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北国天骄的义子
1967年,在新哲农场安顿下来不到半年之后,昌耀兴冲冲地回到了下若约村。在流放的日子里,也只有此次的下若约村之行他才是兴冲冲的。这当然是因为杨家的女儿杨尖尖。
但是,一个足以将他打懵了的事实是,尖尖已经出嫁了。嫁给了其舅舅家的孩子,也就是尖尖的表哥。
此事是由尖尖的母亲作的主。并不是尖尖的母亲不喜欢昌耀,更不是她不给丈夫杨公保面子,而仅仅是因为不这样做,她娘家兄弟的孩子就娶不到媳妇。
杨公保觉得无颜面对昌耀,杨公保的妻子也感到了疚歉。但此事归根结底是出于无奈,因贫穷而造成的无奈。
在杨公保妻子的心理天平上,昌耀即使再重要,也抵不过自己娘家的侄子。
而昌耀,他又能抱怨谁呢?难道杨公保一家还亏歉自己了吗?是的,这就是自己的命,所谓的命该如此。
但他还是想见尖尖一面,而见面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诉一诉自己的委屈,问一问尖尖的感受?他说不清楚,心头只是有这样一种盲目的冲动。或许,因为尖尖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自己的女人。
主意打定之后准备付诸行动时,昌耀突然又有些怯场——他怕尖尖的丈夫。在他的想象中,见面之后对方如果对他做出任何一种敌视的反应,都有十足的理由。而对方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敌视方式,他都难以应对。当然,他也根本想象不出,尖尖的丈夫凭什么会欢迎他这位不速之客。
欲为不敢,欲罢不能,怎么办呢?昌耀很自然地想到了今年11岁的杨尕三。去年,他与杨尕三前往兔儿干村追讨彩礼的二人组合,现在仍让他记忆犹新,尽管那是一次失败的行动。于是昌耀问尕三,敢不敢跟自己去。
尕三觉得这话问得奇怪:什么?我们去看二姐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哦,你是怕姐夫吧,我们是去看二姐,你怕他干啥?
尕三越来越像昌耀1958年初到下若约村时的那个尖尖了——乡村乡俗的知情人和昌耀的保护人。
一次事先颇费踌躇的行动,以极其简单的结果而告终——尖尖和丈夫出门干活去了。
第三天,尖尖自己来了。在去年村外那个让他们神魂颠倒的丛林草地,两人抱头痛哭。去年之大喜,今日之大恸,这也叫做“喜极而泣”吧——喜极而后泣。
这是昌耀与尖尖一次了断性的告别,也是他自己精神和心灵上一次转折性的告别——所有的,所有的人生期冀都破灭了。1966年以来,他已基本上无诗,也基本上没有了写诗的心情。而此次告别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还有什么,再值得他去期待。对于自己的人生,所有该做的他都做了,但命运还是不能放过他。
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吗?就是人的所有希望都已破灭。
昌耀那个时刻的神情一定是绝望的,尖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怖:别想不开,王哥!我们杨家就是你的家。要不,你娶我妹妹吧。
尕三?她今年才11岁,比昌耀小了整整20岁。
除了尖尖,包括昌耀在内的杨家所有的人,都没有过这个思路。所以,昌耀并没有承接尖尖的这个话题。
现在,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了他和杨家人的面前,因着尖尖这件事,他和杨家人都感觉到了一种伤害。尽管受到伤害的,首先是他,但杨家人的愧疚感,同样是一种心理上的内伤。虽然在这件事上谁都不能埋怨,但由此而导致的一个直接结果是:他和杨家人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还能完整如初地保持下去吗?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不寒而栗。这些年来,他之所以还能感到自己的苦寒人生中有那么一丝暖意,全在于有着这么一个家。而事实上,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概念性的家,他和这个家的关系维系其实是很脆弱的。而这一次,如果连这最后的退守之地都失去了,他还再能凭借什么?
而这几天,他的异族兄长杨公保,好像突然一下子老了,神色憔悴,目光浑浊。一个一诺千金的汉子就这么轻易地失信于人,而且是失信于一个可怜的、落难的人,这是他的自尊心,也是他的良心,都绝对不能容忍的。在这样的内心折磨中,杨公保一下子老了。而他的老态,竟突然让昌耀感到可怜。
两个可怜的男人,在目光无意中接触的一刹那,都感觉到自己心头忽地一酸。也就在这么一瞬间,昌耀心中一个朦胧的念头哗地明晰了。
应该说,那是他去年就曾突然产生过的一个念头:当兔儿干村的那门亲事黄了之后,杨公保提出把尖尖许给他时,他就在百感交集中,对杨公保做出过父亲身份的想象……
此刻,他终于郑重地向杨公保提出,要做杨家的儿子。这个表达也就意味着,他要和杨公保缔结为一种父子关系。这是一个困难的想法,是一个在特殊情况下,需要特殊想象力的想法。因为,昌耀的年龄仅比杨公保小5岁。
杨公保有些惶惑,两人之间这样的身份关系似乎委屈了昌耀。但在他决定把尖尖许配给昌耀时,两人之间不也已变更成翁婿关系了吗?而尖尖与昌耀16岁年龄差距的婚约,又难道不是杨公保特殊想象力的结果?
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土伯特人慈善悲悯的情怀及其血液中的无畏,使杨公保有如风暴中挓挲开翅膀长唳的大鹰,而昌耀这只形同落汤鸡的雏鸟,在这里找到了庇护之所。
在几遇花开花落的幻灭、
几经秋雨秋风的凄愁,
求生的热忱
降到了最低的指数,
——我,却成了
这“北国天骄”的赘婿。
我才没有完全枯萎。
这是昌耀在1980年的长诗《山旅》中的诗句 ( 见《昌耀抒情诗集》,《山旅》一诗最初的版本 )。在这里,他把杨公保称作“北国天骄”。但此时,他还尚未成为这位“北国天骄”的赘婿,但却成了情分上不亚于“赘婿”的义子。是的,一个自小就离家出走,从此无家可归的汉族青年诗人,就这样把他自己的情感归属,托付给了日月山下的这个藏族之家。成为这个藏族之家的义子。
此时是1967年。此时的昌耀不会想到,就在稍后不久,他的亲生父亲王其桂,那个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学员,中共桃源特别支委书记,1950年代被发配到东北的劳改农场开荒的人,在黑龙江的兴凯湖上作业时,突然从船头坠身落水。那一天湖面上风平浪静,是一个根本就不会发生事故的天气。但王其桂就那样撒手而去了。这个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更充满了悲剧色彩的人,他是在超过极限的心理忍耐中,再也看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时,才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
的确,王其桂长期活在怎样的人生滋味中的呢?——妻亡子散,恶名加身;有亲难认,无家可归。应该说,在很长的时间内,这对父子经历着完全相同的人生处境。但比起昌耀来,王其桂更绝望。因为昌耀还有年龄上的优势来等待,更有诗歌作为自己人生的支撑,而王其桂,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昌耀从此失去了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无论怎么说,王其桂都是给了昌耀以生命,也给了童年的昌耀以特别关爱的人。而从王其桂与几个子女的性格上来考察,无论是从自由的个性,不甘平庸的闯世界的意识,还是特殊的文化禀赋资质来看,唯有长子王昌耀和他最为相像,而两人的命运,也近乎如出一辙。
昌耀是在10多年后,才得知父亲“落水而亡”的消息的。而父亲去世的那个地方,正是他早先从朝鲜战场返回时,部队驻扎的地方。
……此时,即将失去亲生父亲的王昌耀,成为杨公保的义子,似乎不无藏传佛教中那种“转世”的意味。
在生命已没有理由存续下去的时候,王其桂坠船而亡;而昌耀,则搭乘上了土伯特人的苦海普渡之船。他在后来大恸大喜的长诗中,把这称作“慈航”。
然而,杨家的男人数代单传,并阳寿短促,杨尕三的爷爷在30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而她的父亲也没躲过这一劫。1969年,38岁的杨公保突患重病,卧床不起,被送入县医院抢救。关于这位对昌耀情深义重的土伯特汉子,我在昌耀写于1981年的《生之旅》这首诗中,看到了他的影子,也看到了昌耀对他沉郁慷慨的情感发抒:
啊,你虽九死而未悔的伟丈夫!
你身披曳地红十字长袍的美男子!
比罗马教皇更显神情端庄,
高卧在冷色的床垫了,
一如倒仆在父母之邦的雪野。
而此刻才见你是一个濒于气绝的
剑斗士,为命运之神杀伐,
使我饱览了昆仑原上
黄昏的沉重。
……
是一镀金的头盔。
是一镀金的鞍辔。
是一镀金的烛台。
……就这样走来了。
带着十字星光的闪烁,
也就这样地走去。
从昌耀朝向青藏高原时空腹地的眼中看过去,这是一位格萨尔史诗时代的部族英雄。武士。
杨公保临死之前仍放心不下昌耀;放心不下作为自己义子的昌耀,在他离去后和这个家庭关系上的走向。因此,他要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对此事做出最后的叮嘱。于是,在昌耀的那首《 慈航》中,就有了这样刻骨铭心的记写: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儿子!”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表述,“老人”把昌耀和这个家族,和他自己的关系,更把彼此间因年龄问题而显得有些含混的辈分,表达得精确而微妙。当然,这更是一个具有神示意味的遗嘱,而这个临去天国前的“老人”,就是一个人间之神的化身。他将昌耀和这个家庭未来的关系,用遗嘱的形式,更以不容更改的神谕的语气,进行了庄重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