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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
1.12.3 3. “冰河与红灯谨守着北方庭除”

3. “冰河与红灯谨守着北方庭除”

昌耀从此和这个家族,开始了不同于以往的关系往来。这既是一种具有庄重口头约定的家庭和义子的关系,又是失去了义父之后的往来关系——正是由于这一点,能否相处得自然融洽,达成一种真正的情感默契,便对昌耀意味着一种考验。而事实表明,这种关系就真的达到了和睦融洽。由此看来,除了在五叔王其榘眼中,昌耀是一个永远有问题的人之外,他与祖国的人民大众,进而是兄弟民族的人民大众,都不存在任何障碍。他不但知书达理,有时甚至还是乖巧的,颇得人缘的。比如,下若约的村民中,就有好几个与昌耀私交甚笃的乡亲。

昌耀以义子的名分,享受着每年回下若约村一次的探亲假。

而这期间,那个于1967年出自杨尖尖之口的“你娶我妹妹吧”的提示,经过昌耀想象力的重新处理,而使他怀着一种隐约的期待。

时间就这样走到了1972年。这一天,同村一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来到杨家给尕三提亲。尕三今年已16周岁。按农村人在周岁上再虚两岁的年龄计算法来论,尕三已是18岁的大姑娘了。而提亲者所提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昌耀。此时,昌耀就待在提亲者的家里等待消息。

尕三的母亲听清了这个意思后,心中忽地一沉。这怎么可能?昌耀比尕三大了整整20岁!接下来,她的确感到了为难,上一次昌耀和尖尖的婚事,就是由她拆散的,这一次,她还能再伤害昌耀吗?于是,便让尕三的大哥帮她拿主意。父亲去世后,大哥已是这个家庭中的半个家长了。大哥也同样基于年龄上的考虑,行使了他的否决权。

第二天,尕三被送到了二姐尖尖家。这实际上是杨母对突发事件实行的紧急隔离措施。

昌耀在他的说客家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被杨母请回了家中。杨母贴心贴肺地向昌耀说明了她不能同意这门婚事的理由,并请昌耀务必谅解。继而又说出了自己的设想,再托村上的人给昌耀物色合适的对象。

其实,否决这门婚事的道理不用杨母细说,昌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个时候的昌耀,似乎对什么事也不敢寄于过高的希望,但他也不会放弃努力。这件事如果成了,那将无异于喜从天降;如果不成,那也就正好对了——他似乎早已明白,自己是一个不配享有更好命运的人。

昌耀又回新哲农场去了。

昌耀走后,杨母延续当年的成功经验再次如法炮制,她要将尕三许配给尕三姨娘家的孩子。这是又一次的亲上加亲。以此看来,尕三母亲的思路极有规律,她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闺女,都转嫁给自家兄弟姐妹的儿子。

但她这一次转嫁的不是尖尖,而是已经多次显露过锋芒的尕三。尕三一听到母亲的决定当场就蹦得老高,继而撂下这样一句狠话:我哪怕一辈子不结婚也不同意!

纵观这一事件的整个过程,杨母采用的一整套策略都无懈可击,但却因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小纰漏,而导致了这套完整方案的崩盘——她恰当地启动了对于杨尕三的应急隔离方案,但却选错了隔离的地方。她的二女儿尖尖,既是她听话的女儿,但更是昌耀的同谋。未能嫁给昌耀,这是尖尖没有办法但实在是遗恨终生的事。况且,让昌耀娶尕三,正是她的提议。此时,她无论如何也要将自己的遗恨,通过尕三加以弥补。

就在尕三被送到二姐尖尖家隔离的那几天,尖尖等于给尕三办了一次加油鼓劲的培训班。尖尖首先问尕三,你自己愿不愿意嫁给老王。尕三的回答是:我没有意见。她在这件事上远比当年的尖尖直率果断。尖尖闻听此言后说到:这就行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坚持到底,别学我当年的样子,一说起这件事我就能后悔一辈子。老王也太可怜了,但人不能一辈子都倒霉,你也应该知道,老王不是个一般的人……这事没关系,只要你这里愿意,母亲和大哥那边我去说。

所以,尕三刚一回家,就有了和母亲那次底气十足的对抗。

再下来,就是尖尖多次回到娘家,对这件事反复的说服斡旋。

三个来月后,尖尖来到了给昌耀和尕三提亲的那个媒人家,说:你给老王写信,就说他和尕三的亲事成了。让他准备一下马上回来结婚。

尖尖用自己的情义和智慧,把这件不可能的事情给摆平了。说完以上的话时,她的眼睛忽地一热,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救了一条落难公子的命一样的大事。苦命的老王 ( 从自己结婚后,她开始以“老王”称呼昌耀 ) 也该翻一翻身了。为此,她有两种神圣的幸福感:为了昌耀,也为了自己对此事的成全。这种事情,在藏传佛教的诸神和尊者中,是绿度母干的。与此同时,她还有一种委屈了自己的感觉,但涌到眼眶的泪,让她使劲给憋了回去。

昌耀在新哲农场接到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之后,呆了。

事不宜迟,他从尖尖托媒人寄来的这封信中,读明白了让他马上回去结婚的潜在含义:夜长梦多。

做了必要的精心准备后,昌耀即刻赶到了下若约村。此时,是翻过年来的1973年元月20日。

1973年元月26日,距汉族农历年牛年春节还差8天,但时间却定格在了鼠年的末尾。此时,昌耀还未走出他36岁的本命年。按汉族民间的说法,人在本命年中总会有一些不同往常的动静,或者曰悲,或者曰喜。这当然仅仅是一种说法而已,但这一次,这个说法却在昌耀身上有了具体的显示。这似乎是昌耀命运的又一个象征,好日子来迟了,但却在他本命年的末尾开出了一朵大花。

这一天,昌耀迎来了自己苦寒人生中结婚成亲这一大喜的日子。而这个婚姻的性质,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娶亲”,而是反方向的“入赘”。

这件事情真是有趣极了,一个湖南桃源豪门的阔少,10多岁时就莫名其妙地向往中国西部藏区的生活,然后至中国东北、至国门之外的朝鲜、至华北腹地的河北……这样一路南辕北辙地寻找,终而不但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藏族的家,一位藏族的义父,而且更亲上加亲地,成了这个藏族家庭的“赘婿”——他真是一个把任何事情都能做透做彻底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倒的确是一直行走在通往自己理想的道路上。实现理想当然就要付出,只不过,他的付出实在是忒大了些。

这是一个按藏族招亲入赘的传统婚俗方式举行的婚礼。也是在日月山山地——这个大唐王朝与吐蕃王进行藏汉和亲会盟的地方,举行的一场浓彩重墨的婚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之后,当1973年元月26日清晨的旭日,镀亮了日月山下白皑皑的雪原,出现在旭日雪原上的昌耀,一霎时成了一名勒马翘首的吐蕃武士。只见他一身藏衣藏袍,簇新的狐皮帽子波动着金红的毛梢,右肩的背部,竟还斜撑出一杆藏族牧人的双叉猎枪。而胯下,则是一匹与遥远的吐谷浑人的“青海骢”有着血缘关系的高头大马。

他以一名古代吐蕃武士的形象勒马伫立。

这其实正是这个汉族的倒霉蛋,骨骼和灵魂的真实造型。

按照藏族招亲入赘的婚俗,昌耀先天晚上应该住在自己的家里守夜,然后,等待迎亲的队伍第二天天亮前来“娶”他。但他的家——也就是杨家,又是即将“迎娶”他的所在,所以,先一天晚上,他便被安排在了同村杨家的一个族亲家中。而这个家,与杨家的距离不过二三百米,如此一来,迎亲的隆重仪式便不足以展开。于是,便有了这一仪式在大自然中的转移和充分铺展:在迎亲使者的陪伴下,昌耀先是盛装策马驰出村庄,再绕过河流,驰上山埠,经过一番尽情的纵驰盘桓后,再与迎亲的队伍相汇合。再接着,是轻轻提勒起手中的缰绳,使兴奋的马头高高扬起,让撒欢的马蹄变幻出骄纵的碎步……待昌耀与迎亲的“使团”再次出现在村口时,他听到了惊天动地的爆竹声。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扶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一方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地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在这坚实的舟楫,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

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这是昌耀在《慈航》中,对于这一婚仪过程经过综合艺术处理的记写。也是中国的诗歌史上,一幅绝无仅有的经典场景。

而就在他作为待娶的“新娘”,“闺中”守候之夜,那里的情景又是如何呢?他在上一诗段之前做了这样的记述。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媾合,

他攲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旌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祈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为他施行洗沐礼的这位牧羊妇是谁?是人生绝境中引渡了他的尕仁卓玛 ( 尖尖的藏语名字。在婚礼之前,他收到了尖尖送来的绣花袜子,绣花鞋垫,绣花枕套等贺礼 )?是藏传佛教中普度众生的绿度母?人与神的界限在这里消失了,由这位集合了慈、善、爱于一身的高原女神的引领,他看到了佛国之中的大光明。而那挽动万千经轮纤绳的,则是雪域高原上成千上万的爱的奴仆。所谓的佛国,所谓的宗教,就是由这样一个大慈大善大爱的人群组合的澄明世界。

一个诗人的宗教感,就是这样获得的。他当然也由此获得了活下去的理由。

婚礼上的豪饮和狂欢结束之后,是众人散去的宁静。

在宁静的,这个合卺时分的不眠之夜,“冰河与红灯谨守着北方庭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