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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14.3.1 《东门之杨》
《东门之杨》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

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日暮黄昏,天地一片朦胧和宁静,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迷蒙的色彩,一种茫远的凄清冷淡和俗世的温暖平和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很久以来,黄昏,就是我们民族心理上一个被极度诗化的物象。

《君子于役》里,当一个征人被迫去远戍,留下来的总是一个等待的女人。黄昏降临,她看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开始回到笼里,太阳落下山岗,牛羊开始归村,缓缓地没入深巷。可是“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在这样的黄昏里,她的丈夫还在征戍之中,不能回到家里,这叫她如何不思念呢?此时正是人们荷锄而归,共享天伦的时刻,他们俩却被征战生生地阻断了。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五曾指出:“夫风雨晦瞑,独处无聊,此时最易怀人。”

黄昏岂止容易怀人?它还是天涯倦旅最思乡的时刻,最伤情的莫过于马致远的句子:“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秋天,骑着瘦马行在古道上,满目都是枯败的景象,好容易走到小桥流水处的人家,那里炊烟处处,屋舍俨然,却不是自己的家。一个羁旅天涯的游子,在黄昏的异乡,断肠泪落。这短短二十八个字里,有着品咂不尽的悲凉。

黄昏也是浪漫而感伤的。读朱淑真的《生查子·元夕》,那春衫薄袖里,淡淡的感伤和浪漫温柔的回忆,像一件华美的袍被轻轻撕裂,刹那间,心头痛惜。“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浮世里,太多这样悲伤的错失。朱淑真遇人不淑,爱情无着,只能寂寞地离世而去。曾经和她相约黄昏的人,到底辜负了她。

这首《东门之杨》写的也是一对情人黄昏时的约会。陈国的东门外注定有很多爱情故事。那里长着高高的榆树,茂密的柞树,还有清澈的护城河,也杂生着高而直的白杨。树的阴影里,最适合安放那些浪漫婉约的情怀。

周围是如此的静谧,风吹着杨树的叶子,发出“牂牂、肺肺”的声音,清晰可闻。一个姑娘和小伙子约好了黄昏后在这里相会。这个黄昏和夜晚因了一场相会而显得格外浪漫温情。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晚风凉凉地吹在脸颊上,姑娘晚饭后便来到这里,带着初恋隐秘而又新奇的心情,恐怕还有一份忐忑和羞涩,等待她的心上人前来赴约。

其实,诗中并没有交代这个等待的人是小伙子还是姑娘,但奇怪的是《诗经》等待中的人似乎总是女子。《匏有苦叶》中那个在渡口等待的姑娘,《子衿》中那个在城角楼上等待的姑娘,《氓》中在复关等待的女子,《江有汜》中,无望地等待负心人的女子。更不用说,那些描写征戍的诗篇,总是征人远戍,一个女子在痴痴地等待。我们就设定这个等待的人也是一个姑娘吧,一个初恋的姑娘。

这是约会的好时间,村野岑寂,夜色美好,白杨叶发出沙沙的碎响,像情人间缠绵的碎语,它粗壮而高直的枝干可倚可靠。当星月升起,一地的树影轻轻地摇曳,月光洒下了一片银白的光雾,柔和地披在姑娘的肩上。这是个浪漫而美好的夜晚。

可是,她等待的那个小伙子会来么?本来相约的时间是黄昏,可是,斗转星移,已经到了凌晨,周围更加的清寂,那个小伙子还是没有来,他,失约了。“昏以为期,明星煌煌”。这里的“明星”应该是启明星,黄昏的时候它隐于西天,到了黎明时分方灼灼地升起于东方。

姑娘一直从黄昏等到清晨,其间的焦灼、失望,等待的漫长、煎熬,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是个痴情的姑娘,不相信她的心上人会失约,她等了又等,怕前脚一走,她的心上人后脚就会赶到。

朱熹评说此诗说:“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也。”为什么负心与负约的总是男子?痴情坚守的总是女子?杨树依旧在枝头私语,夜晚依旧清寂美好,只是那个姑娘的心应该只剩无尽的惆怅和哀伤了。爱情就是这样一支毒箭,被射中的人,无力反抗,只好任由它伤及肺腑。

原来从一开始,黄昏之约就是一段无望的翘盼,征人不能回来,恋人也终未等到。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其实,时间不会有如此感伤晦暗的色彩,它永在流逝,分秒不停,只是人心的深处,有太多无法圆满的团聚和欢会。浮世之伤栖落在无情的黄昏这个时间点上,一不小心,碰落了一地的惆怅。

小伙子没有来,爱情也有失约的时候。但,这是爱情的一种颜色,有了失,得来的才更珍贵。其实每个细节都圆满的爱情才是最不圆满的。两心相恋,两情相悦,这点波折一定要经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