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主持筹建船政局
到了福州,胡雪岩事先写给左宗棠报告他要入闽的信还没到。左宗棠一听说胡雪岩已到,大为惊喜,特意设了宴为他洗尘。胡雪岩又着着实实把小火轮的速度夸赞了一番。左宗棠也道:“提起这小火轮,我给你讲一讲胡林翼胡大人。”
原来胡林翼曾主持长江防务,他经常趁各地水师不备,悠悠往各地检查。各地水师有宽的,有严的。有一地居然连炮台的大炮都早已生锈腐烂。胡林翼大为震怒,严参了这一水师长官。朝廷见胡林翼措辞激烈,也顾不得这长官有京城后援,把他革职还乡了。
各地水师见胡林翼治理防务决心甚大,也都好自为之,不敢怠慢了。
不过长江水务虽然搞得不错,胡林翼却总有一块心病。有一次他和左宗棠、曾国藩一起登上城楼视察水务,见一洋人轮船正在追逐几艘清军水师大木船。那木船躲闪不及,被洋人轮船卷起的水浪迫得左右颠簸,半船兵跌入水中。洋人见状哈哈大笑,开着轮船扬长而去。胡林翼又羞又怒,却又奈何洋人不得,情急之下,居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倒地昏厥。
曾、左二人见状大骇,也深为胡林翼的勤忧之心所动。胡林翼醒来后指着远去的洋轮,对曾、左二人说:“将来成为中国祸害者,必洋人也,非发逆也。”
胡雪岩听了胡林翼这故事,也觉着这洋人实堪担忧。他对左宗棠说道:“我看这洋人有此恃仗,恐怕我们自己人不免时时蒙羞。”
左宗棠道:“我原来读书,也坚信只要国人守了勇气信心,个人有了志气,就绝对不会蒙受别人的羞辱。现在看来错了。先儒的道理固然可信,不过也必须是在两相实力相当时方才可信。”
胡雪岩道:“王大人在时,我也曾经听他说过‘养吾浩然之气’,我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他给我讲了半天,也算有点儿明白。就问他:‘一个人志气自然重要,要是他办不了这事时怎么办?’”
“极是,”左宗棠接话道:“天下人有志气者甚多,能办成事的人不多。就拿这筹款来讲,我随便交给什么人,他不会说不用心。不过他能像雪岩兄这般既能想到,又能做到么?我一直在物色这样的人,可是除了雪岩兄一人,我至今没找到一个用起来十分合手的。为什么?我想,一个人志气固然重要,本事更重要。猛一听这话有点儿离经叛道,我开始也不大愿意相信,后来有好多事赶在那里,由不得我不信。”
左宗棠是个话篓子,一打开就没了头。胡雪岩也就不多插嘴,任他发挥。
“那古代的赵括,就是个有志气没本事的人。在家里谈兵法谈得头头是道,一见着敌人就不知用什么办法应对。那马谡也是个有志气没本事之人。诸葛孔明面前,立下军令状,发誓要把街亭守住。可是你让他一做,稀松。所以我就想,以后用人,千万不可光看他志气有多大,还要看他能不能真正帮我做事。不能做事,空有一肚子志气,不用吧,委屈了他;用吧,又委屈了自己。”
胡雪岩笑道:“像你这样用人,可真要吓走一大帮。”
左宗棠道:“我明白我的长处和短处。我的长处在做将做帅,带领一班人马,杀他个天下无敌。我想做点儿实际的事情,不能养一帮志向高远却什么事也做不来的清客,这是我的长处,必须派上用场。我的短处就在于我不是做相做王的人,为相为王,有可能愿意搜罗一批志高之人。这种人什么事他都能看出毛病,帮你指点出来,让你心中有数。不过要让他们去做,没门,做不来。这帮人可能有他们的用处,不过我不喜欢,也用不上。”
胡雪岩知道左宗棠这话是有所指的。京中有一帮清流,专以针砭时弊,揭露朝中问题为业。这帮人互相通气,一有事情,必遥相呼应,出折参劾。所以地方方面大员,全都害怕他们,担心自己的事情一旦掉了进去,便不会再有成议之日。
清流的特点,全在志、气二字上。曾经有一议士,文章下笔,千钧之力,横扫一切。薛焕因为形势吃紧,便联合了何桂清、王有龄二人上奏,请求朝廷同意雇用洋枪队平逆。奏折尚未上去,该议士便从小道得了消息,洋洋洒洒几千言,痛陈借助外力之害,说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必遭子孙后代之唾骂。他还联合了其他几位议士同时出奏。朝廷慑于清议势力的强大,只好一搁再搁,不同意薛、何、王三人奏折。要不是后来形势紧迫,胡雪岩又替薛焕出主意借了朝廷重臣支持,这事也许就成了不了之局。
事有凑巧,几年后,该诡议士外放海疆省份任巡抚。外国军舰耀武扬威地炮轰省城,他居然如遭雷击,也顾不上组织人马反击,丧魂失魄地一溜烟逃出衙门,躲到了听不到炮声的一个小庙里。
碰巧这事被将军的亲信看到。将军和该巡抚本来就不投机,知道这一乐事后,便想乘机羞辱该巡抚一番。将军组织清兵反击,洋人见有反应,便不敢久战,开船溜走了。
该将军便派了地方乡绅,抬着轿子,去了巡抚藏身的小庙,说洋人已溜,请巡抚回衙门办公。这一来将军与巡抚间自然结怨,不过京中的清流闻此羞耻,倒也知趣,有老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横议。
福建的太平军逐渐失去了势头,平静也只是朝夕之事。
左宗棠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战事平静了,他倒不安宁了,整日寻思着做出点儿什么,既可造福地方,又可有利于朝廷。
这一想便有了主意。因为左宗棠与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魏源是同乡。魏源曾著《海国图志》,备绘海疆形势,希望中国人了解外国,师夷长技以制夷。
师夷长技之途,无非两条:一是使用外国的船炮,二是使用外国的管理和科技。后一途在当时国人看来是无法想象的,那就只剩下前边一条了。
使用外国的船炮,也有两种用法:一是直接购买,二是自己制造。购买一途,胡雪岩早就尝试过。自胡雪岩主管采备军械以来,凡泰西军械,他已经采购不少。
购买船只也有人做。还是在咸丰年间,就有人走了某位亲王的路子,说通朝廷购买了一只中型的泰西火轮,答应聘西洋技师加以改造,把它变成一艘军艇。
这事一拖就是六年。等船到吴淞口时,有人已经发现这是一个骗局。首先是船型不对,原说是吃水上百吨的中型火轮,等开过来一看,只是艘几十吨的小型火轮。其次改造也已经不可能,说是有七八成新,拖过来一看,就差没有沉水,已经破烂不堪了。洋技师却声称是按合同买卖的,毁约要赔毁约金。朝廷无奈,白白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了结了此事。
打那以后,朝廷对购买舰船,显得非常小心。
剩下一途,就是自己造船。左宗棠打的主意,正是这一层。
胡雪岩听到左宗棠说要造船,觉得匪夷所思。
“这买一艘船就要花上一百多万两银子,要造起船来,该要花多少银子?”
左宗棠已经算好了一笔账:“自己造船,总应该比买船要节省。为什么呢,因为造船买的只是造船的机器,买船呢,还要买他们的手工和用料。”
“那到底会花多少呢?”
“三百万不到。”
和一百多万买一艘没有用处的船比起来,三百万倒是不算多。胡雪岩不大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左宗棠道:“怎么不可能,这只是初步费用。”
初步费用?难道还有二期三期?
果然是这样。
“我的想法,咱先花上二百多万两银子把摊子撑起来,以后有所需要,朝廷自然会支持。”
左宗棠打的还是他的如意算盘。只要船厂开了,造出来好船,朝廷见有效果,自然会同意再行拨款。话又说回来,到时候不拨款,莫非把它关了不成?
好倒是好,不过二百多万两银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下子到哪里去筹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左宗棠道,“我可以奏准朝廷,从各江海关中划拨。不过这下又要劳你奔忙了。”
左宗棠想让胡雪岩主持这件事。
“叫个什么名字呢?”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就叫船政局。”左宗棠说,“你先去上海见一见洋人,早一点儿把事定下来,我这里就出奏,估摸有三个月也该批准下来了。”
这个差使,不用胡雪岩伤脑筋筹钱,胡雪岩倒也无不可。
办起船政局,先得理出一个头绪。
“要把船厂办起来,得有哪些准备呢?”胡雪岩问左宗棠。
“这个你自己就可以想一想了。首先得请洋技师吧?”
其次呢,其次就得招一批干实际工作的,这些人倒可以从国内直接招。只要头脑灵活,身强力壮,又有耐心,在洋技师的指导下,他们自然会很快适应工作。
第三就是专门筹设一个技术学校了。按左宗棠的意思,这洋人不能久聘,早晚这造船事业还得中国人自己干。办法就是招一批愿意学习工艺的学生,跟着洋技师干活,同时请洋技师指导,学习他们的技艺。
胡雪岩对第三点最为佩服,认为左宗棠果然看得远。
“左大人,将来中国有了自己的船只和造船技师,你可是功德无量啊!”
左宗棠吃捧,这是谁都知道的:“我左某人就是想开风气之先,造出船来,和洋鬼子较量较量,也好长我大清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