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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13.1.1 《蒹葭》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晓天初开,两千多年前的秋水河畔,长满了芦苇。青绿的苇叶密密匝匝,紧紧挤挨着,呼啸的岁月和静默的历史都在长长的舒展的叶片间清新如初,苍苍莽莽得最易触动多情的心扉。或许,这本就是一种多情的植物,幻化成柔韧而坚定的样子,在秋水河畔千年不语。芦苇上清露正浓,沾满了莹洁如玉的霜花。淡淡的薄雾从河面上升起,弥散在凉凉的水面上。

隔着一汪秋水,隔着如烟的薄雾,在这个露浓霜重的薄凉的清晨,一个痴情的男子恍惚觉得他心上的人儿就在对岸。她如花的面颜洇染开来,在他的心头升起久久的忧伤。她在他的心上,他和她,隔着浅浅的一痕烟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想象着他的心上人,她白衣胜雪,在晨风中飘飞,三千柔丝,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她身上有淡淡的幽谷兰麝的香味,温柔的眉眼,如玉的肌肤,那细细碎碎的衣袂的柔响,在她轻缓的脚步间流连,她微微的一声轻叹,惊得河畔的秋草也噤声不语。

她,是他的伊人;她,是他的惊鸿。

她的眉间缠绵着的是千年的清霜化不开的淡淡忧伤;她的腰间轻挽的是着三千首歌诗的韵致、三千首古风的婉约;她的每一个步履都轻盈曼妙,她的每一次驻足都娉婷妖娆;她的皓腕凝雪,她的衣袖生香。她是那年的淇水边思乡的齐女,若轻云蔽日,若流风回雪;她是骄傲的公侯车上初嫁的妃子,颜如舜华,轻盈欲飞;她是三月上巳节上,采下一朵芙蓉的姑娘;她是芳草如茵的郊外,那个采蘩的少女。她轻轻地一回眸,大地就一片明艳;她微微地一展眉,陌上便花开如锦。

隔着这浅浅的秋水,他怎样的想象也越不过她在他心里的美。纵然把所有美好的词都加诸于她,还觉得远远不够。

他终于知道,美也是可以伤人的东西。从此,他心里种下了一根相思的藤,庞大的根须就是那些痛苦的折磨,如潮水,夜夜袭来,时时涌起。

但她,总是那么远,可望而不可即;又是那么近,咫尺一水间,似乎可以听见她衣袂的轻响,闻见她衣袖的清香。可她到底是他镜花水月的想象,还是思慕不已的梦中人?她曾经和他相遇,才惹来这一段辗转思慕的苦,还是从来没有相遇,才不惜如此辛苦索求的痛?

他久久伫立于岸边。河边的芦苇忧伤地在风前摇摆,露未干,霜未去,水色天光,朦胧成一幅淡淡的水墨。烟霭还在水面升腾,轻轻地聚拢了又散开。凉意漫浸在水草间。

为了她,他愿意逆水而上,也愿意顺水而下,不管道路险阻,不管前途漫漫,他都会执著地追寻。这是一种神采飞扬的意绪,还是内心百折不挠的渴盼?“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这些可能的艰险如何能够阻挡得了追寻爱情的脚步?

柔韧的芦苇,总是秋水河畔最萧瑟的身影。清霜正在褪去,薄雾似在消散,残留的露珠在最后的晶莹里盈盈欲坠。伊人,还是那么地远,求之不得,惆怅难言。纵然他的心里有爱恋三千,要如何越过这秋水,送达到她的面前?仿佛还是咫尺,仿佛已是万里。

一路追寻,褰衣涉水,越陌度阡,重重险阻,层层关山,却依然还是隔着那如烟的秋水;锥心思慕,婉转千回,攒眉千度,历尽风霜,尝尽辛酸,却依然只见她“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这一份求之不得的苦楚,这一份辗转不遇的伤痛,无处诉说。失望和惆怅像风中起伏的苇叶,秋水无言,薄雾依然。她若隐若现的明艳,是他舍不掉的缘,是他逃不开的宿命。明明只是在水一方,却上下求之,愁肠百结,终是伊人如梦,清愁似水。

从露浓到露滴,伫立的时间里,是一段长长的心路上的徘徊挣扎,是一个人的世界里潮起潮落的哀伤。风露还未消去,伊人还在蒹葭萋萋的水之一方。一段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横亘在那里,多的只是伫望的伤,一寸一寸,从水的那一边来,又往水的那一边去。

王国维说:“《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无情不似多情苦”,多情的人,总逃不过世间种种情苦,此间的深婉忧伤,当属《蒹葭》为最了吧。

萧瑟冷落的秋,凄清落寞的景,辗转忧伤的男子,朦胧缥缈的伊人。“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若狂”,诗人所求、所思、所愁、所恨,似有若无,缥缈空忽,愈是得不到愈是孜孜不止,忽忽如狂。隔着烟水,隔着清露,隔着青衿,隔着时间,一段永恒的距离里,是一段永远无法到达的唯美与忧伤。

读《蒹葭》,最逃不开的便是这距离的美丽与哀愁。因了这距离,伊人是皓月,是惊雷,是春花,是玉玦;也因了这距离,伊人是惆怅,是伤悲,是辗转,是幻梦。只是伫望的人太辛苦,仿佛一切还没开始,却已经沧桑几度。

喜欢《蒹葭》里的“伊人”意象,因为这实在是太美妙的一个词,舌尖相抵,发出那个音的时候,似有什么被轻轻放了回去,那是直抵心尖的甜美与忧伤。

虽然伊人和美人,都是极美丽的词,可伊人很近,美人很远。

美人总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人本身有一种美的威慑力,很多人只愿意远观,不愿意靠近,怕“美处不胜寒”,反伤了自己。

而伊人,几乎是每个男子心底都有的。她平和亲切,有一颗贴近所有俗世,在爱情里奔突辛苦,却不愿意俯就的心。有位伊人,这伊人美或者不美并不重要,但在相思相恋的人那里,她是美到不可言的,有牵魂动魄的惊雷般的响声来呼应。

男人为了伊人,往往不惧怕追寻的坎坷艰难,往往徘徊又徘徊,甚至用尽一生的力气和时间去追寻。时光可以老去,伊人却永远年轻、朦胧、美丽。谁愿意放下这被美丽击中的疼痛和忧伤呢?再朴素平凡的女子隔着一水的距离,都足以让人痴狂。哪一个男子的心里没有这样一个聚集了所有爱情梦想的伊人呢?

没有哪一种美能够像这样让人读了心颤不已,甚至屏住了呼吸,怕呼气太重,惊了彼岸的伊人。芦苇里草木清郁的气息拂面而来,先民们辗转难求的忧伤氤氲在薄雾轻绕的秋水上。一段美丽的距离无声地横亘在那里,一个伫立了良久的身影,忧郁而多情,连青衿都被朝露打湿了。

谁为谁忧伤,谁为谁情重?如果芦苇是秋水河畔千年的幻影,是秋水在亘古的时空里苦苦深思的萧索模样,那么,这位伊人是不是也是爱情的幻影,如此令人忧伤地在水一方?无论怎样追求,总是不及;无论怎样辛苦,也难舍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千年的风的尽头,这忧伤与美丽的句子,瞬间憔悴了多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