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7.4.1 《氓》
《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经》中的植物是非常鲜活多情的,因为每一种植物总是伴着某种情感或者某个曼妙的女子,摇曳多姿,穿越时空的隧道,把清新、温婉、朦胧、感伤的气息送到我们的面前。

像荇菜之于《关雎》,飞蓬之于《伯兮》,蒌蒿、荆棘之于《汉广》,蒹葭之于伊人,桃夭之于嫁女,木槿之于容颜,萱草之于相思。

而桑所倾诉的却是一段痛心的往事。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鸠鸟贪食桑葚,犹若女子沉溺于爱情。在那个“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的淇水之畔,容颜恰如新长出的桑叶一样饱满、润泽的少女,情窦初开,芳心被一个油腔滑调、毫无诚意的男子所获。她涉世未深,不知道感情也会被欺骗。

她情意绵绵地“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无限深情地“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并和男子约好“秋以为期”。

这个女子陷得太深了。按《礼记》记载,古代的婚嫁需要完成六礼——“纳采,问名,纳言,纳征,清期,亲迎”,完成这些礼需要三年的时间。而从“抱布贸丝”到“秋以为期”时间还不到一年,如果不是情陷其中,难以自拔,便是已经委身于氓了。春秋卫宣公时的卫国,“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这个女子也许是情难自拔跟氓私奔了。

如果她能够稍微清醒一些,便会认识到,一个懂爱、珍惜爱的男子是不会那么轻易地置所爱的女子于尴尬的境地,也不会让她在复关眺望和等待得太久太久。但她的心里被爱情充满了,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都说恋爱中的人会变得弱智,真是不假。

她如愿嫁给了氓,可是,她的深情挚意并不为氓所珍惜。“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嫁给氓三年之后,虽然早起晚睡,终日操劳,却因“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容颜渐老,不复美丽,被氓无情地殴打、遗弃。

爱情终于变成一杯亲酿的苦酒。海誓山盟言犹在耳,贪食的鸠鸟如今却满心伤痕。三年前涉过的淇水依然那样宽阔无边,三年后被遗弃回家,淇水溅湿了车上帷幔。爱情如同虚幻的梦境,让女子从天堂坠入到地狱。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男子很容易就遗忘了当初的爱恋,更何况她当初没有对氓的品性有丝毫的考验就轻易地为爱私奔。而女子一旦用了情,想要挣脱出来会非常艰难,这样的打击在“静言思之,躬自悼矣”的时候也难以解脱。爱得太深,反而伤了自己。

过往种种是一场爱情的博弈。既然棋子已落,输赢方寸间,成算手中握,在命运的悬崖边蓦然转身,把过往抛开,去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何必把一生都浪费在一个三心二意的男子身上呢?这一决定不能不说是勇敢,是智慧,是清醒,是刚强!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

反复思量后,在最后的一刹那,那个受伤的女子决绝地对过去喊出了自己洒脱的声音!既然爱情是博弈,就要输得起。这比她从此委靡颓废、行尸走肉、枯槁至老更让我们惊叹感怀!

有一种感动不会让人悲叹,而在于让人获得面对悲哀的那种勇气和坚强,让生命在遭受摧残之后仍然有可以预期的美丽。

在爱情里,另外一种美丽是:懂得放弃。

我常想,和过去决绝的这个女子,是否会最终找到真正的爱情,实现“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梦想?单是这个想象就已经美丽无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