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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一个人的朝圣路
1.9.12 韬光养晦,大彻大悟

韬光养晦,大彻大悟

曾国藩在籍守制三年的请求得到咸丰帝批准后,他就过起了乡居生活。事实上,他并没有守制三年,而只有一年半的时间。曾国藩自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九日奔丧至家,至咸丰八年六月初七日再度出山由湘乡动身赴浙江,前后总共一年半。这一年半时间,名曰“乡居”,实则是曾国藩一生思想、为人处世巨大转折的时刻,就像练武功的“坐关”、佛道的“坐禅”一样。曾国藩经乡居之后,为人处世简直判若两人。

曾国藩回湘乡为父守丧以来,不断地回忆这些年带兵打仗的往事,每一次回忆,都只能多给他增加一分痛苦。一年多里,他一直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在这痛苦的过程中,他不断地反省自己在修身养性方面的种种弱点,思考自己处处碰壁的原因。经过这一番痛苦的自省过程,曾国藩终于认识到了自己以前在为人处世上的错误。以前,他对于官场的欺诈、虚伪、无所作为、贪污腐败等作风极为反感,做事丝毫不讲情面。因此处处与人发生矛盾,受到舆论的讥讽。经过这次深思之后,曾国藩认识到,仅凭匹夫之勇,意气行事是不行的。官场多年来形成的恶习已几乎牢不可破,以自己一人之力完全改变这种风气,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一年以后曾国藩再次出山时,就完全改变了以前的处世方式,变得圆滑世故起来。相对而言,他比以前更善于做官了。

自省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自我解剖过程。认识到自身的弱点,对一个人来说并不是快乐的事。因此,虽然曾国藩这时对自己以前的做法已然悔悟,但他依旧很压抑。

这一年多的乡居生活,与其说是曾国藩想要在家守制倒不如说是出于无奈。虽然说是他自己请求的,而事实上,这并非他的本意。后来,湘军没有他的领导竟然捷报频传,更让他难以忍受。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湘军将领都纷纷升官加衔:胡林翼官至巡抚加太子少保衔;李续宾赏加巡抚衔,甚至连杨载福都官至提督并封赏黄马褂。而原来那个湘军的创始人和最高统帅,似乎被所有人都遗忘了。曾国藩醒悟:看来,对付太平军的能人多的是,皇上并不需要自己。

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军队让别人驱使着,成为别人显身扬名、建功立业的工具,曾国藩不仅有被冷落的感觉,更有被别人利用、愚弄的感觉。然而,在籍守制是自己的请求,自己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样一想,曾国藩的心情越发烦闷。

与此同时,社会舆论对他的攻击也随之而来。曾国藩以前与人相处,每遇到意见与人不同时,对别人总是连加讥讽、嘲笑不已。这一次他却是委军奔丧在前,伸手要权于后,权未到继而坚卧不起。这就与他自许理学家的身份很不相称,更与往日忠君报国的言辞大相径庭。因此,他的行为招来了社会上不同人士的责难与报复,成为众矢之的。其中,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就是老朋友左宗棠的攻击。左宗棠听说曾国藩不待皇上批准,就匆匆回籍奔丧的事后,毫不掩饰地肆意谩骂曾国藩自私无能,临阵脱逃,说他以前自我标榜的忠敬诚信,全是虚伪的谎言。左宗棠带头如此攻击简直成了批判曾国藩的催化剂。一时间,长沙官场哗然和之。这消息传到蛰居在家的曾国藩耳中时,他因为自知心亏理短而无词可辩。这给他本就憔悴不堪的身心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从此以后,遂得不寐之疾。夜夜失眠,噩梦不断,让曾国藩痛苦不堪。正因为如此,曾国藩对左宗棠一直耿耿于怀。曾国藩与左宗棠虽然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问题上能够同舟共济,相互配合,但个人感情上却嫌隙甚深,无法泯灭。

不知不觉中,盛夏已经悄然进入湘中,火热的南风像从巨大的火炉中喷射而出。午夜之后,仍有令人心焦的蝉鸣,蝈蝈也无休无止地叫着,好像有意同彻夜不眠的曾国藩过不去。他时而躺在床上,时而在室内外踱来踱去,时而又辗转反侧,反复而痛苦地回忆、检查自己的前半生。自入仕途,他以孔孟入世救世,对自身的修养严厉酷冷,一丝不苟;对社会抱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坚定胸怀。持身严谨,奋发向上,关心国事,留心民情,因而赢得君王信任和同僚的尊崇,十年京官春风得意。正是抱有这种信念,以一文官而白手建军、治军,五年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出生入死。但是,为什么皇上反而不信任自己?为什么上至枢垣,下至府县,都那么忌恨自己?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他又日夜苦读,重阅《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希望能从这些书里找到解决问题的诀窍。然而,这些书他已读得烂熟了,重新翻读,只能找到自己过去的思维印迹,并未发现新东西。

据说,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曾国藩曾想要走入空门。然而,深厚的儒家根基使他终于拔不出尘世间的双腿。但因为他要遁入佛门,使他认真阅读了以前看过,但并不相信的《道德经》《南华经》等老庄的著述。这些书虽讲的是出世之学,但曾国藩重读,却为他的立身处世指点了迷津。同样的处世之学,孔孟主张直率、诚实;而申韩(申不害、韩非)等法家却主张以强碰强,硬对硬;老庄则主张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河所以为百谷之王者,以其善下”。下反而是王,弱反而能强,柔则是至刚。把老子的言论对比自己过去的行事,曾国藩发觉自己处处直截了当,用的是儒家的至诚和法家的强权,表面上痛快干脆,似乎是强者,结果处处碰壁,实质上是失败者,是弱者。到头来弄得上上下下处处是敌人,前前后后处处是障碍。过去也知道“大方无隅”“大象无形”“大巧若拙”,但一直没有真懂,所以自己的行事恰好似有隅之方,有形之象,似巧实拙。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是无形无象、鬼斧神凿的。“大柔非柔,至刚无刚”太妙了!读到这里、想到这里,曾国藩如同从黑夜里一下子走进了光明世界,豁然开朗。

自此之后,曾国藩行动做事,由前时的方正,变为后来的圆通。他自己承认,“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年,与四十岁前迥不相同”。曾国藩这里把家居的两年自称为“大悔大悟”之年,他自认为前后行事“迥然不同”了。

曾国藩大彻大悟后的巨大改变,使他的朋友都有所感觉。胡林翼就说他“无复刚方之气”。出山之前,他对清廷上下的官场习气很是反感,“与官场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而再次出山之后“改弦易辙,稍觉相安”。其中原因人多不知,只在他的至亲密友中私下告知他自己学问思想方面的变迁,行为处世方面的变化。曾国藩对自己的“大彻大悟”既是痛苦的,又是得意的。苦在被迫放弃了自己前半生的信仰与行为,得意在毕竟发现了做人处世的“真正”秘诀——“大柔非柔,至刚无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