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魄青海的精英者群
昌耀在祁连山流放营地加速诗歌写作进而折腾素描,是从1961年底开始的。这时他已从八宝农场最西端的夏塘台队,转到了位于农场场部附近一片台地之上的拉洞台一队。此时,原先同各类社会收容人员混编在各个基层单元的右派们,全部被抽离出来,集中到了这片台地之上的拉洞台一队和二队。
干什么呢?
好消息就在这时传来:今冬明春将分批解决右派们的问题。所谓的解决,就是由原单位收回,重新分配工作。
这一时期对昌耀来说,有两件关乎他政治生命的大事。其一,到1961年4月29日,他被湟源县法院判处的那个“管制三年”的期限已经到期,昌耀的“管制劳教”身份应随之解除。其二,1962年上半年,湟源县法院对它们前边的这个判决进行了复审之后,认为“原判不当,故予撤销”。这就是说,原先的那个判决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扯淡判决。而昌耀的“管制劳教”身份,也就自然应化为乌有。
一个不负责任的判决在四年之后被“负责任”地撤销了,现在,该青海省文联负起他们该负的责任,将昌耀收回了。然而,正像青海省文联筹备领导小组在1979年给昌耀的平反材料《关于王昌耀问题的复查意见》中的结论:“1962年湟源县撤销错误判决后,原省文联未及时收回该同志安排工作也是不当的。”
但在查阅昌耀的这些相关材料时,我却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就在昌耀“管制三年,送去劳教”的期限已经到期,且湟源县法院又撤销了他们的错误判决后,青海省文联竟然似乎对此毫不知情,竟然一直把昌耀当成一个“劳教分子”。以至直到1979年,全国所有右派的遗留问题都在彻底解决时,当时的“青海省革委会劳动教育工作委员会”,才收到省文联上报的“关于撤销王昌耀劳动教养的报告”,并做出“同意”的批复。
事情居然如此荒唐!但到底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我们无法得知。
而原先的文联领导程秀山,此时已没有权力为此事负责任了。他已在1959年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中给挑下马去,在西宁郊区的一个农场,以“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身份看守大门。
而此时的昌耀,对此并不知情。他在满怀期待中,自以为终于熬到了这一天,并且又迎来了农场宣布的好消息。而这个消息的确是真的。先是一批原县团级级别的右派被收回了;继而,是一批行政19级级别的人员被收回。依照这种按行政级别从高到低的政策落实态势,下一步,就该轮到昌耀们这些一般干部了。昌耀眼巴巴地等着下一步,然而,下一步却没有了。
此时的昌耀即便不致绝望,他的心里也会清楚,一年半载内是绝对不会看到希望了。然而他却简单地认为,致他于此时此地而不得翻身的,仅只有右派这顶帽子了。因此,他不能不为掀掉这顶帽子而进行“绝地反击”。也就是从1962年下半年起,昌耀开始了持续的申诉。
这一年的七八月间,昌耀写出了一个2万多字的《甄别材料》。在这份材料中,他将自己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个人经历、反右运动前后的细枝末节,以及运动中给他罗织的问题,这些问题的真假虚实,来龙去脉,逐一做出了说明。既而,为了证明《林中试笛》的清白,他还援引了自己的其他诗歌和相关的文艺理论,来说明自己在高原风土、自然情趣上的诗歌旨趣,以及这两首诗与这种旨趣的一致性。在这篇材料中,他专门提到了以民谣风格著称于世的西班牙诗人洛尔迦。进而以洛尔迦作为自己创作的佐证。这是我所见到的昌耀唯一一篇从风格、意象等微观分析的角度谈诗的文字,它的精到和严谨,即使放在今天也依然光华灼灼。
这样的一份材料,昌耀当然特别珍重,而通过邮局邮递又是否可靠呢?他没有这个信心。于是便决定亲自交到文联领导手中。
这个时候的昌耀已经有了请假外出的权利,但此行的目的是申诉翻案,不知怎么的他自先就有了几分心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的麻烦,这位深沉的诗人又一次采取了可笑的行动。
接下来的情景,几乎就等同于诡秘地出逃。
那天下午,等大家都出工走了之后,他悄悄地离开宿舍,从拉洞台台地下到八宝河河谷。接着,他没敢径直上公路,而是贴着河谷坡根的草滩树林择路躜行,傍晚时分进入了当地的乡村中学。这里,有一位他熟悉的四川籍的大学毕业生,大约是两年前来到这里任教。在这位青年教师的宿舍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在公路旁等到客车后,他又在脸上特意捂了一个大口罩,然后坐车前往西宁。
此后的事实表明,这完全是类似于足球场上那种多余的“技术动作”,因为后边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追兵”。
接下来的情景,昌耀用《夜谭》这首诗进行了讲述:
子夜。
郊原灯火像是叛离花枝的彩蝶,
随我搭乘的长途车一路奔逐,
直伴我进入睡眠迷蒙的市区,
谁也不再认识我。
那些高大的建筑体内流荡光明,
使我依稀恢复了几分现代意识。
但他们多半是我去后的新客,
而诧异我紫赯的面孔透出草原雷雨气息。
今夜,我唱一支非听觉所能感知的谣曲,
只唱给你——囚禁在时装橱窗的木制女郎……
1962.9.23.夜12时
记于西宁南大街旅邸
这情景,的确就像一个遥远的神话:发生在古代阿拉伯那一天方之国的“天方夜谭”。城市夜色中神秘的繁华和一个盯着商厦橱窗中“木制女郎”发呆的流浪汉,这是一个如何诡异的场景?此夜此夕,这两位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却因着共同的“囚禁”属性,而在流浪汉的心中产生了“天涯故人”的温热。是的,在他曾经生活了三年的这个城市,此夜此夕,“谁也不再认识我”。
青海省文联的领导们也不认识他,这个机构的领导层已于1959年以来相继大换班。并且,此时偏偏都因各种事务而出差在外 ( 这或许是湟源县法院对昌耀撤销判决的文书被忽略的原因之一 )。
他只有向办公室的人员递交上自己的《甄别材料》,然后怏怏离开。他没有获得向新任领导们当面陈述的机会。一次带有“武工队”色彩的行动,就这样以失望的结局而告终。
然而,此番的西宁之行也并非一无所获。他起码获得了诸多新的信息。
在时间运行到1962年秋季的青海文化艺术界,已经足以称得上“江山一改旧时颜”。从以北京为中心的全国各地,自1957年起的反右运动中就相继发配下来的各路精英积攒到此时,已完全可以让青海以文化人才大省而自雄。这些人物大致如下:
彭柏山:原新四军将军,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供职于青海师范学院图书馆。不久后调离。
徐炜:笔名范泉,1930年代上海著名的编辑家,当时与茅盾等人过从甚密,主编有《文艺春秋》等刊物。供职于青海湟中县文化馆。
徐炜先生1980年代初出任青海师院的硕士生导师,此间应我们的写作课任老师之邀,为中文系77级上过几堂写作课。因为我曾对写作课老师给我的作文评价不服,徐先生又受该老师之邀,为我的另一篇作文写了整整一页纸的评语。这份评语澹定客观,他依旧没有表扬我,却为我的年轻气盛泄了火。毕业后,我曾以记者的身份写过他的一篇专访,看过之后他让自己的研究生传过话来:还不错。
罗洛:“七月”诗人,“胡风集团”分子,40年代曾为来华的聂鲁达做过翻译。供职于青海一生物研究所作资料翻译。后任上海市作协主席。
朱乃正:油画家、书法家。先后供职于青海省文联、省摄影美术展览办公室。后任中央美院副院长、中国油画艺委会主任。
王复羊:漫画家,先后供职于青海人民出版社,《 青海画报》社等。后任北京市美协主席,全国漫画艺委会主任。
田地:诗人,儿童文学作家。1940年代参与过上海《诗创造》的编辑工作,1950年代初曾任上海《儿童时代》代社长。在青海一牧业县任小学教师。
黎焕颐:诗人。在青海海西州查查香卡农场“劳改”。
孟犁野:原任北影厂编剧,供职于青海省歌舞团。后任北京国际政治学院新闻系主任。
赵亦吾:作家,供职于青海省文联。后任中国曲艺家协会《曲艺》杂志主编。
白榕:诗人,原任《人民文学》编辑,供职于青海省文联。稍后调入安徽省文联。
王浩:诗人、作家、剧作家,供职于青海省文化局。后任北京电视台副台长。
李元洛:诗歌评论家,供职于西宁一中任教师。后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
余易木:西宁一小型机械厂技术员。1980年代初以《初恋的回声》和《春雪》两部中短篇驰名中国文坛,通数门外语,于西方文学学养宏富精深,翻译过《帕尔玛修道院》。后被《十月》杂志副主编张守仁视为“奇才”。
陈登颐:翻译家,原任上海音乐出版社编辑,供职于柴达木盆地大柴旦中学。通数门外语,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20世纪末,翻译出版西方音乐理论和文学作品20多种。其中150万字的《世界小说一百篇》( 1983年前后出版 ) 因译笔传神而享誉学界。
瞿弦和:供职于青海省话剧团。后为中国煤矿文工团团长,朗诵艺术家。
张亮:供职于青海省话剧团。曾于电影《林家铺子》中出演寿生。
赵尔康:供职于青海省话剧团。后主演过《归心似箭》等电影多部。
李丁:供职于青海省话剧团。后返回北京,中国演艺界的常青树,直至2006年,仍在央视荧屏上手提“新盖中盖高钙片”作明星广告。
赵梓雄:供职于青海省话团。1970年代末因新编大型话剧《生活在召唤》而名噪一时。
程祥徽:供职于青海民族学院。后任澳门大学中文学院院长。
胡安良:语言学家王力的研究生,供职于青海民族学院。
林锡纯:北师大毕业生,曾受教于书法家启功。先后在与祁连县相邻的门源县中学和西宁一中教书,后任西宁晚报社总编辑,青海省书法家协会主席。
……
这批人物,是青海有史以来纳入的文化量级最高的一群,也是青海文化史上一个空前的豪华阵容。这个群体此后在青海的文化艺术中所形成的“生产母机”效应,使他们足以有理由接受历史的敬意。
而此刻,他们都是落魄者。
也就是在这次毫无收获的西宁之行中,即将到来的结尾却有一了抹亮色:昌耀被旧日的同事,介绍给了在他离去之后来到青海的画家朱乃正。朱乃正戴着右派的帽子被从北京发配到了青海省文联,身为右派的昌耀因为多了一个“三年劳教”,而被发配到了祁连山。共同的遭遇和相同的艺术素养,使他们更容易心犀相通,更易于产生一种天涯遇故人的心理认同。但那又能怎样呢?也就是在这次临别之际,朱乃正拿出了自己积攒的5斤全国粮票,送给了日子比自己更为潦倒的昌耀。然后,共同期待着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
而这5斤全国通用粮票,却让昌耀至死不忘。直至去世前躺在病榻上,还忍不住地旧事重提。那么,此时的这5斤全国通用粮票,又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我可以提供这样的一些数据以供参照:
从1950年代中后期开始直至1980年代初的中国,是一个“金钱绝对不是万能的”时代,日常生活的所有用品:粮食制品、油、肉、蛋、红糖、布匹衣物、甚至燃煤,都要凭票证供应。假如你要在饭馆吃饭,哪怕仅仅是购买馒头,如果没有粮票,钱就不能产生作用。反过来说,只有钱与粮票配套使用,方可购得食品。而粮票,是按照社会成员工作劳动的强度类型,在最低的需求标准上严格核定后,配发给每个人的。比如一个机械工人每月的粮食定额是31斤,教师和一般干部则为27斤——那么,他每月就只能有27斤粮票。由于当时油、肉、蛋之类的副食配给微乎其微,人们的肚皮内根本没有油水,所以这27斤的粮食也仅够个人充饥,很难有剩余的粮票。反倒是以工资形式领到的钱,在每个人手中多少都会有一些节余。这是指中国各省区的地方粮票。你如果要离开本省去外地,这个本省的粮票就无法流通,你就必须通过单位介绍信和出差探亲证明之类,将它换成全国通用粮票。而对于普通平民来说,这中间的关节和麻烦,则常常使人头晕。
所以,这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几乎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多余出来的口粮。现在,一个未来的大画家,把它送给了一个未来的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