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样寒冷的夜……”
1959年夏季回到夏塘台农业队的昌耀,因为前胸贴了后背的饥饿而中断了写作的昌耀,除了无休止的劳动之外,他还干了些什么呢?在写于1987年的《艰难之思》一文中,他这样回忆到:
28年前我在垦荒的祁连山某座台地趴在落满草屑的地铺抄录的几首外国诗歌,竟被我保存到了今天而成为那期间我的思想感情的见证。其中一首是歌德作品《普罗米修士》:宙斯,你用云雾/蒙盖你的天空吧,/你像割蓟草的儿童一般,/在栎树和山顶上/施展伎俩吧!
可是你不要管
我的大地,
我的茅屋,这不是你盖的,
不要管我的炉灶,
为了它的烈火
你嫉妒我。
下引独白又是如此自豪:
宙斯,要我尊敬你?为什么?
你可减轻了
任何重担者的痛苦?
你可遏止了
任何受威吓者的眼泪?
把我锻炼成人的
不是全能的时代
和永恒的命运
它们是我的也是你的主人?
( 均自冯至先生译诗 )
抄录的另外几首是希腊诗人柯斯塔斯.瓦尔那里斯的《我的诞生并非偶然》和泰戈尔《飞鸟集》里的作品。彼时彼境我之读诗与其说是出于纯粹的审美,倒不如说是有意于理性感知更为准确。我确实觉着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多么好,我的大地,我的茅屋,我的炉灶,我的把我锻炼成人的我的时代、命运……而我的诞生并非偶然。我直觉自身与人类命运之相通。我似乎更实在地理解了人类成为命运主宰的那种渴望。
除此而外,昌耀1994年在应一家报纸之邀,列举自己最喜欢的10本书时,专门谈到了苏联作家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和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对于《毁灭》的感受,他这样谈到:“读罢30余年过去,于今我依然感到俄罗斯暗夜的灯火,农舍干草堆里游击队员消乏的肉体是如何惬意。”而《士敏土》之所以能给他以深刻记忆的则是:“贯穿于全书,那种自我牺牲与劳动组合迸发出的热情本身,就是一部劳工神圣的颂歌。”
从这其中的“暗夜的灯火”、“农舍干草堆……消乏的肉体”、“劳工神圣的颂歌”等字眼,我们当不难想见,昌耀与祁连山流放营地相关的阅读心理折射。果然,他紧接着这样写道:
“以上两部作品就读于被监管、劳役的祁连山某农场。那正是国民普遍挨饿的年代。在肉体的饥饿得不到有效补给而深感困窘的日子里,从书本里为同样饥饿着的灵魂获取一份宽慰已成必需。而《士敏土》的作者也就是在一个相似的饥饿年代,身处一间阴冷的地下室,用铅笔头完成了这部书稿——即人格修炼的写作。”后边这一句非常重要,昌耀在“三年饥饿”的末尾,突然开始的疯狂的写作,应该正是这一榜样的昭示。
“这一时期我还借阅到绥拉菲莫维支的《铁流》,选阅了高尔基的一些作品,其中《二十六个和一个》、《马尔华》等篇章让我铭记终生。”
在这两段回忆中,除了昌耀深沉的心理信息外,我们还会对他带到祁连的藏书,他能借阅到的其他右派们的藏书,他的阅读范围、阅读方式,此情此景中特殊的阅读感受,获得一个基本的想象。这些,也正是他在祁连山腹地稍微解除了饥饿压力后,能迅速启动自己诗歌写作的重大的文化内驱力。
纵观昌耀流放的21年间的诗歌写作,我们会发现,1961年至1962年这两年间,是一个突然放量了的特别粗大的部分。在这期间,他先后写下了《鼓与鼓手》《筏子客》《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水手长—渡船—我们》《峨日朵雪峰之侧》《良宵》等20多首可称之为精品的诗作,再加上《莽原》《湖畔》《烟囱》《高大坂》,这些在写作时间上分别注明为1981年、1983年“改旧作”或“重写”,但从题材、风格上与这些诗作相一致,显然是此时完成初稿的作品,便使这两年期间的写作量显得更为庞大。
这些诗作,虽然无一不是从1980年代起才陆续发表面世,自然包含了昌耀此后的“深度加工”,但保留在其间的主体信息,却映现了同一时期的昌耀不同的心灵层面。
我们在这里首先看到的是一种属于“集体性抒情”的写作,其中标志性的作品,是《鼓与鼓手》和《水手长—渡船—我们》。
咚咚的鼓点
是我们民族的笑声啊!
今天,
在乡村爽洁的大道,
在城市水门汀的广场,在原野,
那些由三匹骅骝牵引的鼓车
正风驰电掣般行驶,
击出进军的鼓点,
击出凯旋的鼓点,
击出报捷的鼓点……
这首“欢乐颂”式的《鼓与鼓手》,其基调和情绪脉络,都属于《哈拉库图人与钢铁》的延伸。它的意象来源很难不使人联想到1958年“大跃进”时代,钢铁产量或粮食产量“创了纪录”的报捷场景。因此,它在写作基调上仍沿续着早期那种“生活的歌者”的脉络,但与同时代的同类作品相比,它却显现着一个重要区别,这就是将时尚的政治抒情,转换为对于民族和人民“集体英雄气概”的抒写。尤其是这其中“早在节日的前夕,/北方的驭夫们/从井沿提来泉水/泼洗鼓车粗壮的辐条”这样的意象,则是昌耀从西北的乡野大地中提取的铜石,有一种能从汗气和粗朴中擂出鼓声的响亮。
昌耀是一个具有浓重英雄情结的诗人,而在《水手长—渡船—我们》这首诗作中,“年高德劭的水手长用须眉召唤我们”的这位水手长,以及“黄河方舟”上年轻的水手们,则更是民间群体英雄的造型:
水在吼。热气腾腾。
我们抬起脚丫朝前划一个半圆,
又一声吼叫地落在甲板,作狠命一击。
我们的白牙露出了狰狞。
我们的金牙掠过了狂喜。
我们的三头肌可怕地抽搐。
——浪涛啊,快给你的战士
那难得的荣誉吧!
在这首诗之后,还有一首由五个章节组成的题名为《断章》的诗作:
没有篝火。云层
如金箔发出破空的騞砉
这样寒冷的夜……
但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夜
我仍旧感觉得到我所景仰的这座岩石,
这岩石上锥立的我正随山河大地作圆形运动,
投向浩渺宇宙。
感觉到日光就在前面蒸腾。
从写作的出发点和姿态来考察,《 断章》与前面的《鼓与鼓手》《水手长—渡船—我们》,显现出了一种分水岭式的区别,昌耀于此已把那种豪迈的集体英雄主义抒情,回撤到一个在“寒冷”的时分,与“山河大地”作心音共振的个体生命点位。在这个形象上凸现的,不再是那种带有时代造型感的集体英雄主义,而是一个获得了山河魂魄灌注的个体精神巨灵。这似乎意味着,他对曾经作为自己精神动力的集体英雄主义,某种程度上的不再信任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对山河魂魄的亲近。
而在分水岭的这边,是与《断章》呈现着密切精神关联的《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一诗。它们的共同之处,就在于褪去了集体乐观主义的基调,而进入个体生命对于当下生存的审视,乃至怀疑和反思。尤其是《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一诗,从语言修辞的成熟度,思想的思考深度等综合形态来看,它明显地高出昌耀同一时期的其他作品,因此,该诗在1980年代发表时,作者后期加工的成分无疑更大。关于这首分为9个诗节的100多行的诗歌,如果我们把它放在当时流行的诗歌背景上来解读,就会为其中这样的诗句而吃惊——
这是一个被称作绝少孕妇的年代。
我们的绿色希望以语言形式盛在餐盘
任人下箸。我们习惯了精神会餐。
毫无疑问,这是对1960年前后三年“自然灾害”饥饿惨状的曲折书写,也是对这个时代以大话谎言愚弄百姓,装点盛世的戳穿和嘲讽。而这样的思想,对于这些不断被洗脑的右派们来说,不要说在当时形成一首完整的诗歌,即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也会在冷静之后有一种“犯罪感”。所以,这首诗歌的完成方式,只能是在1980年代经过“组装”而成。而它的散件,尤其是其中那些具有深刻怀疑色彩的散件,只能伏藏在他当时凌乱的诗歌笔记本的深处。甚至还要在四周掩盖上“荒草”。
《 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是有关祁连山流放营地,信息量最为丰富的一首诗作。它在大量纪实性的笔墨之外,更有着诸多意味深长的密码伏藏,以下是这首诗第9诗节有关春天泥土的微观性描述:
我以极好的兴致观察一撮春天的泥土。
看春天的泥土如何跟阳光角力。
看它们如何僵持不下,看它们喘息。
看它们摩擦,痛苦地分泌出黄体脂。
看阳光晶体如何刺入泥土润湿的毛孔。
看泥土如何附着松针般锐利的阳光挛缩抽搐。
春天的泥土这种“挛缩抽搐”的挣扎和痛苦,无疑正是那些风华正茂、身心鲜嫩的“囚徒”们,在各种压力下生命本能性的角力——既“痛苦地分泌出黄体脂”,又在这痛苦中而为痛苦所造化。但最富意味的,是紧接着这样的描述:
看它们相互吞噬又相互吐出。
看它们如何相互威胁、挖苦、嘲讽。
看它们又如何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
如果我们把前边的诗句,看成这些“囚徒”作为整体之于外界压力的抗争,那么后边这三行,则是对他们作为个体相互关系状态的摹画——这些一般而言有着率直天真等共同脾性的右派们,在不断承受着外在压力的情况下,其固有的天性往往会扭曲变形,而被压榨出人性的“邪”来。于是互相之间的倾轧,“威胁、挖苦、嘲讽”,乃至向管教人员打小报告、告密邀功之类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尤其是当他们与社会盲流混编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恃强凌弱的现象则更会屡见不鲜。
然而,更富意味的是,当这一杂色的人群在必须共同面对一些非常事态的时候,却会在相同身份属性的意识上相互抱团,正所谓“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比如就在这个“饥馑的年代”,被饥饿压榨得斯文扫地的这一群,便时而会有一些猫叼鼠窃之类的举动,最典型的就是偷食黄熟时节新垦地上的青稞。先是三两个人下工前偷偷捋下穗头上的青稞颗粒,带回宿舍后,又在夜晚跑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用脸盆炒熟,在黑夜中吃黑食。继而,这一机密很快就传遍了同一宿舍。于是,每到下工前,这些饥民们便各自忙乎起来,待出了麦田后,一个个走路的姿态就有点变形——裤脚紧扎、顺着裤腰灌下去的带皮的青稞颗粒,既给了他们沉甸甸的踏实感,又使他们不得不撇开腿来显出古怪的行姿。这时候,彼此只要看一眼对方走路的架势,就能知道各自都干了什么。此时,尽管每个人心中不无得意之感,却又不能放肆地表达,于是便心照不宣,便以“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恪守群体共同的秘密。
昌耀的诗作,在整体上给人以苦难中的圣徒之感,但即使在1962年的此刻,却又显示出一种幽默乃至生性中潜藏极深的顽劣元素,他以“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这种微妙至极的隐语,记写艰难时日中他们“越界犯规”的勾当。这除了岁时生态纪实性的考虑,似乎还含有给出一个哑谜让人摸不着头脑时,那种唯我独知的恶作剧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