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恩师乘鹤去 孤胆扶摇升
由于李鸿章善于跟洋人打交道,所以在他任直隶总督不久,清廷又让他兼任北洋大臣。他在上任之初,曾对直隶总督一职各方面的关系与权力进行过分析:直隶总督肩负拱卫京师和就近顾问之责,但却缺少直辖的兵权与兵力。而清王朝早已是风雨飘摇、内外交困、朝不保夕;西方列强虎视眈眈、借机寻衅、图谋不轨,使清廷没有片刻的安宁。北洋大臣干的就是这个最麻烦的差事,它既是朝廷对外周旋、折冲樽俎的利剑与盾牌,又是大清对内洋务自强的首脑与脊梁。
早在同治二年(1863年)刘长佑任直隶总督时,曾建立直隶练军;曾国藩移督直隶时,又用湘军的办法改造绿营兵勇,使之从绿营营制中独立出来,单独成军,共设6个大营1.5万人,但以其保卫京畿及天津漫长的海岸线,力量显然过于单薄。曾国藩就是因为没有强大的兵力做后盾,清廷又不愿与外国“开衅”,才委曲求全,与洋人谈判,落得个处理“天津教案不善”的下场。再则,直隶总督的权限其实被牵制着:三口通商大臣与直隶总督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互相推诿、扯皮。这两个问题若不解决,李鸿章即使有再大的本事,也会落得与曾国藩同样的下场。
所谓三口通商大臣,是《天津条约》《北京条约》订立后所设立的官职。为适应北方沿海通商口岸开放的形势,办理通商和外交事务,清政府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在天津新设三口通商事务大臣,管理北方所有洋务,海防各事宜,三口指的是天津、牛庄(后改营口)、登州(后改烟台)。作为专职,由崇厚任职十年。
同治九年(1870年)十一月,在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国去给法国人道歉的时候,工部尚书、总理衙门大臣毛昶熙上奏朝廷,援两江总督兼署南洋通商大臣之例,请裁撤三口通商大臣,划归直隶总督管辖,颁给钦差大臣关防,以昭信守。因为办理外交通商事务大臣脱离省督抚而设专职,“有绥靖地方之责,无统辖文武之权”,当地的地方官员恐自身受损,不肯协助,以至于事态严重,无法收拾。
毛昶熙的奏折被批到总理衙门复议,恭亲王奕䜣等总署大臣都支持毛昶熙的建议。不久,朝廷颁下圣旨:“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由直隶总督兼署并颁钦差大臣关防;改天津三口通商大臣衙门为直隶总督行馆。该督于每年海口春融开冻后移扎天津,至冬令封河再回省城。如天津遇有要件亦不必拘定封河回省之制。”所有洋务海防事宜,都归直隶总督经理,包括山东登莱青道所管辖的东海关、奉天奉锡道所管辖的牛庄,均归该大臣统辖。
李鸿章对朝廷这次“改定章程”感到十分兴奋,决心加强洋务与海防。从朝廷来说,此举解决了直隶总督和三口通商大臣各自为政、互相掣肘的矛盾,又解决了省防和洋务海防的战略地位问题。而对李鸿章来说,身兼二职,权一而责巨,地位提高了,权势增强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干一番事业,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的呢?为此,他特地写信给弟弟李鹤章,说:“为兄深沐皇恩,遇事极为慎重。等春天冰冻的江河、土地融化后,将移驻天津,以利兼顾。等河流封冻,再回保定省城。”
权力增大了,也就意味着责任更加重大,他为此诚惶诚恐,惴惧在心。他又写信向恩师曾国藩倾诉道:“通商海防诸事并归,权力一统而责任重大。鸿章自感才力不胜,而且内无代理笺奏之人,外无足以托付兵政之选。分驻天津、保定,必误地方,而且疲于奔命。何况三口衰败已久,实难奋起图新。每每想到这一点,都万分惊恐,众谤负疚在指点顾盼之间。恳请恩师随时教导扶助。”
十二月八日,由于三口通商大臣已被裁撤,李鸿章得以在天津开始启用钦差大臣关防。这时已接近封河,但他刚刚到任,必须驻天津整理各项应行兴办的事宜,堆积的函犊材料都等着他去处理,他只能将所有的日常例行公事统交藩司钱鼎铭在保定省署代为核办,遇有重大事件才快速呈报给他定夺。摊子已经铺开,李鸿章开始了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权臣生涯。
生活安定下来后,十二月底,李昭庆将其嫂子及侄子们送到天津定居。其母亲则回湖广总督府由李瀚章奉养,李鸿章已没有太多的牵挂,所以长期在天津办公,去保定的时间很少。
春风得意的李鸿章权力增大,面对的矛盾和争斗必然多,需要解决的事情一桩接一桩。百姓穷,官穷,朝廷穷,他要从整顿吏治开始;水患旱灾,蠲缓告急,他要从整顿水利开始;海防江防,练兵筹饷,制器练器更要全盘抓起,不能重蹈恩师的覆辙……这些,他样样都得规划、上奏,再着手实施。
就在他整顿吏治、水利、洋务还没个头绪之际,直隶的水灾又使他面临了一次重大考验。同治十年(1871年)六七月,直隶境内连降大雨,水患为五十年一遇。七月二十三日,永定河上游决口,卢沟桥下的石堤也被冲塌。夏季的淫雨,使低地成灾,八月末又连续下了六昼夜的大雨,使高地收成宣告无望。李鸿章无奈,只得将灾情交部议处。
直隶纷乱如麻的工作刚开头,李鸿章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减灾救灾。他请准截槽10万石办理贩济,并请由朝廷从江、浙各买米2万石协济。
每遇困难与挫折,他总是向恩师倾诉:“畿辅水利,废弛已久,难以收拾。年年饥荒,非旱则涝。坐此愁城,智力俱困。”而曾国藩尽管已在病中,仍不忘给李鸿章以教诲和建议。
由于灾情严重,李鸿章筹集到的粮食和救灾银两只能算是杯水车薪。眼看灾民们的房屋被冲毁,他在八月十五日又写信给曾国藩说:“等待救援之苦,不堪设想。来年耕作还需酌借籽种,凡此种种,千头万绪,都急需用钱。永定河本无治理之法,新决之口达十几个,鄙人的意见是想废弃之,又不便自作主张,骇人听闻。估计工期将近30万两,尚不知能否筑成。”
李鸿章终于拨出藩运各库银30余万两作为工赐之需,连兵饷都借出30万两,又预截京饷5万两救急。东拼西凑,弄得他焦头烂额,但灾情尚未完全缓解。
十二月,李鸿章从天津出发,巡视永定河工程,顺道回省,进一步做赈抚工作,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新年的钟声也临近了。
同治十一年(1872年)新春的来临,对李鸿章来说多少有些不同寻常,因为在这一年,他已整整经历了半个世纪的人间沧桑。农历正月初五,依然是寻常百姓家迎接财神爷的日子。李家“财神爷降生”的神话已经被念叨了50年,而李鸿章这位“财神爷”在刚刚过去的直隶水灾中为救灾而负债累累。现在他还有没有心情好好祝贺一下自己的五十大寿呢?
其实,还在上一年冬天,被曾国藩称为“拼命做学问”的幕僚俞樾就已给他寄来了预贺寿函:“岂五十官服之岁,而入相及五年;应五百名世之朝,故诞降适逢五日。此乃熙朝之盛事,岂惟同谱之美谈。……”
很少有人知道表面光鲜的李鸿章身心俱疲。喜庆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一阵喜庆喧嚣,一阵轻歌曼舞。“署内外爆竹如山,人气如烟云,文武百官均来庆贺”。而文人雅士,竞致寿联,都在意料之中。俞樾作寿联道: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春酒一樽,为相公寿;
治内用文,治外用武,长城万里,殿天子邦。
还有一篇《合肥相国五十寿序》颇引人注目:“少荃相国弱冠登朝,以儒臣治兵,与湘乡规复东南,底定中原,佐成中兴之治。年未及艾,而秉节钺,登台辅,膺五等之封,海内荣之。……天既使之早出而任天下之重矣,其必予其寿考而康我小民,以延国祚于无穷,可知也。相国武功吏治,与畿辅澹灾之政,人争道之。”
美酒良辰,嘉宾满庭,歌功颂德,烘托着一个“功绩卓著,文武兼拥”的寿星,人生的辉煌,权势的显赫,春风得意,有谁胜之!对李鸿章来说,其骄矜之情,其中堂脾气,其顺风之耳,在这样浮夸、虚饰的场面中,正一步一步地潜滋暗生。
很快,令李鸿章心醉的寿宴过去了。李鸿章从骄饰与浮夸中醒来,感到该做的事还有很多。以前保定的事务大多由藩司钱鼎铭处理,如今他升调为河南巡抚,用李鸿章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失左右手”。而且50岁一过,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到冬天就咳嗽,自感精力大不如前,经常要用药滋补。
无助之际,空落之时,危难之处,李鸿章总是想起自己的恩师曾国藩。一有闲暇,他就拿起笔,给恩师写封信,希望借此从恩师那里得到理解、帮助、宽慰或办法,哪怕是会心的一笑。眼下他感到疲倦,需要得力的帮手,于是又拿起笔给恩师写下了这样的信:“……鸿章自感精力不足,文武将佐也缺少坚贞耐苦之人,一旦发生紧急事件,如何是好?吾师以天下为己任,是否曾经预先谋划到这一点呢?”
然而,这一次李鸿章再也得不到答复了。
就在李鸿章发出这封信7天之后,即同治十一年(1872年)三月十二日,曾国藩匆匆撒手人寰。原来,自从“天津教案”之后,曾国藩就在国人的指责与痛骂下,怄气大病一场。刚见起色,又因马新贻被刺一案而使病情雪上加霜。曾国藩一生好强,但因为世道糜乱,使自己晚节受损,湘军的名节也被玷污,他实在是不甘心。他尽毕生之功保了大清江山几十年,如今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清王朝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他62岁的生命之灯即将耗尽。临死前,他对“天津教案”一事的处理仍是悔恨交加,自责不已。他一辈子都讲究处事原则,讲究品德和修行的重要性,没想到自己晚节不保,心中的苦楚可想而知,怅怅然而命归黄泉。
噩耗传来,李鸿章初疑来信疏忽,随后又晕过去后复苏。当他确知消息后,忧悸欲绝,再也掩饰不住肝肠俱裂的心痛,竟至号啕大哭,寝食俱废。
他含着热泪,提笔写下一副挽联: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三月二十三日,李鸿章读到朝廷的优诏:“两江总督曾国藩学问纯粹,器识宏深,秉性忠诚,持躬清正。……兹闻溘逝,震悼良深。曾国藩着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加恩予溢文正,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江宁省城建立专祠,其生平政绩事实,宣付国史馆。其一等侯爵,即着伊子曾纪泽永袭……”
似乎直至此时,李鸿章才猛然感觉“吾师果已死矣,不可复生矣,天乎!天乎!奈之何哉?”
随后,他函唁曾纪泽、曾纪鸿:“……从游将近30年,在诸多门生中受到知遇最早、最深,也最亲切。调甫(钱鼎铭)恰于(三月)十一日抵达京城,来信称内廷是日得报,缀朝三日,百官相顾失色,国内外士民呼号巷哭者,无以计数!每当想起吾师在战事艰难困窘时,经常担心死不得所,等到逆贼平定而身居高位,又忧虑晚节不保,如今结局如此哀荣,谥号如此优异,也算不负其生平之志。唯吾弟等孤露人间,何以善慰母亲,继承遗业;鸿章等勉承遗绪,何以支持国计,仰报恩遇,这些都需要我们时刻警惕激励自己!”
如果说李鸿章写给曾纪泽的函唁中有一些虚饰之词的话,那么,他向弟弟李鹤章述及自己对曾国藩逝世的哀悼心情,则完全是赤裸裸的真情流露:“……中流失柱,滔滔如何。兄等后学,隐鹊是依。提之携之,端在元老。一朝仙去,不复归来。为公为私,肝肠寸断。兄本拟为文哭之,无如一字落墨,泪寄千行……”
李鸿章呼天抢地,却再也得不到仙逝者的余荫了。万事悠悠,宇宙茫茫,李鸿章自己又何尝没有“孤露人间”的感觉?朝野上下,也不可能有人再与他南北响应。他原先所倚靠的大树恭亲王也江河日下,“晃荡不能立足”。今后孤军奋战,还有谁可以依恃?他悲哀、痛哭,其中除了对恩师“提之携之”的怀念之外,也包含着对自己未来的恐惧与不安。他明白,慈禧太后在许多事情上要倚重他、信赖他,但又利用顽固派李鸿藻、奕牵制恭亲王,同时也是牵制他。今后的路,他还要孤单地走下去。
在铭心刻骨的伤痛中,李鸿章那破碎的心灵深处,还藏有惕厉的意志及百折不挠的信念,这就是他过人之处。痛失恩师,他一面苦心支撑着清王朝这艘破旧的大船,一面在慈禧操纵的各派政治势力之中试图躲过暗礁,或者寻找新的靠山和支持者,甚至还想接近清流人物张佩纶。
不久,御史李宏谟奏请直隶添设巡抚,十一月,邸抄刊登上谕:“御史李宏谟奏直隶政务日烦请添设巡抚一折,着军机大臣会同该部议奏。”敏感的李鸿章一眼就看穿了个中奥秘,在直隶总督之内设巡抚显然意在削弱他的权力。他禁不住向友人大发牢骚:直隶添设巡抚,“实际只多一个办例稿之人,意见多有掣肘。军务由总督负责,巡抚没有兵权又不通晓军事,策应从何谈起?河工即使有钦差大臣防护,也不可能不溃决。京官不懂外交事务,偏偏又喜欢谈论外交事务,谈起来娓娓动听,但丝毫不在要害。若游说复设三口,更是诡诈难测,官民都很贫困,实在供养不起。不料现在旧话重提,花样百出。鸿章幸得私下议准,常驻津门,作一局中闲人,进退绰绰有余。”
李鸿章欲大权独揽,就不能坐视不理。他一面向同僚透露消息,一面与恭亲王和文祥联系,此事最后因文祥和奕䜣坚决反对而作罢。
不久,朝中又相续发生了“扬左抑李”“暗倾恭邸”的事件。慈禧太后利用“清议”,将与李鸿章积怨甚深的左宗棠召进京来,借以牵制李鸿章和恭亲王。但是,由于左宗棠在军国大政上作为甚少,又自视清高,作风傲慢,使推重他的奕和清议派大失所望。李鸿章乘机进一步加以排挤,终于使左宗棠在政坛角逐中败北,被派出京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
在直面政治斗争的同时,李鸿章悉心政事,极力减轻直隶灾民的负担,计及民生之休戚。他清楚,自己分内应办之事,牵制颇多,时间紧迫,所以不敢好高骛远,纸上空谈,而是脚踏实地地去做一点一滴的具体事情。他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后,自以为自己仕途的艳阳天即在眼前,但阴云与风波总伴随其间,不过总的趋势仍然是扶摇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