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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
1.10.2 2. 投向北京求助的信鸽

2. 投向北京求助的信鸽

多少年了,

我把自己的忧心,疑虑,

镂刻在一封封

投给北京的信函。

好像身陷孤岛的水手,

盼水天之间,

会神奇般地飞来一只

我们希望的信鸽。

然而,周围只有

不尽的涛拍……

这是昌耀后来在《大山的囚徒》中,对那位囚徒的描述。我在前边已经说过,这位囚徒的原型是曾为新四军战士和州委宣传部长的张观生。而这一“孤岛上的水手盼望信鸽”的意象,更多的是昌耀自己的原型。

如果说,昌耀此前把自己囚徒处境的改变,完全寄托在“三年劳教”期满这一目标上,那么,在这个期限已满,湟源县法院又对他们的错误做出了司法改正,但他的处境却没有丝毫改变时,他还能等待什么呢?

是的,他只能自己来救自己。但在经历了上一次西宁之行的碰壁后,使他意识到这种“自救”必须通过一定的中介来实现。于是,有这样三个人出现在昌耀的期待中:

其一是老画家方之南。方之南是青海本土土壤中生长出来的一棵大树,青海省现代美术事业的奠基人。他1911年出生于青海,1931年考入刘海粟任校长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至结业。1950年任青海文联美术组组长。而他在美术上干过的两件大事,都与祁连有关。第一,是1962年受命为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青海厅绘制了巨幅国画《祁连新貌》;第二,是1980年再次为该厅绘制了《巍巍祁连》。而与昌耀有过三年“同事”关系的这位长者,对昌耀的才华和性格一直欣赏有加。因此,在昌耀落难之后,他曾利用下乡写生的机会,分别去湟源县和祁连山看望过昌耀。作为一个资深的艺术家和政治上并不含糊的人,他甚至对昌耀的“政治问题”不以为然。

所以,昌耀首先想到了向方之南求助。从1963年9月开始,他向方之南连续放出了求助的“信鸽”。

因为从这一年的9月份起,方之南连续在兰州和乌鲁木齐搞了两个月的画展,所以直到11月初回来后才见到了昌耀的信。在对昌耀问题的解决途径进行了综合考虑后,他于12月初给昌耀回了一封指点迷津的信。在这封信中他首先写道:得知“你周围的一些情况,使我也很难过,文联对你的问题一直没有管”,因为文联“党支部都是新人,你都不熟悉,我说了 ( 因为 ) 他们对你不了解,也没有引起重视”。继而在介绍了文联的新任最高领导,并让昌耀鼓起勇气,直接给这位领导人写信之后,又建议昌耀,“给省委第一书记杨植霖也写信去,请求他帮助搞清问题。据我所知,有些劳改释放和未放的人也直接写信给他,问题大部分都得到了解决,只要把事情写清楚,他是会管的”。接着,方先生特意强调:“你的问题并不是那样严重的。”

方之南在这里为昌耀设想了两条途径。首先,是给青海省文联和青海省委的第一把手同时写信申诉。之所以要给杨植霖写信,方之南自有另外一番考虑,因为杨植霖本人并不仅仅是一个省委第一书记,他还是一位在1960年代初就出版过诗集的诗人,并且,他1961年出版的《王若飞在狱中》那部书,甚至陪伴过一代人的成长。那么,这样一位文人高官,应该更容易理解昌耀一些,更容易对昌耀产生恻隐之心?

接下来,方先生还为昌耀设想了第二条途径,这就是向北京的五叔王其榘求助。由于方先生几天之后就要去北京参加全国美协工作会议,所以,他决定就这件事情亲自向王其榘面谈。“我可以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交换一下意见。我想他也可以设法帮助你解决这个环境吧。”

在方之南这位老艺术家的心目中,供职于中国科学院的王其榘,自然是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如果他再能出面给青海省文联乃至杨植霖书记写信,形成多管齐下的力度,解决问题的把握则更大。方先生为昌耀这位晚生的思虑可谓周全。

而就在9月份给方之南发出求助信的稍后,昌耀也给五叔王其榘写过一封汇报自己生活状况的信。此时经方之南这封信一提示,又再次唤起了他对自己这位五叔的热望。接着便鼓起勇气,又向五叔放出了求助的信鸽。正如前边诗歌中的描述,这是一封典型的“身陷孤岛的水手”,“投给北京的信函”。于是,五叔成了昌耀的第二个求助目标。此时,距这对叔侄自1957年底中断了通信之后,已达6年之久。

第三位出现在昌耀求助目标中的人,是昌耀昔日的同事闫瑶莲。她在1963年8月前的一段时期内,曾担任青海省文联的代理党支部书记,随后把工作交给正式继任者,到了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进修——这也是方之南这封信中提供给昌耀的信息。

方之南12月12日去北京开会,那个时代的这类会议似乎特别长,直到1964年1月9日,会议才接近末尾,方之南也才得以腾出时间,电话约请王其榘到自己所住的旅馆见面。王其榘是傍晚七点到的,七点半,闫瑶莲从人民大学也赶了过来。想来,这应该是方先生的特意安排。因为其一,闫瑶莲对昌耀的情况最为熟悉;其二,她的身份还带有一定程度上的组织色彩。这样,他与闫瑶莲两个人向王其榘谈昌耀的情况,信息更为全面,在感觉上似乎也更有分量,因而也更有利于促成王其榘出面帮助昌耀的决心。

于是,在1964年初的北京的这个傍晚,就有了这样三位文化艺术界的知识分子,围绕着昌耀问题的一番谈话。

关于这次谈话,王其榘在第二天写给昌耀的信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述:

昨天下午七时到九时,我应方之南先生的约,在旅馆里会见了他。这就是你来信中所称的老画家,对吗?

他为人很热情的,对你是很关切的。他很看重你的小聪明。他觉得你犯的错误并不那么严重,希望家庭对你不要误解,他说他到过湟源祁连,了解你的情况。

七点半钟,青海省文联前任党支部书记一位女同志也来看望方先生,她也谈了一些你的情况,觉得你已有些认识。这样,我对你的了解,就比较全面一些,对当时的情况 ( 即1957年昌耀被打右派时的情况——燎原注 ) 也就知道得多一些,而这些,你信中一次也没提到。

他们都觉得你有“才华”,希望你能提高认识,早些提高。共同的看法,是希望你要安心在祁连,争取那里组织的帮助,汇报自己的思想,在可能的条件下,不放松理论、文学的学习。你也可以向文联党组织作些思想检查,让他们给予一些帮助,但是,不是什么甄别。

对于方先生我只见 ( 过 ) 一面,我感谢他那么关切 ( 你 ),我也告诉你我的一点感想。我觉得他对你是关心的,但他并不真正了解你。这也难怪,因为方先生也是旧社会出生的,他对你犯错误的严重性,并不看重,而对你的才能却很欣赏,这样,他对你的帮助,就鼓励多于批评,同情多于分清是非。也许,因为这样的原因,你在各方面的声讨中,觉得这里面有温暖,觉得是“知己”……

依我想,也许那位女同志,你可以多争取她的帮助,这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我觉得她看问题还是全面一些,对你的帮助大一些。

关于这次谈话,闫瑶莲在这一年7月24日给昌耀的信中,也记忆新:“上次老方同志来京时,在他的住处,会见了您的叔父,从谈话中看出他对你要求很严,我对他印象很好,以后有暇时定当登门拜访。”

闫瑶莲的信是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封足可让心情低迷颓丧中的昌耀感到温暖获得振奋的信。她在这封信中写道:“您信中说同志们忘了你,不,据我所知,很多同志很怀念您,常常谈起您。”

在这封信中,闫瑶莲还专门就昌耀寄给自己的一首诗作,谈到了她自己之于文学的情感:“《 宝茹大姐》拜读了,写得情深意挚。从诗里看出您对过去朝夕相处的战友的深深怀念,看出您对革命大家庭的热爱,这是可贵的,文字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总之,是首不错的抒情小诗。

“您这种时刻不忘诗笔的韧劲,我深深敬佩,也应该向您很好的学习……昌耀,我爱文学,还是孩提时代,在我出生的小院里,看到故乡天空的一朵流云,一颗亮星,还有自己家门前的那棵紫丁香在初春的夜晚发出轻微的幽香时,我就在心底里埋下了热爱文学的种子。后来参加了革命……而作为文艺战线的一个小兵……我非常惭愧,我空空地站在这个岗位上,可是没有什么贡献啊!当然感叹是徒劳的,应该急起直追。以后在这方面,希望您能帮助和指教,我一直觉得您的文学修养很高,学识渊博,应该很好的向您学习。”

而对于昌耀就自己问题进行甄别的要求,这封信中这样写道:“关于您的要求和想法,我可以向文联领导再转达一次,信上不好谈,今年暑假我到西宁,届时向组织面谈吧!”虽然寥寥数语,并且比较含蓄,但这却对昌耀意味着一种重要承诺。以闫瑶莲此时的身份,她“向组织的面谈”应该是有分量的。

这的确是一封能让人产生温暖的信。闫瑶莲:1949年毕业于北京的华北大学,1953年到了青海省文联。先后任《青海湖》杂志的编辑、副主编、主编,以及青海省文联党组成员,直到退休后还曾兼任该杂志的顾问。1980年代初,我也曾与她有过多次接触,当时的感觉中,她是一位宽厚慈和的老太太,至今仍一直保持着这个印象。闫瑶莲不是方之南和昌耀那种类型上具有光芒的艺术家,而作为一个在文学与政治运动之间能把握自己安全尺度的人,并时而被赋以领导职责的人,她却对自己未能在文学上有大的作为始终怅然若失。这似乎正是那种人生难以两全的局限,那种造化之手的平衡作用。到了90年代已经退休之后,闫瑶莲仍不时动笔写作,并相继整理出版了两部以“文坛忆旧”为主体的文学作品集。

所以,在1964年的此时,她对于昌耀文学才华的欣赏乃至倾慕无疑是发自肺腑的;而以她此时在文联能为昌耀的问题说得上话的身份,这封信中的信息和承诺,对于陷入“孤岛”的昌耀来说,应该真的就形同于盼来了“希望的信鸽”。

而五叔王其榘的信,带给昌耀的感觉想来应是极其复杂的。你很难断定这是对于昌耀一贯的严厉要求——要求愈严,爱之愈深呢,还是一种满怀批评热忱的冷漠?即他只对批评错误,表达自己正确的立场姿态感兴趣,而对解决昌耀的问题没有兴趣?

五叔把方之南对昌耀才华的看重,表述为是对昌耀“小聪明”的看重;五叔指教昌耀根本不要考虑对自己问题的甄别,而是向祁连八宝农场的组织“汇报思想”,向青海省文联的组织“作些检查”。在五叔的眼里,昌耀永远是一个需要作检查的人。他更认为,方之南“并不真正了解”昌耀。那么,到底是谁更了解昌耀呢?1957年昌耀的落难,证明了五叔的嗅觉的确敏锐,但历史并没有让他永远掌控这一自信。随着1979年之后中国社会政治生活秩序的恢复,昌耀以他在中国诗坛大荒振袂般的复出和崛起,回应了方之南对自己的欣赏和期待,并最终证实了一位老艺术家不凡的眼力。

然而,1964年初从北京回到西宁的方之南,并没有给昌耀传递去任何他盼望的信息,进而对昌耀彻底地置之不理。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在时间相隔14年之后的1978年,“文革”结束,中国开始为各种冤假错案复查平反,昌耀为了自己问题的彻底解决再次求助于方之南时,方先生又向昌耀伸出了援手,并在给予昌耀的信中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这位老画家在信中写道:“我对你始终是同情的,1963年 ( 应为1964年初——燎原注 ) 在北京受你之托向你五叔恳谈了你的情况之后,我并没有对他说过对党不满或替你翻案之话,因为,我是文联的一般干部,又是群众,哪有权力替你翻案。你五叔竟不顾事实,加油添醋,向宣传部写了一封所谓‘揭发’材料,宣传部把材料转到省文联副主席戴锐军同志手里,戴是个好人,他问明了情况后,只好叫我给宣传部写了检查,我如实地写了,但后来终于把这封材料装入我的档案,作为罪证之一,罪名是替右派分子喊冤叫屈,要求翻案等,迄今还留在档案里,未被销毁,据说要请示省委才能焚毁。现在我认为你五叔是个…… ( 此处由燎原特意略去——燎原注 ) 我谈到这些,非常气愤!我是个从来不会弄虚作假阿谀奉承,奴颜婢膝之人,所以我对他的看法是如此,可能会伤害你们叔侄之感情吧?”

方之南尽管这么大的火气,但信的结尾还没忘了对昌耀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话很多,仅止于此,望你以后要改改以前的脾气,是权宜之计,可以么?”这就是说,他并不认为昌耀有自己的脾气就有什么不好,但为了自己问题的顺利解决而应该“权宜之计”地改变一下。尽管这样的建议完全是为了昌耀,他竟然还用了“可以么?”这种商量性的口气。这应该就是同为艺术家的那一类人,对彼此身上艺术才华的尊重。他们或许都清楚:这个世界形形色色的人众中,不同标准中的人有不同的成就,但那种带着某种性格缺陷而身怀大艺术才具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确是至理名言。有着家族血缘关系的五叔王其榘和侄子王昌耀也的确不是一类人,所以,叔侄间的关系,远不如异姓的同道之间那么心犀相通,珍重有加。

上诉之路不但艰辛曲折,波诡云谲,并且还使自己所敬重的一位老艺术家受到牵连 ( 此时的昌耀对此并不知情 ),但昌耀这一次坚定地拒绝了五叔的教诲,他要为讨回自己的清白竭力而为。

终于,在1965年9月15日,将昌耀压在祁连山下的这顶右派的“荆冠”被摘除了去。这个时间,距他戴上这顶荆冠整整8年,离闫瑶莲给他那封信中“向组织面谈”的承诺,相距一年。

当摘去右派荆冠的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之时,身居祁连山拉洞台流放营地的昌耀,能不百感交集?那一瞬间,应该有无数个念头倏然涌起,但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觉得自己最急于要做的事情,一共有两件。首先一件,就是将这一喜讯告诉五叔,在让亲人分享这一喜悦的同时,他还在潜意识中要对五叔做出这样的表示:我是清白的。既而,他又在给五叔的信中提出,要去一趟北京。

五叔在10月11日很快地写了回信:“知道你摘掉了自己戴上的右派帽子,这是可喜的事,也为你高兴。”但除了这种“高兴”外,马上话题一转,又开始了对昌耀的批评以及对于其思想根源的分析和追问。终而明确地表示:“北京,是好地方,希望你自己创造条件来北京看看。目前,是搞好自己 ( , ) 当务之急,更 ( 应 ) 加强自己的改造,目前,你来并不合适,也不宜作此计划。”

但昌耀并没有理会五叔的拒绝,他还是去了,时间是在这一年的11月初。

根据昌耀的性格和行为逻辑,在面对这一材料事实时,我曾对他固执的此行迷惑不解,有什么必要自讨没趣?

但这个问题在我对刘启增的采访中得到了解答。刘启增回忆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回北京探亲,曾受昌耀之托,看望了昌耀的二妹王瑞珍,王瑞珍性格本来就懦弱,见到大哥的熟人后,一时竟忍不住地哭哭啼啼。回到祁连,刘启增便力劝昌耀去北京看一看。此后的一些信件还表明,在参加了工作并成家生子后,王瑞珍的日子一直过得比较凄苦。1979年,昌耀平反后获得了700元的返城安家费,他在一家5口就靠着这笔钱在西宁安身立命时,却硬是从中挤出了100元,分送给4个弟妹,分给王瑞珍的最多,一共40元。王瑞珍收到了大哥这笔“血汗钱”后,再一次难过地流下了泪。

那么,昌耀这次非去北京不可的原因,除了心理上在五叔这位长辈那里必须获得一个“家”的感觉外,应当更有看望自己这位妹妹的因素。长兄如父,但他的这个兄长没能当好,他要尽可能地弥补。

能够体现昌耀微妙而自尊心理的,是他这样的做法:到了北京后,他先为自己找了一个旅社安顿下来之后,才去了五叔的家。此时昌耀的几个弟妹都已工作,住在各自的单位。五叔的家应比以前宽敞得多,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不速之客,应该有起码的自量。

11年不曾相见,但由于信件中思想形态上更深刻的往来,叔侄两人彼此都不觉得陌生。非但不陌生,简直就像又拾起了昨天还没谈完的话题,从昌耀进门不久,五叔就又开始了他对错误绝不姑息的严厉:据我所知,当年打成右派的许多人早都摘了帽子,为什么你到今天才摘?估计你是顽固中的顽固——五叔又重复起了他在上封信中对昌耀的追问。诸如此类的批评,直到坐在饭桌前,五叔仍是滔滔不绝。昌耀开始还解释了几句,此后就不再吭气。等五叔去了一趟厨房再回来时,饭桌上只留下了拍在那里的一双筷子。人,已不辞而别。

这个情节,几乎完全重复了1954年暑假昌耀去五叔的家,和五叔的儿子念青发生争执后,那扬长而去的一幕。

历史果真有如此惊人的相似之处?

但那一次,五叔为之伤心;而这一次,五叔却无动于衷。

先是大弟王昌煜赶回家里,得知大哥走了后,“我先到前门旅店介绍所去查问,介绍所说他们那里不登记,我又沿着前门大街找了好几家旅店,都不曾找到你”——昌煜在随后给昌耀的信中这样写道。

那时,昌耀已退了旅店,来到北京火车站后,专门给王瑞珍打了电话,兄妹终于在车站见了一面后,昌耀冷静地离开了北京。

他与五叔的通信,至此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