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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
1.3.6.1 《汉广》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个粗粗拉拉的樵夫,他有一颗柔软细腻的心,他热恋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但他知道他不可能得到她。

他在汉水之滨砍柴,浩淼的汉水,渺小的自己,水是最能够溅湿人心最深处的温柔的东西,他的心,被水浸润得软软的。于是,无法阻挡地,他又想起了汉水的游女,那个有着曼妙美丽身影的女子。他被她的美撞击得心痛,他无法不想她,无法不爱她,但宽阔的汉水是屏障,他无法来到所爱的姑娘的面前。

于是,他只能在汉水边伫望那个美丽的少女,这种痴绝,这种深情,也许游女根本一无所知,可是在他,却是实实在在的爱与哀愁。他在汉水边凄伤地唱起歌,森森的汉水无声地和着,空空地回应着,从先民的嗓子里生长出来粗砺而温柔的牵痛,只有樵夫自己懂得,自己品尝。

一个砍柴的粗糙的樵夫,见到心悦的女子,情动于衷,无力自拔,于是只能对水兴叹。那一种婉转深挚的忧伤,那一份缥缈朦胧的痴情,和着丰盛的水草,渺渺的汉水,带着水气的长风,就这样让人毫无防备地跌落进先民丰富的内心情愫中,为他叹息,为他忧伤。

人与人之间的牵连,有时候看起来很微妙,一个年轻的樵夫,一个美丽的少女,两个陌生的生命,本来毫不相关,但少女的美绵绵不绝地叩击着樵夫的心扉,而那美丽的少女,因为不知道这种神秘的牵连,所以,也不用承受任何爱的负担。樵夫爱她,但与她无关。

樵夫的爱与忧愁都是真实的,爱,不仅仅因为得到和甜蜜才美好,也因为得不到和痛苦而美好,因为痛苦里更有深刻的甜美。那个樵夫幻想着,如果这个女子能够嫁给他,他甘心替她喂马,给她当马夫。他在想象中醉了,每个人年轻的时候,岂可没有这样的幻想和赤诚?

乔木不可休,游女不可求,这是真的做不到。但汉水不可泳,江水不可方,并不是真的做不到。《诗经·卫风》里就有这样一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一叶小舟,还有一颗挚爱的心,多宽的河过不去呢?

那么,这迢迢似汉水的阻隔只可能是游女飘忽不定不可捉摸的心,是樵夫卑微而不敢言说的情,是心理的距离,是俗世中种种的距离,唯独与汉水之广无关。

她太美了,他太卑微了;她太骄傲了,他太胆怯了;她应有尽有,他一无所有。可是,谁又能够阻隔一个初涉爱河的男子“翘翘错薪,言刈其楚”呢?砍柴要砍最好的柴,要爱就爱最美的姑娘。这是人心之高傲处,何可抹杀?

但是,这样高傲的单相思注定遭受挫折,樵夫的心里很清楚,事实上他不可能把她据为己有,让自己的欲求得到满足。但是,他无法排遣这样的挫折带来的失落和忧伤,他只能对着汉水唱着暗恋的心曲,没有羞赧,没有遮掩,坦坦白白。因为这歌,这情,都只有自己知道,连所爱的人,也一无所知。

我想起唐代诗人崔仲容的一首诗《赠所思》:

 

所居幸接邻,相见不相亲。一似云间月,何殊镜里人。

丹诚空有梦,肠断不禁春。愿作梁间燕,无由变此身。

 

即使每天都能够见到的邻家女子,也终是镜花水月,有越不过去的“汉水”阻隔,只能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了。

那么,《汉广》里的樵夫只能对着汉水唱,我爱了,仅此而已;只能对南岸的游女说,我爱你,但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