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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14.5.1 《月出》
《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君子如玉,美人如月。有人说:“中国的月亮从《诗经》里升起。”他所说的就是《陈风》里的这篇《月出》吧。

《月出》之美,恰似江南的夏夜,隔着满湖烟水,所听到的那一曲长笛。清音过处,二十四桥的玉人,在月下素衣飘飞,扬州的繁华瞬间坍塌。花间岑寂,长衫的诗人,对饮成三人,一杯寂寞的酒,把大唐醉得不轻。“江边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种旷古绝世的孤独沁入了诗心,从此,春江花月夜下,无边的清愁。那年承天寺,缥缈孤鸿,邀友出门寻月,积水空明,藻荇交横,一地的失意难以清扫。月下有太多的情怀,一支长笛太渺小了,怎能尽诉人间种种?

譬如《月出》,月出之时,他在怀念一位美人。美人不在,竟觉得处处有她,无以寄情,那就寄之于明月吧。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月色是那么素洁、宁静、温柔、神秘,似她的温婉美丽。

陆侃如和冯沅君先生说《月出》“为《陈风》中的杰作”,何止是《陈风》中的杰作,也是《诗经》中的杰作。它把一个女子细碎而精致的美用一脉感情的线,轻轻地串在了一起。

它先说那个女子的白皙娇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像一轮皎洁的明月,光华四射。天上有那么多的星辰,每个星辰都有自己的美,但月亮一出,所有的星辰都黯然无光了。大地上的万物本是喧嚣躁动的,但月光泻处,无不安宁静谧。所有的窒息都是因为她的皎洁、她的美好。美是不用自己夸饰的,自有天地万物为她作证。

女子有如月的美好,还应有如月般莹洁的肤色。后世的韦庄在他的《菩萨蛮》词里曾经写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是他眼中的江南,天空一碧如洗,春水更是清碧见底。闲坐画船之上,听着雨声入眠。那当垆卖酒的女子,如月般美丽,露出的手腕莹白如霜雪。这样的审美和男子的贪恋,不能说和《月出》没有牵连。历代的审美观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细腰的、捧心的、丰腴的、轻盈的、柔弱的,但姿态可以各异,唯一不变的是,肤色一定要胜雪,那才是美人。

月色,素洁银白;美色,白皙光洁,两相映衬,无怪乎后面有“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样的美人往月下一站,仿佛貂蝉再世,袅袅婷婷,长身玉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体态曼妙,那个见到的男人怎么能不怦然心动,心随情牵,再无宁时?

接下来,又说这个月下美人的妩媚婀娜。妩媚的女人是女人中的尤物。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尤物维何?媚态是已。”又说:“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尤物是什么呢?就是女人有媚态。女人有了妩媚的神态,就像火上冒出的火苗,灯发出的光辉,金银珠宝上华丽的色泽。

李渔还说:凡是妩媚的女人叫人一看就害相思病,思念的不能自已,以至会舍出性命来追求。这样的女人都是怪物,何况这个怪物还身材婀娜,令人“劳心慅兮”,让男人的心骚动不安。这是怎样一种美啊!难怪《华山畿》里的那个士子去云阳途中,在客舍里遇见一个女子,毫没理由地就爱上了她,从此害了相思病,一命呜呼了。这世间妩媚婀娜的女子真的能够让人一见钟情,辗转反侧。想来《关雎》里的淑女,就是妩媚多情、窈窕婀娜的吧。它是《诗经》的第一篇,不倾国倾城,至少也可以倾诗倾经吧。

最后,歌者还提到这个月下美人的亮丽轻盈。什么样的女子才是亮丽的呢?像严妆之后的刘兰芝,“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焦仲卿此刻怕已魂魄离身,只可惜老母逼着休妻,不然,打死他也不会放弃她,最后两人到底痴缠至死,双双化鸟。也可能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崔莺莺,让张生顿时心神一荡,从此不忘。

美人一回眸,莹洁如玉的面庞,秋水盈盈的眼波,樱桃红润的芳唇,青春的光泽,让她的整张脸光彩夺目;体态轻盈,回眸时更是流云回雪,弱柳扶风。这样的美人让人“劳心惨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烦躁不安,原来魂魄早已经随她而去了。

一个女子的所有美丽,在一个男子的月下遥想里,纤毫毕现。方玉润在《诗经原始》里说:“此诗虽男女词,而一种幽思牢愁之意,固结莫解。情念虽深,心非淫荡。且从男意虚想,活现出一月下美人。并非实有所遇,盖巫山、洛水之滥觞也。”就是说这个女子实际不一定有这么美,但男子对她思念至深,情意深重,加之月色如水,触动相思,她便无处不美,无处不惹人爱慕。

月下本无美人,奈何相思太浓,才使伊人如月,一顰一笑,形貌体态,莫不牵心动魄。明月无情,人心多情,人有多美,情有多重,美到了极致,思念的辗转苦楚也到了极致。

月光倾城,美人倾心。月亮下面,你的美,一瞥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