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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全传
1.10.4 四、车马未离鞍 忧国一死难

四、车马未离鞍  忧国一死难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月十三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八月十五日,京城陷落。

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纵容士兵的一切野蛮暴行,联军所到之处,烧杀淫掠,惨绝人寰,无数居民被逼上了自殒的绝路。更有甚者,列强使馆成员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杀人竞赛。诸多官邸府院、寺庙民宅、城垣宫苑变为废墟,大量珍贵档案、图书化为灰烬。珍贵文物、金银珠宝,尽被劫掠一空。昔日市井繁华之地,昼夜烈焰腾腾,满目疮痍。

慈禧太后每当使大清国这架破车深陷泥泞时,最先想到的推车人必是安徽合肥的乡下佬李大架子,而一旦走出泥泞,她又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弃,他该背锅背黑锅,该挨国人唾骂就去挨骂。作为大清国的顶梁柱,李鸿章是绝对效忠朝廷的,哪怕是牺牲自己的名节和生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一次李鸿章万万没想到慈禧太后这么快就要他回京“主持局面”,当电报如雪片般飞来时,他有些犹豫,甚至看不懂慈禧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在给大清驻德公使的电报中,李鸿章说:“朝廷尚无主见,即使我去也无济于事。”

然而,慈禧并不因李鸿章拒绝而放弃,催促他北上的电报接二连三地到来。

七月三日,这是宣战不到两周单独发给李鸿章的第二道圣旨:“懔尊前旨,迅速来京,毋稍延刻。”

七月七日:“前迭经谕令李鸿章迅速来京,尚未奏报启程。如海道难行,即由陆路兼程北上,并将启程日期先行电奏。”

七月八日:“命直隶总督由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

七月九日:“如能借到沙俄信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延刻,是为至要。”

七月十二日:“无分水陆兼程前来。”

慈禧这样急着要李鸿章去干什么呢?当然不是率军作战,而是希望他快点去哄洋人,再让洋人这样肆无忌惮地闹下去,大清就要彻底亡国了。由于李鸿章迟迟不动身,清廷最高统治者开始在电报里耍起赖来:“现在事机日紧,各国使臣亦商在京……该大臣(李鸿章)受恩深重,尤非诸大臣可比,岂能坐视大局艰危于不顾?”并要求李鸿章“无论水陆,即刻启程,并将启程日期速行电奏”。

慈禧在逃亡之后,发给李鸿章的最后一纸任命是:“着李鸿章为全权大臣。”

李鸿章再也坐不住了,决定启程。但他的朋友们却力劝他不要前往,道理不言而喻:如果说5年前签订《马关条约》使他蒙受耻辱的话,那也是因为他应该承担一切责任,毕竟他是淮军总指挥、北洋舰队总指挥,又是北洋大臣。但这次跟他这个两广总督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这次去谈判,除了割地赔款,还有其他办法吗?明知道是去受辱,为何要去?但是,李鸿章仍决定前往!这是作为臣子的责任。

七月十七日,77岁的李鸿章在广州登船。临行前,南海知县裴景福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国家少受些损失。李鸿章感叹道:“无法预料,唯有竭力磋商,争取宽限时日,尚不知能否办到?我还能有几年活头呢?一日和尚一日钟,钟不鸣,和尚也死了!”

李鸿章乘轮船到达上海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观察各国的举动。此时北京城已经沦陷,部下及亲属劝他不要继续北上。然而,李鸿章拒绝了,他拿的是大清国的俸禄,受的是大清国的顶戴,如今,大厦将倾,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九月二十九日,李鸿章到达天津,去了自己曾经执政20多年的直隶总督府,在满目疮痍的天津城中,总督府已是一片废墟。

十月十一日,李鸿章到达北京。眼前的景象更令他不忍目睹:残破的城垣,流离失所的百姓,横行无忌的洋兵……外国联军宣布除了“两个小院落仍属于清廷管辖”之外,整个京城由各国军队分区占领。那两个小院落一个是李鸿章居住的贤良寺,一个是参与联军议和谈判的庆亲王的府邸。

李鸿章与帝国主义列强的谈判既艰辛又旷日持久,但他以虚弱之躯,坚持与11个国家的外交官周旋。

十一月初,联军照会李鸿章和庆亲王,提出议和谈判的6项原则:惩办祸首;禁止军火输入中国;索取赔款;使馆驻扎卫兵;拆毁大沽炮台;天津至大沽间驻扎洋兵,保障大沽与北京之间的交通安全自由。这6项严重侮辱大清国家主权的“原则”,令李鸿章气愤不已。第二天,他在谈判桌上指着沙俄代表的鼻子说:“你们是一群虎狼!你们的要求太过分,我四万万同胞也不怕流血!”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结束大清国的厄运。而逃亡至西安的慈禧在黄沙烈风中天天盼着李鸿章的“好”消息——“望电报如饥渴”。李鸿章只有日复一日地“竭力磋商”——“每当聚议时,一切辩驳均由李鸿章陈词;所奏朝廷折电,概出李鸿章之手”。他曾经多次把血吐在谈判桌上,然后掏出手绢擦擦嘴角继续谈判。

数月之后,李鸿章病倒了,起因是在拜会英、德公使后回贤良寺的路上受了风寒。故作拖延以“漫天要价”的联军沉不住气了,立刻把占尽“中国财力兵力”的“议和大纲”抛了出来。

李鸿章此时已病得卧床不起。庆亲王拿着“议和大纲”连连叹气,说这个大纲朝廷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还是请李鸿章想想办法吧。

李鸿章明白,他已经不可能让列强更改其中任何一项条款了。他伏在病榻上,在上奏朝廷的电报中说:“近几十年来,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去年的事变来得尤为仓促,创痛巨深,四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望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者可以渐有转机。”

难以想象即将离世的李鸿章在写下“必多一次吃亏”这几个字时是什么心情。他毕生致力的“外修和好,内图富强”的愿望,如今说出来实在是一种前途渺茫下的伤心无奈。

11个国家抛出“最后议定书”后,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合南方的封疆大臣,力主不能在“议和大纲”上“画押”。李鸿章对“不明敌情”却“局外论事”的张之洞感到十分恼火,表示如果坚持不“画押”,谈判马上便会破裂,结果只能是将大清拖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联军在京城屯兵数万,有随时扩大战争的能力;在这种内外皆危之际,高谈阔论并不能扭转危局,拯救危难。

出乎李鸿章意料的是,慈禧太后很爽快地答应在条约上签字。由于“议和大纲”没有将慈禧列为祸首,也没有让她交出统治权力,于是朝廷给李鸿章回电:“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最后,慈禧竟明白地说:“衡量国家的物力财力,尽量满足洋人的喜好要求。”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九月七日,奕劻、李鸿章全权代表清廷,与11个国家在北京正式签订了《议和大纲》的“最后议定书”,这就是后来广为人知的《辛丑条约》。该条约共12款,还有19个附件,其主要内容如下:

1.赔款。清廷赔款各国(共11国)白银4.5亿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本息共计约9.82亿两,以海关税、常关税和盐税作为担保。

2.划定使馆区。将北京东交民巷划定为使馆区,成为“国中之国”。中国人不得在区内居住,各国可派兵驻守。

3.拆炮台、驻军队。拆除大沽及有碍北京至海通道的所有炮台,帝国主义列强可在自北京至山海关沿铁路重要地区的12个地方驻扎军队。

4.胁迫清廷承诺镇压反帝斗争。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加入任何“与诸国为敌”的组织,违者处死。各省官员必须保证外国人的安全,否则立予革职,永不录用。凡发生反帝斗争的地方,停止文武各等考试5年。这一条标志着清廷完全沦为了帝国主义的工具。

5.对德、日“谢罪”。清廷分派亲王、大臣赴德、日两国表示“惋惜之意”,在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之处建立牌坊。

6.惩治附和过义和团的官员。从中央到地方被监禁、流放、处死的官员有100多人。

7.设立外务部。将总理衙门改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之首,成为清廷与列强交涉的专门机构。

签订《辛丑条约》是李鸿章9个月的沥血之旅,再次使李鸿章背上了“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的骂名。然而,心力交瘁的他已经无力顾及这些了。在谈判中,他一直不停地吐血,但依然拼着老命,为大清国争取利益。现在,谈判终于结束了,他的身体也垮了,签字回来的李鸿章再次大口吐血,连日饮食不进,“寒热交作,痰咳不止”,但他仍在想着自己一直琢磨的问题:联军不足以亡中国,可忧者在大难之后。他认为国运所关,实有天命,后事实在难以料定。今后大清国将何以自处,又怎样面对列强无穷无尽的勒索?

李鸿章病危之际,慈禧也在担忧着李鸿章的健康。很快,清廷接到了盛宣怀致军机处的一份电报:“傅相昨夜吐血幸未再吐,唯头眩体弱,恐难即愈。”军机处接到这封电报后,似乎慌了手脚,当即将电报代奏,并马上复电盛宣怀:“奉懿旨,李鸿章吐血甚深系念,着加意调养,随时详细报告病情。”

十一月六日,李鸿章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向儿子李经述口述遗折,呼吁自强。他在遗折中提出了“举行新政”的政治观点:

伏念臣受知遇最早,荣恩最深,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哀痛,只希望稍延余命,重睹中兴,如今怀抱着未遂的志愿而亡,实在难以瞑目。时值京师初复,銮驾未归,和议新成,东事仍然棘手,(国家的)根本大计,各个方面都令人忧虑。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伏读屡次谕旨,举行新政,力图自强。庆亲王等都是臣久经共事之人,此次更是患难与共,定能同心协力,尽心辅佐,揭发弊端,出谋划策。臣在九泉之下,亦无遗憾。

当日,李鸿章再度昏迷。过了很长时间,当他微微睁开眼睛时,竟然颤巍巍地吟了一首诗: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旅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此遗作之妙,在于把对个人悲剧的伤痛转向了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这位跟洋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孤寂老人,到死也没有忘记“海外尘氛”,奉劝大家将海外之事重视起来。

处于油尽灯枯的李鸿章,已然到了临死之前最后时刻。奕劻、伍廷芳、马玉昆等都赶来守候在榻前,默默掉泪。这时,沙俄公使雷萨尔闯了进来。

伍廷芳上前问道:“你要干什么?”

沙俄公使拿出一份关于把整个东北作为沙俄“保护地”的文件:“李鸿章答应过我国政府,一旦和谈成功,他就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伍廷芳:“什么文件?”

沙俄公使:“最大限度维护沙俄在东三省利益的文件!”

伍廷芳:“中堂大人病势严重,不能签字。”

沙俄公使:“他在装病!”说着竟推开伍廷芳,径直走到李鸿章病榻前,大声说,“中堂大人,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甚至还想强迫李鸿章的助手拿出李的官印来。

李鸿章听了,闭上眼睛不答应,继而引发大吐血。

沙俄公使走后,为了朝廷和洋人周旋一生的李鸿章此时已经无法说话,泪水溢出了眼眶,流满了脸颊。身边的人恸哭不已,说:“李中堂你不能走啊!还有话对中堂说!”李鸿章的眼睛又慢慢地睁开,身边的人对他说:“沙俄人说了,中堂走了以后,绝不与大清国为难!还有,两宫不久就能抵京了。”

这天,远在逃亡地的慈禧复电李鸿章:“为国宣劳,忧勤致疾,着赏假十日,安心调理,以期早日就痊,等大局全定,荣膺懋赏,有厚望焉。”李鸿章聆旨,两目炯炯不瞑,张口似乎要说什么。

当李鸿章的老部下周馥赶到贤良寺时,他已身着殓衣,处于生命的弥留状态。周馥哭号着说:“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呢?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吧!”李鸿章缓缓闭上眼睛,终于放心地躺下了。

李鸿章去世当天,回銮途中的慈禧太后一行正好到了荥阳,周馥的电报接踵而至:“李鸿章中堂业经逝世了。”慈禧拿着周馥的电报,不禁失声大哭。这个祸国无底线的老太太为了什么而哭?她在懿旨中感叹道:“大局未定,倘有不测,这如此重担,更有何人分担?”她下了一道懿旨:“大学士一等伯爵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渊深,才猷宏远,由翰林倡率淮军,截平粤、捻诸匪,居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诩赞纶扉内阁。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时艰,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定,荣膺慰赏,邃闻溢逝,震悼深良。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予溢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忠臣之意。其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在李鸿章逝世第二天,就从北京发回一个报道,题目为“李的逝世是因为和外交官的争论”,小标题为“在和沙俄公使的激烈争论后吐血”:

北京十一月九日电:与沙俄驻华公使雷萨尔为中国东北条约问题激烈争论,直接导致李鸿章的逝世。美国公使馆降了半旗。致哀者和李鸿章的家属将根据中国传统为李伯爵烧纸钱,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享用。大街上挂起了致哀的旗子。所有衙门里的随从人员都穿着丧服,很多人的衣着呈传统风俗化。鼓手们在房子周围敲打着鼓。

梁启超闻讯,即写下一挽联云:

太息斯人去,萧条徐泗空,莽莽长淮,起陆龙蛇安在也?

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阳好,哀哀浩劫,归辽神鹤竟何之。

被李鸿章推荐接任直隶总督职位的袁世凯也亲书祭文:

手平匪乱,朽拉枯摧。邻邦握手,敦睦无猜。我公之政,游刃恢恢。我公之德,山岳巍巍。出将入相,振外耀中。湘乡并驾,他人难同。天佑我朝,生此巨公。中兴伟业,青史奇功。

不久,慈禧太后又降旨:“着赏银5000两治丧,原籍及立功省份,着建立专祠,并将平生事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其子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章。工部员外郎李经迈,着以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等守丧期满除服后以道员遇缺简放。其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熹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以示笃念忠臣之意。”

清廷给了死后的李鸿章以莫大的荣誉:谥号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国使馆要为他立传,在他当过官立过功的地方建立专祠,地方官岁时致祭,列入祠典。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李鸿章的灵柩被运回合肥,葬于东乡夏小影,即今合肥城东的大兴集。这个墓整整修了16个月,据传墓地的墓道用从英国进口的耐火砖砌成。碑额中间刻有“清故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太傅一等侯李文忠公神道碑”24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