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抛荒浩劫中 牛马走风尘
李鸿章的队伍进一步壮大了,此时朝廷方面,为了遏制、剿灭太平军和捻军,咸丰皇帝不惜血本,先后调用了10多批“精锐”的正规军队开往前线。同时,他将家乡发生战事的京官,能回乡办团练的都动员回乡,先后下派了40多名“团练大臣”。庐州被捻军占领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也被派遣回乡办团练,同受福济节制。
李文安先在磨店办乡团会,磨店失守后,他又在撮镇邑棠寺招募兵马,扩大队伍,并在合肥、巢县设立清湖和保卫两局。李文安本人虽然才干一般,但工作勤勉,很有号召力,将合肥的团练办得如火如荼。以勇悍著称的桐城的马三俊,庐江的吴廷香和吴长庆父子,合肥的张树声和张树栅兄弟、周盛波和周盛传兄弟及刘铭传、潘鼎新、解先亮、李鹤章等人,这些武装力量多少都与李文安有关系。
咸丰四年(1854年),朝廷飞马传旨,命安徽巡抚福济会同钦差大臣胜保、布政使江忠源等,寻机收复安徽安庆、含山、舒城、庐州等地,务必于年内荡平境内太平军,以收全功。
但直到该年冬天,战事仍进展不大。钦差大臣胜保率领官军在裕溪口与太平军作战,双方僵持不下,太平军又从和州、安庆调兵增援。胜保担心被太平军困住,忙向福济求援。此时,福济正率官兵强攻庐州城,由于久攻不下,他对于胜保的求援感到左右为难,于是问计李鸿章:“钦差大人出师不利,将影响我等收复庐州城,眼下该怎么办?”
李鸿章献计道:“欲取庐州并解裕溪口之困,应先取含山、巢县,断绝庐州和裕溪口的粮饷和接济。”
福济点头表示赞同,但又有些犹豫不决:“本官觉得此法可行。若发兵去救,不仅庐州攻而不克,也不一定解得了裕溪口之困。但话说回来,若当真不去解救,胜克斋(胜保)脱险之后,定然不会与本官善罢甘休,该如何是好?”
李鸿章想了想说:“抚台大人,您可以写函给胜大人,就说已派道员李某率乡勇来援,不日即可进抵裕溪口。其他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福济采纳了这个建议,并派李鸿章前去救援。至于李鸿章是否前往裕溪口,他则不再过问。
李鸿章按既定的打援和断粮之计,督兵向含山进发。李文安也率兵与自己的儿子会合,又有曾国藩的湘军在湖南、湖北、江西遥相呼应,咸丰五年(1855年)二月,李鸿章率乡勇千余人攻下含山,裕溪口之围得解。事后,李鸿章因功赏升知府,他信心倍增,准备与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部在巢县对决。
同年七月,身体肥胖的李文安因严寒奔驰,积劳成疾,病逝于团练公所。临终前,他手书训谕李鸿章兄弟几人:“贼势猖獗,民不聊生。我们父子世受国恩,此贼不灭,何以为家,你们应当努力以达成我的心愿。”
李鸿章回乡办理父亲的丧葬事宜。他前脚刚走,得到增援的巢县太平军便大举反攻,全歼忠泰所部,仅忠泰一人逃出。李鸿章闻讯,顾不得守丧丁忧,连忙赶回前线。
福济见李鸿章这么快就赶回来,心中大喜,设家宴为他洗尘。
恰巧石达开部因为湖北战事紧迫,不得不回师援鄂,而此时庐江府粮道受阻,围困庐州的太平军军心动摇,加上军中发生内讧,战斗力大减。李鸿章乘机暗中联络城内监生鲁云鹏、绅士王南金等纠集千人为内应,于十一月十日攻下庐州城。李鸿章因军功记名,用为道府(正四品道台,未授实职)。
收复庐州后,李鸿章在庐州一带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劝捐筹粮工作,他费尽口舌,仅3个月就劝捐20万两白银、5万石粮食。他麾下的乡勇也越来越多。咸丰六年(1856年)四月至十月,李鸿章率领几千乡勇先后攻下巢县、无为、和县。事后,朝廷拟赏加李鸿章按察使衔,但封赏未到,李鸿章就出事了。
这是因为,李鸿章人气极速上升,引起了一些清廷官僚对他的防范和嫉妒。赵凤昌所著的《惜阴堂笔记》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其时安徽南北土匪遍地,各乡都筑起长围进行防御,几乎没有一天不受到骚扰。朝廷派胜保以内阁学士主持安徽军务,胜保不信任李鸿章,始终抱着防范心态。一天拂晓,土匪攻打乡围,李鸿章率兵出战,结果大败退回乡围。此时已过中午,他饥肠辘辘,走进宅院后不见一人,因为大家都已经躲起来了。他快步走进厨房,看见饭已经熟了,灶台很低,便抬起一只脚踩在灶沿上,一手揭盖,一手取碗,竟来不及用筷子,直接用手抓了放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连菜也没有吃。他边吃边叫道:“同队的快来吃,吃完好跑!”……吃饱后他仍继续率部撤退,忽闻胜保正从后路赶来,内心颇为惶急,担心有什么不测,不得已迎接谒见,报告敌情。
胜保亲眼看见翰林出身的堂堂四品京官竟然一只脚踩在灶沿上,一手揭盖,一手取碗,狼吞虎咽,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土匪形象,而且李鸿章说话时又是一口土匪黑话。胜保心里十分纳闷,加上前次解裕溪口之困时,李鸿章迟迟不至,他对李鸿章早有不满,向朝廷请示责罚李鸿章。
不仅满族大臣胜保瞧不起李鸿章,江南大营将领(提督)郑魁士更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李鸿章自己却自我感觉良好,雄心勃勃,准备一展身手。不久,太平军派出两员大将陈玉成、李秀成来抢夺庐州,面对太平军的精锐部队,郑魁士消极避战,李鸿章对此大为不满,他心高气盛,坚持对太平军迎面痛击,大战一场。郑魁士轻蔑地看了这个书生一眼,质问道:“敌人如此强大,你主动出战迎敌?你这么想打仗,叫你带兵能保证打赢吗?”
李鸿章当着众人的面拍着胸脯说:“我保证打赢!”
郑魁士故意激他,又问:“你话说得好听,敢立军令状吗?”
“立就立!”李鸿章一点也不含糊,立刻写下了军令状。
面对太平军的主力部队,正规军不敢打,手下仅二三千乡勇的李鸿章却敢打,这完全是意气用事,毫无胜算,结果可想而知。
尽管有郑魁士的正规军帮助,李鸿章这一仗仍败得一塌糊涂。太平军连破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庐州、三河镇等十几个州县,安徽全境大半陷入战火之中。官军死伤无数,乡勇死的死、逃的逃,李鸿章带着数十人被困在庐州城内,幸亏福济及时派兵乘夜晚大雨前来援救,李鸿章才保住性命。
生性倔傲的李鸿章死里逃生,对于吃了败仗很不甘心,他想重新纠结部分乡勇夺回庐州,勇气实在可嘉。不过,一个未授实职的四品道员手下没多少人马,被打败是很正常的事。六部侍郎、八旗都统(正二品)、八旗副都统(从二品)、绿营总兵、巡抚(从二品)等大员战死、战败后自杀的不计其数,但李鸿章不愿自杀,他认为,败了可以从头再来,他希望挽回一点面子,于是对福济恭恭敬敬地说:“声威大震,当以军门之最。”希望福济再拨兵给他。
对于这句奉承话,福济显然知道他的用心,想委婉拒绝他,于是回应道:“畏葸溃逃,当以阁下为先。”
李鸿章一时哑口无言,羞愧难当。此次惨败脱逃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和污点。李鸿章抑郁苦闷,只好借笔抒怀:
四年牛马走风尘,浩劫茫茫剩此身。
杯酒藉浇胸磊块,枕戈试放胆轮囷。
悉弹短铗成何事,力挽狂澜定有人。
丝鬓渐凋旄节落,关河徒倚独伤神。
由于李鸿章好高骛远、锋芒毕露、又爱揽事,福济对他极为不满,于是向朝廷打报告,把这个爱吹牛的学生赶回老家,让他为自己的父亲守孝去了。不过,福济本人也没逃过一劫。咸丰皇帝认为,福济完全有条件打败陈玉成和李秀成,但态度消极、行动迟缓,诏斥其调度无方,拟交部严议。此时,又有人想落井下石,别有用心地把去年周天爵等人参福济“目无法纪,克扣军饷,军中蓄妓,署内玩宠”的折子翻了出来,基于此,咸丰八年(1958年)七月,咸丰皇帝直接将福济免职,由翁同龢继任安徽巡抚督办军务。
李鸿章的霉运还没完,同年八月初,陈玉成连下十几镇后,又攻克了合肥,继捻军之后,再次到磨店乡抢掠,李鸿章家的祖宅也被焚毁一空。
面对被太平军摧毁的家乡和惨遭屠戮的乡亲,李鸿章欲哭无泪,羞愤之情与切齿之恨直冲头颅。磨店乡从前恬静安宁的和平景象荡然无存,举目四望,白草接天接陌,苍黄暗淡的天穹把远处的村庄压得低低的,像坟岗子似的凄荒寂寥。但此时的李鸿章既没有复仇的韬略,又无破敌雪耻的实力,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庸盦笔记》中写道:“七月,官军与贼战而大败,贼漫山遍野而来,合肥诸乡寨皆被蹂躏,傅相所居寨亦不守。封翁(李文安)先已捐馆(去世),傅相与诸兄弟奉母避之镇江,而自出谒诸帅,图再举,既落落无所合。”“傅相”是称呼李鸿章后来的官职,此处记载的是李鸿章的逃亡经过。由于家乡无处安身,他随家人一起逃到了镇江。
李鸿章怀着一颗落魄的心逃到镇江后,开始谋划自己的出路,寻机报仇雪耻。但他思考再三,发现无人可投。在镇江焦山,他望着滔滔江水,触景生情,又赋诗疗伤:
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断乡园天一隅。
心欲奋飞随塞雁,力难返哺恋慈乌。
河山破碎新军纪,书剑飘零旧酒徒。
国难未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踟蹰。
犹记淮南聚梗莲,沧浪池馆藕花风。
一家漂泊江湖外,万事抛荒戎马中。
病后愁魔须解脱,别来诗境各神通。
牵衣多少临歧泪,汝父西征我欲东。
巢湖看尽又洪湖,乐土东南此一隅。
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
袖携淮河新诗卷,归访烟波旧钓徒。
遍地槁苗待霖雨,间云欲出又踟蹰。
恰当此时,在江西曾国藩府中任事的大哥李瀚章给他来信,希望他能到江西为湘军服务。面对这个邀请,李鸿章自然是求之不得,满口应承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一旦投奔到老师那里,凭着老师的知人善任和自己的办事能力,大好前程指日可待。于是,他风尘仆仆地朝曾国藩的驻地建昌(今江西南城县)奔去。
此后3年,李鸿章从任性胡为的翰林转变为独当一面的帅才,也开启了这对师生为期十几年的“黄金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