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驱》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
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四骊济济,垂辔沵沵。
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
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
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齐风》里的《敝笱》、《载驱》和《猗嗟》,其实都在反复影射着一个人,她就是文姜。
齐国盛产美女,尤其是一对姐妹花文姜和宣姜,更加有名。都说红颜多薄命,她们的结局都不太好。宣姜在新台被癞蛤蟆般的公公劫去,从此成了心上人的后母。而文姜呢,到最后成为一个荡妇,被后世唾骂,在《诗经》里被反复提及,皆是淫荡之极。
这首《载驱》,截取了鲁国大道上的两个场景。前两章写朦胧的晨曦中,四匹漂亮的黑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那是文姜的车驾,她正急不可待地去见她的心上人。而她的心上人就是她的亲哥哥姜诸儿。用词委婉地用奢华气派来反衬她的无耻乱伦。
后二章又来力渲染汶水的浩浩汤汤和近处大道上的人来人往。淫荡乱伦,本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文姜却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二字。那暴涨的汶水似是文姜无耻的情欲,那喧嚣的人声仿佛是对她的声声唾弃。
在《敝笱》中,又由破鱼网不能网鱼联想到各种鱼类可以自由出入,隐喻文姜没有节操,甚至连乱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到了《猗嗟》中,又赞美文姜的儿子鲁庄公的威仪和技艺之美,赞他既不失为名门之子,又是可以戡乱的栋梁之材,从而惋惜他有一个乱伦不轨的母亲。其意还是在讽刺文姜。
文姜真的那么令人不齿么?
文姜真的只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么?
我不禁想替文姜辩护一二。
史上的文姜不仅貌可倾城,且文采风流,是以名叫“文”姜。当时的齐国是大国,国力殷盛,划地而治,威名赫赫。齐国的姐妹花成年之后,美名早已经誉满天下,各诸侯国的世子纷纷来到齐国的都城临淄,以期能够和齐国攀亲,娶得倾国倾城的美人。
其中郑国的公子忽,长得英俊威武,齐僖公有意把文姜嫁给他,文姜心里也是愿意的。
倘事情顺利,或许后面的故事就要美满得多,说不定文姜还可以成为像庄姜那样的贤后,和公子忽比翼齐飞,幸福美满。
可是公子忽却推辞不受,说:“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这句话虽然说得非常有男子汉气概,然而,对于被拒婚的文姜来说,不啻一声惊雷,把她所有的骄傲、美艳和才情都击得粉碎。原来,纵自己国色天香,文才盖世,那个英俊的公子忽也不一定看得上。对于一个常年养尊处优,被父母娇惯宠爱的小公主来说,这样的打击,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重。
从此,她神思恍惚,郁郁不乐,不愿意对外人吐露心事,只有对着自己的亲人,她才会毫不掩饰地吐露悲伤。想来那个姜诸儿一定是个心性温柔、善解人意的男子,他是她的哥哥,他当然有责任解劝自己的妹妹,宽慰她,听她倾诉。没想到一来二去,两个人却产生了莫名的情愫。
不管怎样,即使后来的乱伦为人不齿,但我相信,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想到要去做乱伦的事情。两个人毕竟还是小小少年,应该没有那么多的龌龊情怀,那情愫最初是干净的,是不受控制的,是发自内心的。
齐僖公最终发现了这对兄妹之间不寻常的感情。于是,他赶紧把女儿嫁给了鲁桓公。加之齐僖公得知宣姜的变故,从此,他决定不让两姐妹省亲,不接她们回齐国。按古代礼制,没有娘家来接,女儿是不可以回娘家省亲的。
齐僖公也许是怕宣姜回来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回卫了,也怕文姜回来以后会闹出什么笑话。他还帮姜诸儿娶了侧室。齐僖公算是个理智而果断的父亲,能够顾全大局。
这样一来,文姜十八年没能够回到齐国,没能够见到她的兄长姜诸儿。这十八年,她待在鲁桓公的身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被封为世子,就是后来的鲁庄公。
十八年啊,多么长的一段时光,倘若鲁桓公能够真心爱惜她、对待她,就是一块石头也会被焐热了吧?
可是,十八年,她待在鲁桓公的身边,却从未忘记过她的兄长姜诸儿。这只能说明,她不爱鲁桓公,她和鲁桓公之间并不幸福。鲁桓公只知道贪恋美色,从没有走进过她的心扉。
他不惜,也不懂她的心,他一定做过不少伤了她心的事情。他不能给她一份爱情。
十八年后,齐僖公故去。那一年的春天,继位者齐襄公,就是那个姜诸儿,邀请鲁桓公作一次高峰会晤。文姜要求同行。鲁桓公这时完全可以拒绝,人家父亲宁愿十八年不见自己的亲骨肉,连死都没招她们回国,阻止他们兄妹相见,你鲁桓公凭什么就那么轻易答应带她同行?
这不能不说是鲁桓公昏聩,架不住美人的几番撒娇,心软了。这是个没有头脑的昏聩之君,文姜这样的才女,看不上他,也是有原因的吧。
临行之前,鲁国的大臣申
来劝。事见《左传·桓公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
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
申公说得很明白,违礼必然会遭到失败。或许文姜和齐襄公的事,大臣们多多少少听说了一点,而鲁国又是礼仪之邦,“周礼尽在鲁矣”。文姜有自己的丈夫,齐襄公也有自己的家室,两个人何必再见呢?单是“易礼”二字,就应该引起鲁桓公的足够重视。
可是,他不听,还是带她一起去了。
这一去,果如其言。
她见到的姜诸儿风度依然,温存依旧。
他见到的文姜美貌如花,风韵不减当年。
十八年里,她的爱情是荒芜的;十八年里,他阅尽人间美色,终觉有缺。这一见,旧情复炽,似乎成了他俩逃不掉的宿命。除非鲁桓公也能够有齐僖公那样清醒的大脑,让他们永不相见,这份情也许就消弭在历史的云烟里,无迹可寻了。
齐襄公热情款待他们夫妇,并把鲁夫人文姜单独叫到了宫中。当夜,她没有回来。鲁桓公终于气得暴跳如雷。但齐是大国,吃了亏只能自己闷着,他只好对着文姜发火,并怒气冲冲地派人向齐襄公辞行。
第二天,齐襄公在牛山大摆筵席,为他饯行,鲁桓公不得不前往。想到此行此辱,鲁桓公的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加之齐襄公派大臣不断地敬酒,桓公喝得酩酊大醉。齐襄公派彭生送他回去,让彭生把他“抱紧点儿”。彭生是齐国的大力士,他一抱紧,桓公肋骨折断,就此一命呜呼。
鲁桓公的死讯传回鲁国,鲁国上下都很憋气。可谁让他们的国君昏聩不听劝告呢?加之齐国是大国,鲁国根本不是齐国的对手,他们只能忍气吞声,要求惩办凶手。于是彭生做了替罪羊。
而文姜呢?有人说,是她和齐襄公合谋害死了鲁桓公,但历史上并无此记载。一个女人,不至于狠毒到这样的地步吧。再说,她回来之后,紧接着就是饯行的宴饮,她根本没有机会和齐襄公合谋。
但文姜也没有再回到鲁宫。她让儿子鲁庄公接她到了齐鲁之间的禚地,说:此地不齐不鲁,正是我的家呀!齐襄公也把自己的行宫盖在了邻地。为了杜天下悠悠之口,他还郑重其事地让鲁庄公为自己主婚,娶了周庄王的妹妹。
后来的事情,在鲁国《春秋》中有一些零星记载。鲁桓公去世后,文姜的儿子鲁庄公即位。庄公二年“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四年“夫人姜氏享齐侯于祝丘”,五年“夫人姜氏如齐师”,七年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防”,又“会齐侯与縠”。见面的方式和借口不一样,但这种行为确实是乱伦。
但我们也反过来替文姜想想,如果她真的是淫荡之妇,仅仅为满足自己的情欲,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周折,顶着这么大的骂名,来和姜诸儿私会吗?她的心是高傲的,寻常男子,她无法看上,而她文才美貌,又无人可匹配。鲁国虽说是礼仪之邦,但礼所约束的到底是有血有肉的人,人有感情,有时候,人的感情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已经爱了,十八年后仍然爱着,那还能够怎么办?
她的心里就没有痛苦和挣扎么?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有自己的情感需求。这些鲁桓公不能给她,否则,十八年来,她的感情应该有所皈依,怎么还会有后来的事情呢?当初如果公子忽娶了她,又怎么会发生这一系列的故事呢?
人生最残忍的,莫过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假设,因为假设毫无意义。命运有时半点不由人。文姜的生命里,如果没有那个点燃她爱情引绳的人,就注定了是一口枯井。
从礼的角度看,她是乱伦,是淫荡;但从情的角度看,她这一生,唯一所爱的,不过只有姜诸儿,且始终不渝。这何尝不是一种执著和坚贞!如果一个男人的生命里,有一个女人肯为他辗转流年,痴爱如一,这个女人多么令人感佩。唯一不该的是,那个人是她的兄长。
后来她帮助鲁庄公治理鲁国,凭着她在政治上敏锐的直觉和游刃有余的本领,不仅使鲁国民殷国盛,而且还成为一个崛起的军事强国,在诸侯的战争中连连获胜。
她,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是一个专情如一的女人,是一个富有智慧的女人,但却是一个爱情上多舛而坎坷的女人。上帝给了她美貌、智慧和才气的同时,也关上了她的爱情之窗,给了她一段终生困惑的畸恋。
齐襄公后来被他的手下杀死了,但文姜一直没有离开禚地。她也知道,无论齐国还是鲁国,不会有人理解她,她还是在这非齐非鲁之地老死吧。这畸恋的苦,她只能一个人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