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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4.6.1 《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

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诗经》即使是大圣人孔子删定的,但他删来删去,终究没有删掉那些被后世的伦理道德重重掩盖下人性本真的诗,留下了有人间烟火味的男女欢爱。它不是“授受不亲”,不是“寡廉鲜耻”。它是可以歌唱的,没有掩饰,没有隐语。它真实而坦白,自然而率真。

一个勇武强壮的男子,在搜索猎物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位农家的姑娘,她美玉无瑕,青春焕发,光洁的额头,明亮的双眸,令他一见倾心。他便开始了大胆的挑逗:你对我打的死麕感兴趣么?那么下次,我便打上一只死麕送给你。而那个姑娘也一定感应到了小伙子炽烈真诚的情怀,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少女怀春,哪禁得小伙子大胆的情挑?

小伙子赤裸裸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爱,姑娘也春山半掩,两颗荡漾的春心就这样靠近了。有了爱,并不掩饰,而是让它滋生,随它恣肆!他们只是跟从了爱的指引,并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欢愉的歌唱。爱,让两个年轻的生命快乐而蓬勃。谁说,这不是属于我们先民的一种纯洁呢?

因为有了爱,他们激情喷涌,他们魂牵梦萦。幽幽树林,萋萋芳草,小伙子在林中打猎,姑娘便到林中砍柴。他是专门为了实践自己送姑娘鹿的诺言,还是算定了一定会这样不期而遇?是媒氏在仲春之际的一次聚会,抑或姑娘的如玉容颜、绰约风姿,本就是最强烈的召唤,召唤着打猎的小伙子在林中逡巡期待,希望能够遇到心仪的姑娘?无论怎样,这样的约会是他们期待的,心的期待。那只猎获的野鹿,便是现成的礼物。在以物易物还没有远去的时代,这样的见面礼里,有几多真诚的等待和渴求?

用死鹿作为礼物送给心仪的姑娘,算是《诗经》里独特的表达心意的方法吧?这猎获的死鹿,是小伙子勇武有力的最好的证据,也是关于捕获的一种暗示么?如果,姑娘接受了,那便是小伙子捕获了姑娘纯洁的芳心?就像是两千五百多年之后,男子举过头顶的钻戒,如果女子接受的话,那就是一种相许,一种承诺,一种相守!表达情感的方式变了,但是情感未变,情意未变。总要有这样的收受之后,双方的情感才可以进一步笃定!至于后来的事情,几千年之前和几千年之后一样是难以预料的。爱情是一场醉生梦死的豪赌!

姑娘没有拒绝这样的赠与,小伙子激动不已。他用白茅细心地把死鹿和姑娘所打的柴捆在一起,扛上了肩头,送姑娘回家。因了姑娘的接受,小伙子喜不自胜,情难自禁。暖暖的阳光从向阳的山坡洒落到他们青春的面庞,姑娘如花的美丽让小伙子欲罢不能。他大胆地提出了夜间的幽会,姑娘含笑不语,这不就是同样情不能抑的默许么?

嫁给一个勇敢的人是能够赢得足够的尊重和艳羡的。也许,狡黠的姑娘以砍柴为由头,就是为了期待这场美妙的约会。她等到了,他还把捕获的死鹿送给了她。他的情意已经全部坦露在她的面前。爱一个人,要么接受,要么拒绝。这是许婚的第一步吧?恋爱的姑娘是狡黠的,也是勇敢的。

这让我想到近代的一首民歌:“乖姐住在竹林坡,手扶竹桠望情哥。娘问女儿做什么?我数竹子多几棵。昨日数来九十九,今朝数来少一棵。少一棵,一心一意望情哥。”明明是手扶竹子望情哥,却要狡黠地说自己是在数竹子怎么少了一棵?

又让我想到少女时代的李清照,薄汗、轻衣,清晨的秋千架。当自己心爱的人猝然来访,慌得她金钗滑落,后背平添一层微汗。那个初夏,她终于忍不住要看看心爱的他,假装着嗅嗅青梅,就那么俏皮伶俐又娇羞地一回眸,便再也无法掩饰少女情窦初开的曼妙。

也许怀春少女的情怀都是难以揣摩的,一如这个撒谎去砍柴的姑娘,却狡黠得可爱、淳朴,谁能够阻挡寻爱的脚步么?是爱情给了她掩饰的智慧。

也许,是另一个狡黠的谎言吧?那夜,满天的星星都在快乐地眨着眼睛,星光下是婆娑的浓重的树影,狗儿在人家的门前打盹,郊野里如此的寂静。只有他们的心里是火热的爱的熔浆,奔突在年轻的心胸里,在到处找寻爱的出口。他们如约幽会在夜色里。

夜,有点凉,很安静,安静得只听到他们热烈的心跳,手指相抵的刹那是心灵甘甜的震颤。那一刻,他狂野、炽热、冲动;她惊慌、激动、羞涩。夜色的深处,感情像喷涌的岩浆,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自己,此刻他们只能听从爱的诱惑。两个年轻的生命,荒天野地,难以抗拒内在生命本真的召唤,注定了一场销魂的欢合。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光明磊落,甚至可以赤裸裸地歌唱,其大胆、真挚、坦白,非后人所能相比。直到后来,人类为此设置了许多障碍,诋毁自身的需要,把本真的自我重重包裹,人的本性和本能被一一否决,被仁义道德摧残埋没,才没有了这样大胆肆情的歌唱。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你慢一点呀,不要弄坏我的围裙;轻一点呀,别让狗儿叫。女孩的娇羞、慌乱,小伙子的热烈、大胆,生动又传神,其情其状,令人耳热。这点睛之白描,令《野有死麕》的诗序与朱注“南国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贞洁自守,不为强暴所污者,故诗人因所见以兴其事而美之”,末章“述女子拒之之辞,言姑徐徐而来,毋动我之帨,毋惊我之犬,以甚言其不能相及也,其凛然不可犯之意,盖可见矣”对照,显得苍白无力。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怀春的是一个“如玉”的少女,后人说“女人如花”,我倒是觉得“如玉”更温润有光泽,让人心悦亲近些。引诱她的是一个“吉士”,如玉的少女,勇武的吉士,本就是佳配。两情相悦,以身相许,使人感受到的只是日升月落四季轮回般的自然美好,那么纯真,那么坦然,与淫色无关,绝没有玷污了诗三百“思无邪”的主旨。

一场欢爱一首歌,那是先民们心中健康自然的歌。如果我们一定要戴着道学家、儒学家和经学家们的眼镜来看,我们会看得模糊而扭曲。只有抛开了一切樊篱,才能看到爱单纯本真的美,才能理解孔子保留这点烟火的深意。

那一场欢爱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磊磊落落、不遮不掩而纯真可爱、质朴自然,只有安然地静听,才能循着风的方向,在远古的郊外,蜕落成一只单纯的树间的栖鸟,祝福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