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4.1.1 《鹊巢》
《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那一定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的日子吧?暖风拂面,这样的日子里,春耕已过,秧苗正在生长,农耕的先民们还没有进入真正忙碌的时期,在这样清闲自在的日子里,最适宜一些喜庆的事情。

你看,那百辆彩车正吹吹打打从村落里出发,那灿然的鲜红,裹着满目的喜庆,喧嚣着惊起了在春日里慵懒地料理庭前庭后农活的朴质的村民。他们直起了腰,从自家的院落里走了出来,欣喜地看着这无比张扬的迎亲彩车,发出阵阵艳羡的惊叹。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些张望的人群中,她,微微笑着,看着这一场与自己有关又与自己无关的盛大婚礼。那个满面春风,骑在马上,披着大红的迎亲喜花的男子,不正是自己曾经的丈夫么?如今,他幸福流溢的脸,仿佛和她已隔千年。那些波涛汹涌、春花秋月的日子在回首时恍若前尘,那些撕心裂肺、黯淡无光的日子倏忽就在昨天。而现在,他即将新娶,她却早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她沧桑的脸上,此刻却无比平静。她知道,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帮她拭去弃妇的酸泪;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帮她从忧伤痛苦中回到这样美好的春光下。冥冥中,有些事是人力无法挽回的,就像在男权社会里,她,一个女人,容颜老去,又没有可以依靠的显赫家族,那么,便只有认命!

站在春天的阳光里,她以为她会流泪,她会痛苦,甚至会发疯。但是,她如此的平静,尽管迎亲的彩车不是为她而来。当初她出嫁的时候,根本不曾有过如此的奢华,但她心里的喜悦不比这彩车能够给的少。她在眩晕的红色里,看着夫婿魁伟的身躯,她娇羞难禁,嫣然地笑了。

夙兴夜寐,整日的操劳,桑树的叶子采了一茬又一茬,地里的秧苗插了一春又一春,织布机上的梭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家族越来越兴盛,越来越富足。然而丈夫再也不会站在她的身后,在她低眉的羞怯里把她抱起。她总是被呵斥、被责怪、被冷淡,这兴盛和富足里也有她的一份辛劳啊。但她的丈夫离她那么远,远到已经没有一支尘世里的篙,把她摆渡到丈夫的岸边。

一只孤单的小舟,如果不想被汪洋吞噬,那便只有高贵地一转,回到曾经出发的渡口。渡口依旧,不再依旧的是那颗沧桑的心。而长日在旷野里劳作的农妇,心胸竟然也被无限地拓宽。她们的心里,曾经能够容纳因爱而花草满坡的过往,也一样能够容纳秋风过后一望无际的萧条和凄凉。大自然和她们的心在劳作的艰辛中早已经水乳交融了,是远古的自然让她们灵秀的心读懂了命运和面对命运的释然,远古的长风也很容易吹散了郁结在她们心底的愁怨。

所以,当她无限沧桑地站在曾经的丈夫迎亲的彩车旁,她忽然觉得她在看一场完全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因为女主角不是她,再也不会是她。

那曾经夜夜来袭的疼痛,终于在日子的深处钝了、锈了、麻木了,甚至丈夫迎亲所炫耀的富足里还汩汩流淌着她的汗水,也被温暖的春日给蒸发了。她的眼里没有泪,她的心里没有痛,她在看着别人的热闹。

她站在春光里遐想。三月的原野,春天的气息逼近的时候,仍然是遍野枯黄。但是,在那料峭春寒的风里,斜着身体飞过的喜鹊,已经开始搭窝了。树枝上还没有嫩绿的芽,喜鹊忍着寒冷,不停地忙碌。到了春日迟迟的五月,本应该有黄口小喜鹊唧唧喳喳的叫声了,奈何春天刚刚醒来的斑鸠却侵占了喜鹊的窝,忙碌搭窝的仍然是喜鹊,谁会注意到这样的不公平呢?

她机械地跟着彩车走,蓦然看到了送亲的队伍,那也是百辆彩车的繁华。她终于明白她之所以被遗弃的原因,寒微的她和阔绰的新娘,实在是无法相比。新娘完全可以匹配曾经的丈夫的家族,成全一个男子在男权社会里梦想的媵妾满屋的贪欲和享乐,有正妻,有贵妾,有陪嫁,实在是“维鸠盈之”啊!生活在盈屋的女子当中的男人,既满足了感官的享乐,也满足了权欲和富足的梦想。

这媵妾制度实际上开始于周朝。诸侯娶一国之女为夫人,女方须以侄(兄弟之女)娣(妹妹)随嫁,同时还须从另两个与女方同姓之国各请一位女子陪嫁,亦各以侄、娣相从,一共九人,只有夫人处于正妻地位,其余都属于贵妾。媵,相送,引申指陪嫁。诸侯的正妻如亡故或被休,不可再娶,应由众妾中依次递补,此种制度称为腾妾或媵婚制度。

周朝之后媵妾制度逐渐没落,但诸侯和贵族们一娶几嫁的现象却并不少见,否则怎会有“维鸠盈之”呢?那也是贵族和富庶之家的一种排场吧,更是男人的一种贪欲。

女方陪送的彩车和男方迎亲的彩车汇成了浩大而气派的场面,庄重、豪华、正式,那沉甸甸的喜庆挤走了最后停驻在男子心头的她的影子。她恓惶地站在人群里,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终于知道,有一种哀伤叫做麻木!

当你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除了让心在日夜煎熬里渐渐麻木,又能够如何呢?而麻木未尝不是哀伤之绝处!

因为没有了任何的希望,就连属于彼此共同的过去也会在铺天盖地的红色里被最后淹没。从此,他不屑记起,她不愿记起,她付出过、辛苦过、笑过、哭过的往昔忽然被全部抹去,剩下的只有孤单和凄凉,只有一颗在岁月深处缓缓老去的沧桑的心,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哀伤的呢!

她情难自禁,反复地吟唱着《鹊巢》,是留恋曾经用温暖和辛劳搭建巢穴的日子么?还是面对如此浩大的婚礼用那颗倔犟的故作平静的心,来试图安慰日渐枯死的心?是反复告诉自己一个无法更改的现实,来更深地麻木自己那颗卑微中不甘屈服的心,还是对负心的他无奈的控诉?然而,这是另一种悬崖,一不小心,陷入的便是更深的哀伤,由情伤而心伤而至最后的宿命之伤!

人一旦对着无法更改的宿命,就剩下一声长叹了!这只被鸠占去了巢穴的鹊的心里,何尝不是这样?

在一场极度的喜乐中看到极度的哀伤,喜变得丑陋不堪,哀却让人心为之颤动。她凄艳的歌声在远古的风里被袅袅地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