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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5.4.1 《凯风》
《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在我所读过的句子里,最伤心断肠的莫过于那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们在繁芜的世事中,耽去了太多的时间,也在庸常的岁月中,忽略了太多的情感,对我们的亲人,总觉得时日还多,机会还有,殊不知,有时候失去就在忽然间。当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再多的伤心疼痛、后悔自责也挽回不了了。当我们检点一生,最亏欠的往往就是自己最亲的人,尤其是我们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人。如果一个家庭失去了父亲,只要母亲还在,尽管家的感觉残缺了,但家还在。可是一个家庭如果失去了母亲,便往往连家的感觉也失去了,有一种家破人亡的凄怆。母亲在,便是一种温暖,一种归宿,一种情感上的依赖,所以,古往今来歌颂母亲的诗歌汪洋恣肆。

而我们的先民早已懂得这些,《孔疏》引了李巡的话说:“南风长养,万物喜乐,故曰凯风。凯,乐也。”于是,他们唱着《凯风》,追悼亡母,感念母恩。

让我们想象一下,农历四五月间,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百草丰茂,当习习的南风吹过,是多么的温柔亲切,惬意舒爽。你可以看见遍野充满生机的绿色,感受那叶脉间凝聚的生长的力量;看见旷野里,一层层绿油油的毯子,在风中席卷舒展;聆听庄稼在风里拔节的脆响。南风化育万物,恰似春雨无声的滋润。酷爱田园的陶潜是懂得的,所以他说“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这温柔、适意的南风最能够让我们想到母亲对子女的生养、抚育和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历史上有个叫贾南风的女子长得奇丑,她是西晋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史称惠贾皇后。据史书记载,惠贾皇后身材矮小(约1.4米左右),面目黑青,鼻孔朝天,嘴唇包地,眉后还有一大块胎记。但是,每想到她,心里还是不自禁留下一丝温暖,只因为她的名字里有最温柔的两个字——南风。

母亲的爱,就是南风。从呱呱坠地的那天起,母亲便全身心地牵系着自己的孩子,精心地抚育着孩子长大。就像南风吹拂下的酸枣树,由初生的小苗渐渐挺直了身子,那嫩嫩的棘心在南风里抽了一片又一片的新芽,幼小的棘芽生机盎然,慢慢地长成能够做柴薪的棘树。棘树长大了,粗壮的枝干和挺拔的身躯,还有满树碧绿的叶片,在风中快乐地起舞。

可是谁又知道,母亲倾注了多少的心力?含辛茹苦,年复一年,饿了的时候,是母亲来喂;冷了的时候,是母亲来暖;痛了的时候,是母亲来摸;哭了的时候,是母亲来哄。多少次夙兴夜寐,为孩子操劳;多少回寒夜孤灯,替孩子缝补;多少次冷雨敲窗,陪在孩子身旁;多少回漫漫长路,牵着孩子的手。母亲自从做了母亲,就忘了自己,眼里心里只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孩子是母亲的天,是母亲的心肝,是母亲的所有。

母亲的恩情,做孩子的永远不能报答万一,母亲也从来没有要求孩子报答。对于自己的孩子,母亲唯一和永远能做在做的只有付出和关护。《凯风》里的母亲一共养育了七个孩子。然而,等到孩子们如嫩酸枣树一样长大,还没来得及报答,那劳累一生,为孩子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母亲却因过度的操劳而与世长辞了。

在失去母亲的那一刻,往事前尘纷纷涌来,七个孩子才知痛省:“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母亲慈爱的灵魂啊,此刻已在浚邑的寒泉下。母亲的逝去,让他们深深懂得母亲养育七个孩子是多么的不容易,是多么的操劳辛苦!“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母亲是贤明、善良又慈爱、辛劳的,无奈我们这些孩子不成才,不懂得在母亲生前,报答母恩于万一。如今,母亲不在了,即使哭断了肝肠,又能怎样?

母亲啊!“棘心夭夭,母氏劬劳”,酸枣树的幼苗能够长得旺,全是您的辛勤教养,母亲啊!“有子七人,莫知母心”,您虽然有七个孩子,哪一个能够慰藉您的慈母之心呢?那声声的呼唤和痛悔再也唤不回慈爱的母亲了。

正当七人哀伤不已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黄鸟的鸣叫。这黄鸟经常栖息在酸枣和荆条之类的树枝上。它们婉转动听的啼鸣,让人赏心悦目,精神为之一振。然而此时黄鸟的鸣叫却是绝妙的讽刺。母亲啊,七个孩子竟然还不如时常出没在棘树间的黄鸟,黄鸟尚且能够带给您愉悦的感受,可是,七个孩子却始终让您操劳不已。想到此间,七人悲从中来,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心的恓惶处莫过于此!两千多年前的哀哭声犹在耳畔,那些叹息和自责也在和煦的南风里清晰如昨。南风一直一直吹,让这样的遗憾不再重演了吧。

我想起海涅的那首诗《致母亲》:

 

我曾狂妄地离开你,想要走遍天涯海角,

看何处能找到爱,好满怀着爱将爱拥抱。

我找遍了大街小巷,挨门挨户伸手乞讨,

求人给我些许爱的施舍,可得到的只是笑骂冷嘲。

我不停地走到东,走到西,

哪儿也没有爱,没有爱。

我终于转回家,痛苦又悲哀。

这时母亲你迎着我走来,

啊,瞧你那眼里浮泛着的,

不正是我久寻不着的甜蜜的爱?

 

爱在哪里?在母亲那里。它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是我们最可信赖和永恒不变的爱。它是和畅的南风,从远古吹向永恒,永远不会改变。

先民们用千年的哀哭传递着他们的忠告:做枝头的黄鸟,报答母恩于万一!别让和畅的南风,吹不干我们眼里悔恨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