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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全传
1.10.1 一、弱国无外交咒骂无绝期

一、弱国无外交咒骂无绝期


结束对欧美八国的访问后,李鸿章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十月下旬返回京城。第二天,他满怀希望和喜悦的心情,觐见了光绪皇帝,将带回的国书、勋章等物一并呈递上去。然后,他又去颐和园觐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对他所汇报的西洋诸事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对他签订的《中俄密约》感到很满意,她说:“今后,倭人欺我时,算是有了个依靠。”之后她又劝慰李鸿章要好好保重身体,继续为国效力。李鸿章则历陈各国之强盛,中国之贫弱,恳请皇太后尽快制定根本之计,设法自强。慈禧太后颔首微笑不语。

李鸿章从颐和园出来,一路上都在想,太后念在我这趟出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即使不给加官晋爵,至少也该开复原职吧!如果自己继续待在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位置上,那对沙俄、德意志做出的承诺就多了些保障。他回到贤良寺,静静地等待朝廷谕旨。

说是“静等”,实际上李鸿章心里焦躁万分。他无法冷静思考当前国内的政局,也无法判断和估量这次出访欧美八国的作用和意义。但有一点他心里是很清楚的,他之所以受到各国超规格的接待,都是因为他们把他当作“散财童子”,希望中国能带给他们更大的回报。比如德意志,甲午战争爆发后,英、俄等国为着如何在中日之间合纵连横而煞费苦心,而德意志却无事一身轻,向中日两国大肆推销军火。当时的德意志外长罗敦干男爵,在外交晚宴上就赤裸裸地表示:“欧洲国家能从东方人相互间的战争里获得的唯一利益,就是向他们出售军火。”战争期间,日本和大清国的采购团在柏林频繁出没,这与英国因宣布中立而向中日两国禁售武器形成鲜明的对比,令英国军火商们羡慕不已。德意志舆论则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东方普鲁士”日本,不仅认为这是文明进步与愚昧落后的战争,更是一个新兴国家对一个老大帝国的挑战。而在战后,德意志又一反常态,对中国倍加呵护,与法国一道,积极参与了由沙俄牵头的对日压制活动,逼迫日本将辽东半岛归还中国,一举成为“中国人民的朋友”。干涉还辽的三国,难道是出于对中国的同情吗?显然是另有所图。

但李鸿章这次出访,并没有带着采购军火的使命,不仅令德意志军火商们备感失望,就是对德意志备加嘲讽的英国军火商们也大失所望。如果让这些国家一个个失望了,结果会怎样?

第九章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旅旗吊国难/   李鸿章心里是清楚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大清国已经没有绝对封闭的国防。西方势力不但在文化上侵蚀着中国,更重要的是,它们有侵占中国的野心,其手段是“一国生事,多国构煽”,列强的“友好”和“野心”从来都是掺杂在一起的,清廷对此必须保持警惕。这也是他感到焦躁难安的原因。

李鸿章本想趁出访欧美之机,借助洋人的声援重掌大权,还督直隶,重温“坐镇北洋,遥执朝政”的旧梦。欧美列强也热切希望清廷对李鸿章能够“优加信任,重界大权”,使之东山再起。然而,外国人不知道,尽管甲午战争结束一年多了,但清廷内的党争还在继续。花了惨痛代价换来的统治权,仍被慈禧后党、光绪帝党争来夺去。帝党通过甲午战争削弱了后党所依赖的军事力量,帝党最终选择王文韶接替李鸿章,除考虑政治资历及王文韶与帝党清流的密切渊源之外,实际上也是帝后两党各让一步的结果。帝党更期望凭借刘坤一以钦差大臣督师山海关的机会,一举全盘接收北洋的政、军二权。在翁同龢主导下,拟定了以淮、湘、毅三军各裁弱并强,并由聂士成、魏光焘、宋庆分别为总统领,驻津沽、山海关、锦州的计划。按这一计划,淮系的控制力愈弱,等于将25年来淮系单独控制的北洋国防武装,一分为三,各成一路。淮系裁汰后只留津沽一部30营,交聂士成统辖,实际上已经形成新的格局。

同时,帝党还趁机占据了朝廷的几个枢要部门。从军机处、总理衙门、督办军务处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及数省的封疆大吏,都是帝党一系。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鸿章等来了朝廷谕旨:“着李鸿章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李鸿章接旨后,心一下子凉了下来,这回恐怕是要彻底告老了。

在官场打拼多年的他,太了解总理衙门这个机构的职权和性质了。总理衙门官员分三类五等,一类是享有一定决策权者:总理各国事务的亲王、郡王、贝勒;二类是主事者:总理衙门大臣,以军机大臣兼任;三类是助理、参谋及办事者: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总理大臣上学习行走、办事员。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属于第三类,没有什么实权,仅仅是一个“伴食宰相”而已。李鸿章以74岁高龄,踏涉诡谲莫测的欧美波涛,却仅换来了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的任命,怎能不令他倍感失落?

慈禧虽然还想重用李鸿章,但此时后党正在向帝党进行反击,显然不能让这个戴罪之人回到关键的岗位上去,否则帝党就更有理由打击后党了。慈禧不但跋扈而且精明,其政治手腕一向强硬有力,她知道必须依靠新人才能发挥更大的力量,这个人就是总理衙门大臣、兵部尚书荣禄。由于甲午战事已经过去,督办军务处的功能渐渐受到帝党轻视,慈禧便借由荣禄统摄兵部与督办处,逐步落实主导以北洋为基础,进行国防武装改造的计划。此项改造更为荣禄掌控兵部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完全出乎帝党的意料。

后党借掌握军事重建主导权,进而接收淮系北洋垮台后所释放的庞大资源,一举取得举足轻重的北洋要缺,从而为后党获得了极其雄厚的政治资本,使慈禧太后再度重回主政道路。而帝党原本志在必得且寄予厚望的北洋军权又完全落入后党手中,这成为帝后党争最终决胜的关键。

光绪皇帝没想到北洋系(北洋新建陆军)能东山再起,而且荣禄还不断在帝党中拉拢人,并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奏请设立武备特科,于各省设立武备学堂。如此,新建陆军成为朝廷倚重的主要武装力量。

李鸿章终于想明白了,当初他把袁世凯练兵斥责为小孩过家家是多么不合时宜,他的老淮系基本上已经被新建陆军所取代。每每想到这些,他不免心中郁闷。一天,李鸿章带着“废宇倾基君好看,艰危始识中兴难”的心情来到圆明园,看到的仍然是残破的“废宇倾基”,“福海冤如海”的湖水,心情更为压抑。他在迷宫前沉思良久,直到夕阳西下才打道回府。

他不知道,现在的圆明园已经不是以往的废园,而成了一块禁地。光绪皇帝正在主持圆明园的修复工作,每隔数日必亲临督视,所以随意入内者必受到惩罚。没几天,就有一道无情的诏令传来:李鸿章擅入圆明园游览,“殊于体制不合,着交部议处,部议革职,但念及李鸿章万里远归,未暇详询,出于好奇,贸然入游,法无可恕,情有可原,得旨加恩改为罚俸一年,不得抵销”。

李鸿章心痛不已,自己戎马一生,没想到那朝廷却不给他留点面子。李鸿章接到罚俸的圣旨后,顿觉如当头一棒。刚回来的时候,他还带着欣喜的心情,得意地对人说:“我办外洋交涉数十年,不敢说外人如何仰望,但各国朝野,也算知道中国有我这么一个人。他们有的愿意与我见见面,谈一谈,也是普普通通的事情。我在各国还有许多老朋友,以往都主持过国政,在办事和私交方面,我与他们都很投合,现在他们大多已退居山林了,我顺便拜访他们,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归国后,他感到自己在甲午战败之后失去的面子已经争回来了,同时又有了“保中国20年平安无事”的“资本”。但他喜悦的心情迅速遭到一阵霜打:洋人的热情和国人的冷漠,使他似乎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他也深知政敌翁同龢等仍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不能掉以轻心,应该采取“韬光养晦”之计。李鸿章的亲信吴汝纶也劝他“宜稍微收敛锋芒”,遇事“虚与委蛇”,以免受到“不怀好意,含沙射影者”的伤害。面对世事已非,他再度安居在贤良寺里,做着“伴食宰相”。

李鸿章在北京没有庭院,借住在贤良寺里倒也清净。贤良寺位于东门外冰盏胡同,是由雍正时怡贤亲王宅院改建而成,建筑宏壮,地极幽敞,闲院飞花,不但环境优雅,而且邻近禁城,封疆大吏入觐者多在此下榻。

李鸿章从“坐镇北洋,遥执朝政”,到被投闲置散,犹如从万山之巅跌入谷底,他的心情怎么能够平静呢?清静的环境与内心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使他感到世态炎凉,忧谗畏讥,苦闷无聊。

所幸李鸿章在军营里养成了不少好习惯,这使他的生活很有规律,一般每天六七点钟起床,吃些早点后,他就开始批阅公文,办理每日无关宏旨的公务。闲暇时他依然是与几个幕僚一起,枯坐庭院,谈古论今;有兴致时则随意看书和练字。他常常翻阅《资治通鉴》和《庄子》,前者意在从历代治乱兴亡中取得借鉴,后者企图从道家经典中追求“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主观精神境界,以期安时处顺,逍遥自得,从失势的苦闷空虚中解脱出来。

当然,李鸿章也不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对朝中各派人物都看得很清楚,对他们之间权势此消彼长的趋势也分析得很透彻。置身事外,往往会让人更清醒。此时,光绪皇帝已经失去军权,朝中危机四伏。而且,列强由于在甲午战争后一直没有获得更大的好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随时准备把魔爪伸过来。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十一月,德国因为怀疑中俄之间有密约,说清廷厚此薄彼,厚俄薄德,当了侵华的急先锋。随后,德国借口传教士在山东被害事件,出动大军强占了胶州湾。梁启超认为,这是德国因为“面子”被扫而进行的报复。其时,干涉还辽的三国中,沙俄早已在北方得到了好处,法国也在南方得到了势力范围,只有德意志在向清廷索取福建金门岛时,遭到清廷严词拒绝,失了“面子”。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狼要吃羊的借口。

沙俄见德国占领了胶州湾,即借口英国舰队在旅顺巡逻,显然对沙俄不利,竟然完全不顾《中俄密约》订立后,两国有攻守相助的义务,反而向清廷强行要求租借旅顺、大连及关东区域;同时还花言巧语地对清廷说租借旅顺、大连,是为了向各国显示“中俄联盟之证”。清廷信以为真,竟允许沙俄军舰停泊在旅顺港,并随时接济俄船在旅顺所需应用物资。就在清廷轻信“友谊”的同时,中国的攻守同盟国沙俄与德国狼狈为奸,积极支持德国永久租借胶州湾的要求,胁迫清廷满足德国的愿望;德国为报答沙俄的支持,则承认东北、新疆等地是沙俄的势力范围。它们之间的肮脏交易完全不受协议的制约,也无须清廷同意,大清国只有受宰割的份。

在沙俄的逼迫下,清廷终于向德国屈服,派总理衙门大臣翁同龢、李鸿章(只是“行走”)与德国签订了《胶澳租界条约》。与此同时,沙俄正式向清廷提出租借旅顺、大连,并修筑东三省铁路支线到黄海海岸的要求。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三月十六日,沙俄竟向清廷提出“最后通牒”,并以10日内不签字画押,沙俄不能“顾全联盟邦交”相恐吓。清廷又派李鸿章和张荫桓与沙俄谈判,并订立了《中俄旅大租地条约》及后来订立的《中俄续订旅大租地条约》。

德国的目的达到了;以亲善面孔仗义执言逼日本退还辽东的沙俄,也从日本手中收回了旅大及关东要地,沙俄的阴谋得逞了。

这时,英国也不甘落后,借口保持均势,向清廷要求租借威海卫为海军基地。清廷又派李鸿章与英国交涉。李鸿章与英国公使反复辩难,把英国公使辩得哑口无言。最后,这位英国绅士以极难堪的态度对李鸿章说:“中堂不必将这些理由对我辩论。阁下如能以你的辩才使沙俄交还旅大,则英国绝不要求租借威海卫;否则,威海卫非租借给英国不可。”这回,颇具辩才的李鸿章也被说得“哑口无言”,不得不签订了中英《租借威海卫专条》。

真是弱国无外交,李鸿章这个“伴食宰相”在一个个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签得手软。此后,法国乘机强占广州湾,英国再次援引均势之说,要求租九龙以为抵制,不久又提出拓展香港界址。面对纷至沓来的无穷要索,清廷毫无抗拒之力。面对列强的侵凌,李鸿章和总理衙门大臣一样,只能愤然作色,他的太平梦转瞬就被撕得粉碎,使他对大清国的前途更加忧心忡忡。亲裁大政的光绪皇帝深恨李鸿章联俄误国,招致此等被瓜分之大祸,他再次把一腔怒火倾泻在李鸿章身上,降旨:李鸿章毋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这下,李鸿章连总理衙门也不必“行走”了,空守着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头衔,萧闲孤寂地寄居贤良寺。

甲午战争后,人们对李鸿章的咒骂声刚刚减少,由于《中俄密约》的泄露及随后列强瓜分中国狂潮的到来,再度使举世痛骂的喧嚣声腾地而起。几乎每一个不平等条约,上面都有李鸿章的名字,挨骂是他自讨的,真所谓“宰相有权来割地,老臣无力可回天”。所以,有人指责李鸿章拙劣的以夷制夷的外交,未能及早洞察沙俄的奸险嘴脸,反而为其外表的诚信所欺,以致误中其圈套。本想以狼拒虎,实则引狼入室。

更有人指出,《中俄密约》是李鸿章贪图沙俄的贿赂,不计后果的卖国行为。甚至有人还列举了具体数字,说沙俄一次就付给李鸿章300万卢布;旅大租地谈判时,李鸿章又得到沙俄的贿赂50万卢布,张荫桓得25万卢布。

李鸿章痛苦地听着这些诟骂、指责,没有做任何辩解。因为在与德国签订《胶澳租借条约》后,他马上认识到:“与德国的条约刚刚签订,沙俄这边又闹起事来,群雄环伺,几乎没有尽头。时人都说应该争取美国的支持。中国所需,自应取材于此。至于根本之计,尤在变法自强。……子舆(曾子)有言:祸与福都是自己找来的,依靠别人总是异常艰难。”这个认识,可以当作他出访八国的一个小结。自己不强,任何人都靠不住。

其实,李鸿章在求人的同时就一直主张“自强”。他在英国考察期间,有感于英国的立国政教的先进,在一次讲演中一再大声疾呼:“五洲列国,变法者兴,因循者殆。”他认为不论引哪一个国家为援,都不是“根本之计”,除非变法自强。

李鸿章虽然待在寂静的贤良寺中,对骂声充耳不闻,但他的心中仍涌动着一股力量,思考着大清将走向何处?他何时才能重新得到朝廷的重用?“未预机要”“杜门却扫”,这是李鸿章对自己退出总理衙门、仕途受挫之后政治境况的扼要概括,蕴含着无限沧桑、凄凉、哀怨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