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栽培得意门生
1859年1月,正当曾国藩为三河之败心情郁闷时,李鸿章——可以说是他平生最得意的门生来到建昌大营。
李鸿章(1823—1901年),号少荃,安徽合肥人。曾国藩认识李鸿章是在京师做官时。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同时考中进士,在那个时代叫做“同年”,同年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就好像现在的老同学一般。李鸿章自幼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功名心也非常强烈。李文安曾经给曾国藩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李家以前养过一缸好金鱼,李文安有一天偶然跟家人开玩笑说:“如果今年金鱼产子多,那么门徒中进学的就多。后来果然这一年金鱼产子很多,李文安于是就扳着指头数这个可以进学,那个可以进学,谁知第二天起来一看,一缸金鱼全部让人弄死了。”李鸿章坦然承认是自己干的,李文安问他:“金鱼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将他们全部害死。”李鸿章理直气壮地说:“这么多人进学,唯独我不进学,此鱼不可留。”那年他才十一岁。从这件事上,李文安看出儿子虽然心高志大,但胸襟未免太狭窄,手段也太刻薄了。
1843年,李鸿章入京参加乡试(考举人)。意气风发的李鸿章赋诗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第二年,他顺利考中了举人,此时的李鸿章只有二十一岁。当时曾国藩的文章道德学问在京师已经小有名气,李鸿章进京不久,就以同年之子的身份拜访了曾国藩,并拜曾国藩为师。
曾国藩一见李鸿章,便判断他将来是个可成大器的人,再加上很喜欢李鸿章的诗文,因此,李鸿章得到了曾国藩的悉心指点。指点的内容,除了作诗作文外,主要是义理、经世之学。师生二人气味相投。李鸿章在家信中,常称曾国藩为“曾夫子”,并说他与曾国藩“朝夕过从”。
因为有这层关系,江忠源出任安徽巡抚时,曾国藩就想起李鸿章,让江忠源到安徽后与李鸿章联系。他在给江忠源的信中说:“李少荃编修,大有用之才,阁下若有征伐之事,可携之同往。”当时曾国藩还在衡阳训练湘军,李鸿章之兄李瀚章已入曾国藩幕府,为曾国藩管军饷,等于是曾国藩的财政大臣,曾国藩在写给李瀚章的信中说:“令弟少荃,自乙、丙(1845、1846年)之际,仆即知其才可大用。”
1852年曾国藩离京后,李鸿章便与他的老师分别了。他回到安徽办团练对抗捻军,但几经辗转,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靠山。现在是专门来投靠曾国藩的。曾国藩因为他头脑清醒,能够洞察全局,又能随机应变,所以不断对他委以重用。不久,李鸿章便成为曾国藩门生中的第一人,步步高升。
1853年,太平军自武汉顺流东下,攻占当时安徽的省城安庆。咸丰帝命工部左侍郎吕贤基赴安徽办团练,与太平军对抗,李鸿章奉命随同帮办。此时的李鸿章刚到而立之年,满腹经纶,又兼血气方刚,非常想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不料,在安徽的几个带兵大臣都不是成事的材料,吕贤基是书生出身,根本就不懂带兵打仗之道,对军队调度无方,不久便兵败身死。江忠源刚到安徽,还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就遇到太平军围攻,也兵败身死。其他领兵大员则多是带兵打仗无能,互相倾轧则绰绰有余。李鸿章辗转数年,没有多大成就,很不得志。
曾国藩早知道他这位学生的才干,这时仍在曾国藩幕府的李瀚章又推荐其弟。于是曾国藩多次致函邀李鸿章来帮忙。
号称曾国藩四大弟子之一的薛福成还记述了这样一件事:“傅相(李鸿章)闻曾文正公督师江西,遂问道往谒焉。谓文正笃念故旧,必将用之。”不料“居逆旅几一月,未见动静。此时在文正幕府者,为候补道程桓生尚斋、前翰林院庶吉士陈鼐作梅、今江宁布政使举人许振棉仙屏。陈鼐与傅相本系丁未同年,傅相使往探文正之意,不得要领。鼐因言于文正曰:‘少荃以昔年雅故,愿侍老师,藉资历练。’文正曰:‘少荃翰林也,志大才高。此间局面窄狭,恐艨艟(méng chōng)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何不回京供职?’鼐曰:‘少荃多经磨折,大非往年意气可比,老师盍姑试之?’文正许诺。”
薛福成还说,这是曾国藩知道李鸿章才气不羁,故意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稍挫李鸿章的傲气。
《曾国藩及其幕府人物》的作者李鼎芳还把此事作为曾国藩历练人才的办法。
薛福成记述的这件事为许多书籍多次引用,但此事的记载可能有相当的误差。据曾国藩致曾国潢等的家书,李鸿章系阴历十二月初十日(1859年1月13日)抵达曾国藩大营。而据曾国藩的日记,此前十一月二十五日(1858年12月29日),曾国藩听说李鸿章已过广信,即将来营会晤,正为曾国华和李续宾新丧悲伤的曾国藩“为之欣喜”。李鸿章到曾国藩大营的当天下午,曾国藩便与之“久谈”,晚上又与李鸿章、王闿运谈至三更。次日,又与李鸿章谈江南大营统帅和春及继江忠源任安徽巡抚的福济(时已调京)的情况。此后数日,曾国藩天天与李鸿章叙谈,并且不是一般的闲谈,如十三日(1859年1月16日)曾国藩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他们的所谈内容为“论江南北各路军务”。
李鸿章到曾国藩营刚好一个月,曾国藩便命他赴淮北招募训练骑兵,以便将来对付常与太平军联合作战的捻军。事情虽因淮北局势动荡而没有办成,但这充分显示了曾国藩对李鸿章的器重,似乎没有故意冷落以折李鸿章傲气的举动。
不过,薛福成记述的另外一件事是可信的:“傅相入居幕中,文正每日黎明必召幕僚会食,而江南北风气与湖南不同,曰食稍晏,傅相欲遂不往,一以头痛辞。顷之差弁陆续而至,顷之巡捕又来曰:‘必待幕到齐乃食。’傅相披衣踉跄而往,文正终无言,食毕,舍箸,正色谓傅相曰:‘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遂无他言而散,傅相为之悚然。”李鸿章有才子气,不拘小节,当时又年轻,贪个懒床是完全可能的。此事后来李鸿章也对别人说过。
曾做过李鸿章下属的曾国藩的孙婿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写道:“公(李鸿章)平素最服膺曾文正,启口必称‘我老师’,敬佩殆如神圣。”又记述李鸿章亲自讲述在曾国藩幕时的事情:“文正公你太丈人,是我老师。你可惜未曾见着,予生也晚呵!我老师实在厉害。从前我在他大营中从他办事,他每天一早起来,六点钟就吃早饭,我贪睡总赶不上,他偏要等我一同上桌。我没法,只得勉强赶起,胡乱盥洗,朦膣(méng zhì)前去过卯,真受不了。迨日久勉强惯了,习以为常,也渐觉不甚吃苦。所以我后来自己办事,亦能起早,才知道受益不尽,这都是我老师造就出来的。”
李鸿章还说:“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把,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
经过曾国藩大营的熏陶,李鸿章果然形成了严谨的生活习惯。吴永记述他亲见李鸿章的起居工作习惯道:“公(李鸿章)每日起居饮食,均有常度。早间六七钟起,稍进餐点,即检阅公事;或随意看《通鉴》数页,临王圣教一纸。午间饭量颇佳,饭后更进浓粥一碗、鸡汁一杯。少停,更服铁水一盅,即脱去长袍,短衣负手,出廊下散步;非严寒冰雪,不御长衣。予即于屋内伺之,看其沿廊下从彼端至此端,往复约数十次。一家人伺门外,大声报曰:‘够矣!’即牵帘而入,瞑坐皮椅上,更进铁酒一盅。凡历数十百日,皆一无更变。”
曾国藩让李鸿章负责文书,稍后命其批稿、起草奏折。李鸿章有才气,所处理的文牍令曾国藩非常满意。数月后曾国藩对人说:“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竞青出于蓝,亦未可知。”李鸿章则对人说:“从前历佐诸帅,茫无指归,至此如识南针,获益匪浅。”
曾国藩的幕府,实际上是一个不挂牌的人才培训基地。很多人都像李鸿章一样,在曾国藩这里得到历练,得到提高,然后走向全国承担军政重任。果然,李鸿章来到曾国藩幕府不到半年,曾国藩便让他与曾国荃同去攻打景德镇。曾国藩不是叫他带兵打仗,也不是叫他做参谋,而是交给他一项极为特殊的任务。曾国藩在信中如此说:“阁下此行,其着意在察看楚军各营气象,其得处安在?其失处安在?将领中果有任重致远者否?规模法制尚有须更改者否?一一悉心体察。”曾国藩让他做的,全是大政方针,是关乎全局的问题,是把他当作大才来历练的。信中还说:“阁下宏才远志,自是匡济令器,然大易之道,重时与位,皆有大力者冥冥主持,毫不得以人力与于其间。”一方面肯定李鸿章的才干,一方面又叫他不必急于马上出人头地,而是要耐心等待时机。
一个人,一生的事业能否成功,不仅仅要靠个人天分和才干,还要有相当的机会和客观环境。如果世上没有伯乐,纵然有千里良马,也只能埋没于乡间田野之中。何况千里马既需要人发现,也还需要有人加以训练,才能成为真正的千里马。李鸿章是幸运的,他是千里马,曾国藩是伯乐。曾国藩这个伯乐发现了李鸿章这匹千里马,并且,曾国藩还善于养马、驯马。李鸿章是个有才干的人,但如果他继续在安徽游荡而不是到曾国藩幕府,他可能一辈子也做不了什么大事。经过在曾国藩幕府的历练,他的生平事业就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