌耀祝福,觉得自己心头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这么一个“荒芜干旱”的地方,有花一朵,十里飘香。
尤其是这些光棍汉们,带着释放性的心理尽情地闹着洞房,而昌耀,则忙不迭地给大家递烟并散发糖果……
刚过一个星期,他们的新房变了,昌耀带尕三搬到了我前边描述过的那个窝棚,尕三疑惑。原来,这几天他们沉醉于其中的那个洞房,果真就是试验队队部的会议室。
的确,美在许多时候是危险的。起码在昌耀的眼中就是如此。
而昌耀眼中危险的“美”,也就是他的“杨美”。
杨美的这个绰号很快就在试验队叫开了。大凡美的事物都有吸附力。而杨美,则常常就能坐享美的成果:不时有光棍汉们,有事没事地在她的眼前晃动、搭讪;不时有人从他们房子的后窑洞中塞进一捆青菜进来;还有一个尕三的就业职工老乡,竟送了她十多斤的杂粮粮票……
这都让昌耀感觉到了一种危险。于是,他再一次地对属于自己的“美”,实施坚壁清野。他告诉尕三,农场的就业职工身份复杂,你又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弄不好就会出大麻烦。所以,你以后就待在家里不要乱跑,我出工去的时候,给你把门从外边锁上,这样,他们谁再想使坏也没办法。
尕三听了心里不大舒服,但为着昌耀所说的安全问题也就听从了。
在这期间,尕三在一个休息天,和队上的家属们逛了一趟切吉公社的商店,在商店里认识了一个名叫日保的藏族售货员。日保在商店上班,妻子就在附近放牧,家里有四五个孩子。
尕三于此第一次显示了她堪称出色的社交能力。此后再去切吉公社的商店时,她提出帮日保的大人孩子做一些鞋子和衣服之类的手工活。这样做是无偿的,但可以从商店买到一些不易买到的紧俏物品,以及布头之类的降价处理商品。
但日保却感到这样不足以抵换尕三的劳动价值,就不时地以羊肉、面粉、乃至在当时算得上中上档次的芒果牌香烟,作为以物换工的酬劳。昌耀当时是一个段位不低的烟民。
这一点很重要,它既为他们的日子增添了一些额外收入,更重要的是,让尕三平日被反锁在房子中的孤独,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缓释。
但无论如何,杨尕三都是一个在广阔山乡中无拘无束成长起来的女子,根本不可能长期忍受和外界隔绝的生活。在多次“争取自由”的交涉,都被昌耀给磨了回去之后,一天傍晚,杨尕三一怒之下终于出逃了。这应该是一次认真的出逃,临走之前,杨尕三清理了自己的衣物后,还没忘了带上娘家陪嫁的印度皮箱。昌耀回家后顿时方寸大乱,一直到了半夜,他才和他的朋友们,在一个山沟找到迷了路的尕三,两个人抱头大哭。
……尕三接着继续对我描述:当时的日子过得极苦,这不仅因为物质上的窘困,更因为精神上的歧视。试验队搞福利分菜的时候,每次轮到她们这类人时,只剩下了破菜烂帮子。尕三心里不平,要同人家理论,但人家只一句话就使她愣在了那里:臭就业职工家属!
昌耀是个“臭就业职工”吗?按照严格的界定,他此时的准确身份,是一个工人。但他这个“工人阶级”,这时就糊里糊涂地被欺侮着,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更令他烦恼的是,新一轮的申诉,竟没有任何成果。所以,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与尕三之间的吵闹,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性子刚烈的土伯特女儿杨尕三,在出逃不成的情况下,思想更是朝着牛角尖里死命地钻。她告诉我说,她已作好了自杀的准备。但是,她的自杀企图被经受过战场训练的前志愿军战士王昌耀及时发现,绳子、刀子等等预备的“作案工具”被悉数没收。
尕三此前从没经受过这样苦闷难堪的人生,但她毕竟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昌耀的人生不是比自己更艰难吗?而农场的这些就业职工,谁又能比自己活得更好呢?别人能这么活,自己怎么就不行?
这样一想,尕三的心里忽地平静了。
1973年底,昌耀和尕三人生中的一个大事来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这是他们苦难人生中,一个不酸也不甜的果实。作为一个农场就业职工,昌耀给予儿子的,是一个尴尬的家庭背景。于是,他遂以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凉诗意,为自己的长子命名:王木萧。但这其中无疑还埋伏着一个相反的心理预期:“不尽长江滚滚来。”
越两年,昌耀期待中的滚滚春汛没有来,他们的女儿却从娘胎里来了。昌耀这时的心情更复杂一些,但也更为明晰,遂以他自己的同乡,战国时代楚大夫屈原大困厄中自励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给女儿起名为王路曼。接下来的潜在之意当然很明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又越两年,他们的老三出生了。又是一个儿子。搞不清苦难苦闷中的昌耀,何以有如此执着的与诗歌较劲的兴致。他再一次以诗歌为自己的次子命名。这一次援引的,仍是他的湖南同乡,但却是国家最高统帅毛泽东的“俏也不争春”的诗句,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王俏也。这个时候是1977年,毛泽东已经去世,这个国家的时局将朝着哪个方向转折?他期待着“俏也不争春”的梅花,“只把春来报”。
虽然是贫贱夫妻,却并非百事俱哀。昌耀与尕三开始以患难与共的坚韧,共赴人生的艰辛。
那时节,昌耀在农场的劳动是定额制。有一段时间,他每天和大家一起用架子车往田间拉运粪肥,定额是一天30车。如果达不到这个定额,一天的活儿就等于白干,月底扣除工资。运肥这种活儿是这样的:从粪堆装起一车子粪肥,拉到田间按一定的间距由近而远地卸成一堆又一堆。谁动手早,谁卸的距离就近,也就相应的省力省时。这绝不是一个可以用斤斤计较来表述的问题。拉一架子车粪肥走在坚硬的道路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但一进入深翻过的田间虚土中,车轮就像陷入了沙漠。身强力壮者可以凭借惯性一蹴而就,不能一蹴而就者,就只能肩勒绳套,胸脸俯地,屁股左边一扭,右边一拧,一寸寸地移动。待一车粪肥卸下来,已是虚汗淋漓。而为了抢近地,昌耀每天都是早上5点起床上工,一直干到下午4点。
这种活儿我也干过。并且是和昌耀在同一个时期的同一个海南藏族自治州。1973年底我作为下乡知识青年,插队到了海南州的贵德县东沟公社周屯大队,这是一个山区。1974年春季,知青们就与生产队社员一起,开始了春播前的田间运肥。不过,除了往车上装粪和卸车外,其他的活儿其实是毛驴干的,是毛驴拉着架子车,我只要在坡路和进入田间后摔响鞭子就行。
单薄瘦弱的昌耀又一次累倒了,尕三用架子车拉着昌耀到了场部的卫生所。累倒了的病用不着打针吃药,但他们必须上卫生所,只有在卫生所开出病假条,昌耀才能在队上告假病休。然而,这个病假条并没能开出来。尕三又一次施展她的社交才能——找了一个担任管教干部的湟源老乡说情,才休了那么一天的假。
那的确是恶劣环境中,极其恶劣的生活。还记得我前边描述过的切吉滩上的大风吗?有一天,尕三和昌耀正在黑洞洞的房子里面待着,眼前突然一片光天化日——切吉滩上“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龙卷风,把他们和邻居家的一大片房顶,一张薄纸般地席卷而去。房顶重新修缮后还未等到上面刚轧碾的新土板结瓷实,又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房内的人又近乎于落汤鸡的模样。
冬天来了,天寒地冻的冬天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取暖的燃料。而草原上最耐烧的燃料则是牛粪。近处的牛粪给家属们都捡光了,再下来就是去更远的荒滩上捡拾野骆驼粪。当时的野骆驼不少,但狼更多,有好多次,尕三和其他家属们都把狼当了狗。幸亏发现得早,没待与狼接近到危险的距离,便赶紧作镇定状地步步后撤。
日子难熬到了极点。张口吃饭的人越来越多,而此时的一家五口,就靠着昌耀的微薄收入苦苦硬撑。经过反复考虑后,杨尕三想出了一个新的思路,由她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去,以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收入,缓解这边的生计压力。因为此时杨尕三的户口,仍在娘家。昌耀同意了。于是,1977年初,杨尕三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下若约村。
一家四口的突然到来,首先使娘家人感到了惊喜,但没过多久,这惊喜就变成了烦恼。尕三的嫂子不时放出话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老住在娘家怎么成?尕三受不了这个,母亲和哥哥则有苦难言。半年之后,由两个姐姐姐夫凑钱出力,帮尕三在村边的山坡上,围起一户墙院,搭建了两间住房。尕三从此在这里独自开始了山乡女人的生活。这期间,昌耀会专门回来探亲,住上一个月,帮杨尕三操持料理家务。比如喂猪,把自留的几只牛羊早上赶到草滩,傍晚再收回来。再就是将稀牛粪和上柴渣草屑,制作成牛粪饼,贴到院墙墙壁成片凿出的“铸模”中,等风干之后,作为燃料贮存起来。这些凿在泥墙上贴晒牛粪饼的“铸模”,在昌耀此后的诗中,成了“一排排受难的贝壳”。
这样直到1977年年底,随着国家政治气候逐渐趋暖的一系列变化,杨尕三又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新哲农场。
关于这段生活,昌耀在写于1982年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中,曾有专门的记写。其中有一段,是全家已回到西宁后,对杨尕三去娘家探亲归来时的记写: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
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
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
坍塌。唯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印儿,
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
浸透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古贝壳使她如此
难过。
回到农场后,杨尕三接着开始张罗另外一件大事:她找到自己在农场中那个管事的干部老乡,于1978年上半年,为自己和三个孩子办上了“农转非”户口。这是昌耀平反之后,全家转换为城市人的、一个重要的先期准备。
而在1978年前的若干年间,昌耀的文化生活又是一个什么状态呢?
那是只有在农闲时节才有暇顾及的事。只有进入这种时节,他才慢慢地恢复了人的感觉,家庭生活的感觉。农闲时节不是不干活,这里永远没有完全不干活的时候,而是不再那么紧张,强度不再那么大。这时精气神渐渐缓过来后,昌耀每天早上便早早地起床,“吾将上下而求索”了。干什么呢?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他开始学英语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其实正是昌耀诗情寡淡的象征,他因此而要用另外的学问,来转移心头的空虚,并对自己进行思维和智能训练。或者说,这还在他的设想中,是一种具有实用价值的生存“技能”。翻开《昌耀诗文总集》就可以发现,除了1967年刚到新哲农场时的两首诗作外,一直到1977年这长达10年的时间,他的诗歌写作是一片空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写作,而是这些写作,已经没有了1962年孤身冲刺时的那种强度和能量。因达不到相应的水准,而无法收入诗集。
事实上,农闲时节的许多个晚上他都在写诗,先是写在香烟盒上,破纸头上,待修改得差不多了后,再誊写在笔记本上。但那却是一些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的诗了,就是说,它们连日后作进一步加工整理的价值也不具备。此刻,他的这种写作就像西西弗一样,认真而徒劳地一遍遍从山脚往山顶推石头,仅仅是一种精神劳作的惯性,一种必需的脑力训练。
而杨尕三此时则成了标准的贤妻良母,她做饭带孩子,缝洗大人和孩子的衣服,夜晚还要殷勤地给昌耀打好洗脚水。
“老王学习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但尕三很快又给我做出了一个矛盾的举证——她们的老王也会做饭,强项是炒洋芋丝。而强项中的强项,是洋芋丝炒好之后的分配。“老王心细,分得非常均匀,大人小孩完全一样。”从这样的小事上也可以看出,诗人老王的确是一个人人平等这一社会理想的躬行者。
但昌耀在这个家庭中的功能并非仅仅如此,他还是一个很爱孩子的人,一个始终怀有童心的人,一个有趣的人。1980年代回到西宁后,我曾在他的家中见到过四五岁的老三王俏也,拿了一幅自己涂抹的蜡笔画向昌耀“表现”,画面上是两个衣饰华贵、形象怪诞的男女,昌耀看过后拿起水彩笔,给上面题写了一个隆重至极的标题:“国王与王妃。”以此反推过去,即便是在新哲农场的此时,当他心情稍好的时候,也应该常常会举起他的儿子,在胳肢窝中挠痒痒,让孩子嘎嘎地欢笑;也应该把他童年时学的儿歌,以及孩子舅舅家湟源县的儿歌,教给儿子和女儿,并展开背诵比赛。而自小就在乡村巷道中玩疯了的杨尕三,更不会不在此时施展自己儿歌方面的童子功。那时节,在这片古代的西羌牧地,尤其是到了一年一度瑞雪纷纷的春节之时,这个雪原上的苦寒之家,也是有着世俗的欢乐和幸福可言的,那情景应正像昌耀此后在《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中这样的描述:
西羌雪域。除夕。
一个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
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个孩子
同声合唱着一首古歌:
……
咕得尔咕,拉风匣,
锅里煮了个羊肋巴
房上站着个尕没牙……
“尕没牙”,指尚未长牙的幼儿。而这个家庭中的“尕没牙”者,王俏也是也。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地等待着被欺负了的尕没牙的反应。
这一幕是农历1978年的除夕,昌耀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他在上述诗句后边紧接着写道:
那一夕,九九八十一层地下室汹涌的
春潮和土伯特的古谣曲洗亮了这间
封冻的玻璃窗。我看到冰山从这红尘崩溃,
幻变五色的杉树枝由漫漶消融而至滴沥。
那一夕太阳刚刚落山,
雪堆下面的童子鸡就开始
司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