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二十 山雨欲来风满楼,太后一去大厦倾
二十 山雨欲来风满楼,太后一去大厦倾

吕后被噩梦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转脸看看身旁的审食其,正在大声小调地打呼噜,睡得十分香甜。

于是,她轻轻唤醒审食其,悄悄把梦中的事述说一遍,问此梦是吉是凶?

审食其很不以为然:“清明将至,这是高祖帝要太后娘娘去祭祀罢了。别忘了,今年多带些祭品,要选用肥猪肥牛羊供上,以表诚心诚意。”

陈平曾是高祖帝临死时指派的丞相候选人。当王陵在朝堂上公开反对吕后晋封吕氏为王为侯时,他不但不附和王陵,反而公开表示支持吕后。为此,由左丞相升为右丞相。在此后的几年里,陈平一直紧跟吕后,事事以吕后马首是瞻。许多大臣当面不敢说反对的话,背后便冷嘲热讽起来。陈平的两只耳朵早听得满满的。可是,他自己心中有数:随别人去吧,我自有道理。

一天,陆贾前去相府拜访陈平。他在大门前问舍人,丞相在府否?舍人答在。由于是熟人,舍人便放陆贾入内。

穿过几进院落,陆贾皆未看见陈平的身影,正当他心存疑惑时,只见陈平一人正在一间偏僻的小房子里呆呆怔坐。不用说,他正在专心致志思考大事。当陆贾走进来时,他也没有察觉。因此,陆贾便轻轻咳嗽一声,陈平方才转过脸来,见是好朋友,便连忙让座。

陆贾说:“丞相如此一人静坐,怕是在专心思考大事吧?”

“事情不小,但请你猜猜看。”

“当下,你贵为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居列侯,食邑三万户。吃穿住,已达到富贵顶端。完全可以风花雪月,逍遥尽心了。”

“高官自有高官的忧愁,黎民自有黎民的欢乐。本相忧心的事,想必你一定心领神会。”

“相国忧心的事,怕是为了诸吕和少主的事?”

陈平随口问:“既然知道了,就请你给设一计谋,看看能否奏效。”

“一国之中,文到相国,武到侯位,不管是决战还是安定年月,只要将相二人心心相印,携手团结一心,百官、士人皆会一心向往。这样,天下纵有险情,大权终不会分散。”

“好,所言极是。那么太尉周勃也会跟你想象的一样吗?”

“不。每当我在背后把这些说给太尉听时,周勃便开口闭口跟我打哈哈,并不跟我说正经话,看来他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不。你说得恰恰相反,周勃本是一位厚道人,平时并不喜欢跟别人开玩笑。想必,他对你并不放心。”

“丞相此言差矣,他对我不放心,只是怕我口嘴不严实,乱说乱讲一通。他对你不放心才是心中的大忌矣。”

“此话怎讲?”

“丞相处处为皇太后着想,围着皇太后转,百官心中早已经看不惯你的作为了。所以,周勃便不想跟你联系,不想跟你交心吧?”

“不。当初王陵被撤职时,我与周勃还是言语相通的,可是后来,他竟然远离于我。”

“这就对了。从那以后,你所行的事,有些并没有跟太尉相通,因此,隔阂由此产生矣。”

陈平双眼一亮:“所言极是,当下该作何打算?”

陆贾把手一扬:“我来穿针引线,担当此任。”

陈平笑着问:“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呢?”因为他知道陆贾曾为吕后的宠幸审食其出力说服朱建,而朱建为了审食其又说服了闳籍孺。逢到当下,陈平心中当有疑惑,必须直言相问。

“哈哈。”陆贾大笑,“为审食其,我是逢场作戏,为丞相穿针,是为了汉室社稷。”

“好,难得先生一片真诚。”

当即,二人说定,先联络周勃,而后步步推开。联络时,必歃血为盟。心地动摇者,绝不去交底。

陈平先拿出重金,让陆贾去见周勃,二人这才得以联系上。陈平即请周勃相府会宴,周勃满口答应。一番歌舞酒后,二人便于密室会谈,最后达成“保汉室、驱诸吕”的盟誓。

从此,二人来往亲密,无话不谈。

为了联系众位公卿大臣,陈平特准备了一百位奴婢,五十辆车马,五百万钱,让陆贾用这些专车联络百官。

在朝廷大臣中,一股春风正吹进他们心中,仇恨诸吕横行的怒火正在慢慢燃烧。

当吕后把侄子、侄孙的晋封大事办好之后,心中感到异常高兴。

当年,自从踏进刘家的大门,风风雨雨,一路走到今天,谈何容易?

今天,大局已定,吕氏的天下已露端倪,谁也无法撼动了。

为表达自己的喜悦,吕后决定在宫中大摆宴席,让百官跟她一起欢乐。

是日,隆重、丰盛的宴席开始前,朱虚侯刘章,先行来到吕后面前,大跪叩拜:“皇太后娘娘在上,皇太后娘娘圣明。如此盛大的宴会,当设一行令官,这样,上下、左右方能一致,宴会方能达到欢乐的效果。”

吕后很喜欢这个孙子,他有力有智,有勇有谋,办事有闯劲,效率高,很被百官看好。于是便说:“此话甚是。不知让谁来当这个行令官才好?”

朱虚侯说:“这个官虽然是戏台上的官,转眼便消失。但是,这个官也很得罪人。在下为将门之后,不怕得罪人,请皇太后娘娘下令让我干吧。我将以军法行酒令,让皇太后娘娘的威严、宽容、慈祥、圣明,尽在宴会上体现。”

吕后便顺口答应。

反正这又不是钦命的朝中官员,乃半真半假的玩笑而已。

得到吕后的恩准以后,朱虚侯十分郑重地向皇太后大跪行叩拜礼。随之转过身来,站在台阶上,大声宣布:“经皇太后娘娘钦命,本官为此次宴会的行令官,特此在这里声明:一、酒宴以歌舞相伴,宴席中尽可开怀畅饮。二、酒宴以礼相应,有敬有还,礼尚往来。三、酒令即军令,席中,不准无理取闹,不准私自离席,如有违者,定斩不赦。”

说到这里,朱虚侯还故意把腰中的宝剑取下,当场高高扬起。

吕后看到、听到,心里甚是高兴。说心里话,她很喜爱刘章,她更喜爱那个由她指婚的吕禄的女儿。她感到此次宴会能有刘章这样的人当行令官,一定会很热闹的。

说完,朱虚侯刘章再次来到皇太后面前,又是一次尊敬的大拜,说:“皇太后娘娘在上,皇太后娘娘圣明,孩儿所说的酒令如有不当,敬请皇太后娘娘明示。如若可行,当以此会为准。”朱虚侯说完,并不起身,他在一心等待皇太后娘娘的最后决断。

吕后笑了,笑得很开心。心里话,一个20岁的毛孩子,还真想拿着鸡毛当令箭来。行,为了高兴,于是随口答应。

只见朱虚侯直起身子,站在台阶上,把大手一挥:“宴席开始,奏乐!”

顿时,厅堂上空传来震耳的乐曲声,如春风一样回荡在众臣的心中。

一曲终了,朱虚侯又是一声命令:“全体起立,共同举杯,真诚同敬皇太后娘娘三杯酒。一敬皇太后娘娘圣明,二敬皇太后娘娘安康,三敬皇太后娘娘万寿。”

接着,又同庆后少帝三杯酒。

此时,坐在首位的右丞相陈平,似乎看出了什么,心中不免惴惴:“后生可畏矣,不知今日宴席会有什么波动。”

太尉周勃看了陈平一眼,似乎在说:“看吧,这出戏还会有血腥相伴。”

两次敬酒结束后,朱虚侯便发出开怀畅饮、互相敬酒的词令。同时,令乐声响起,令歌舞助兴。他这才转过身子,端上三杯酒,来到皇太后面前,先行大跪:“孩儿祝皇太后娘娘与天齐寿,与地同疆,与日月共乐。”

说后,一气喝下三杯酒。

皇太后很是高兴,她从来没想到朱虚侯如此能说会道,而每句话皆声声悦心,字字怡人。

看到孙子如此虔诚,吕后好像也很受感动,端起面前的酒杯,说:“儿王如此敬仰,朕当饮此杯,以表心意。”

朱虚侯大兴即起,立时又斟了三杯,说:“皇太后娘娘如此看重孩儿,自是孩儿之天幸。我当再次敬祝汉室社稷与山海齐年,祝刘、吕两家姻缘万代久远,祝皇太后娘娘福乐永世!”

说完,朱虚侯又是一气饮干三杯酒,便大声说:“酒有去路,礼尚往来,众卿自当互敬同乐,一醉方休!”

至次,陈平与左丞相审食其一起来到吕后面前,共同敬酒三杯;下去后,周勃、灌婴等又端着酒来到吕后面前,共敬共祝。

于是,各位官员一一仿效,依次来到吕后面前,恭敬祝愿一番。

程序过后,宴席上方才进入豪饮阶段,于是乎,互相敬酒,往来庆贺,衷心祝愿的都有。

宴会进入高潮。

这时,朱虚侯又一次行酒令:

“众卿饮酒很是高兴,我作为行令官更是如此。为了给众卿助酒兴,我给唱上一首《耕田》歌。”

话音刚落,吕后则笑了起来:“要说耕田,只有你父亲知道。你生下来就是王子,吃住在后宫,你怎么会知道种田的事呢?田地里长的啥庄稼?锄头该怎么使用,你知道吗?哈哈……”

朱虚侯返身叩拜吕后:“孩儿确实见过庄稼还扛过锄头。”

“好,那我就听你唱一唱耕田的歌谣吧。”

朱虚侯回身,郑重地清一下喉咙,用高亢的男音唱起来:“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吕后听着歌谣,心里微微一震:不是自己种出的苗子,都要锄掉。他是有所指的吧?他是说不是刘姓的王侯,都要除掉吗?不会吧?刚才他还说要刘、吕联姻万代久远,他不会指吕氏中人,不会的。

吕后听着朱虚侯的歌声,一时陷入沉默。

朱虚侯歌罢,自行饮酒三杯。宴会场面一时特别欢腾。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不行!你不能走!”

原来在南面的几个人,在饮酒时正在打酒官司。“不行,我实在不行了,我不能再喝了。”

“不能喝也得喝,你敬给我的我喝了,我回敬给你的,你为何不饮,你看不起本官……”

朱虚侯听着这话,陡然长了精神,他大步跨到那几个官员面前,只见其中一人,正在做出要离席出走的架势,他猛一转脸,看到行令官正威风地站在自己身后。他先是一怔,又壮着胆子说:“我……我没有违令……”

这是吕禄手下一个姓吕的官员。朱虚侯把手一挡:“不能离席!”

“嘿嘿,一个小小的行令官,你能把我如何?”

说着,他迈着八字步,自管走开。

朱虚侯并不着急,他又喊一句:“不准离席!”

那吕氏官人,置若罔闻,径自走开。

朱虚侯三步追上,伸手抓住那人胳臂,大叫一声:“不听令者斩无赦!”

“嘿嘿,你敢?你来,来……”

朱虚侯仅一声冷笑,刷地拔出宝剑。那人这时才感到不妙,刚要下跪求饶,头上的宝剑早已落下。喷洒的血浆令周围人大叫惊散开来。

“杀人喽!杀人喽!朱虚侯杀人喽!”

一位吕氏官员飞奔到皇太后面前,跪地惊叫,还在沉思的吕后这才仰起脸,从嘈杂的声音中,从纷乱的人群中,闻到一丝血腥气,那一对凤眼惊得大睁。

“谁?是谁杀人?谁被杀了?”吕后很是惊诧。

“回皇太后娘娘的话,是朱虚侯杀了胡陵侯赵王手下的吕氏官员。皇太后娘娘作主,快快缉拿凶手。”

“为什么要杀他?他有什么过错?”

“他,他不想再喝酒,他要离席……”

“他走开了没有?他真的离席走开了?”

“离席走了……”

“活该,行令官早早把酒令说过了,他为什么明知故犯?”

“我看,我看这是他刘章故意借此令杀吾吕氏中的官员……”

“胡说!酒场中焉能如此说话?滚!”

告状的人被呵斥滚开。

吕后再也无兴致待在酒宴席上,她缓缓起立,在众宫女小心扶侍下,踽踽离开。

宴席上的所有官员,再也无心把盏,于是,三三两两,低头离席,默默走开。

其中,吕氏官员则灰败溜走,唯恐朱虚侯的宝剑再次扬起、落下。

老一代的功臣们,则气宇轩昂,阔步而行。

独刘氏皇族,大喜过望,差一点儿拍巴掌、喊叫起来。

面对空荡荡的厅堂,在弥漫酒气、血气的空间,朱虚侯喊出最后一句行令官的话:“行令官到此为止!散!”

满怀喜悦入场,满腹怒气、怨气而归的吕后,满心惆怅。她坐在室内龙案旁,一言不发,脸上呈现的狰狞,令人不寒而栗。

待在她旁边的胡陵侯赵王吕禄,正在揣测皇太后的心思。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

吕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迟迟开口:“回去吧,一场儿戏而已,回去吧。”

吕禄心上的一块巨石放下了,他决定回去要好好数落一下自己的爱婿。

朱虚侯刘章回到自己的府上,早有人回来告诉他妻子说,朱虚侯在宴席上杀了吕氏中官员。

妻子大惊,心里想,当时怕又是鬼魂附体了。要不,在皇太后设的大宴席上他敢发作?

朱虚侯进府以后,妻子早在门前,一脸笑容恭候他了。她小心翼翼伴丈夫入内,不敢声张。

刚刚坐下不久,只听舍人来报:胡陵侯赵王到。刘章听之,早把头一耷拉,倚在桌上呼呼睡着了。其妻无法,只好一人去门前迎候。当她看到爹爹那一脸不悦的愠色,知道一准是到丈夫身上发脾气来了。于是,她恭敬叩拜一番后,先把父亲带到偏厅,小声朝他叙述刘章常有鬼魂附身一事。

吕禄听了,心中颇以为然,自语:“怪不得如此突然,以后当心谨记才是。”于是,未作停留,便匆忙离开。

陈平回府上后,立即让人把太尉周勃请来,二人刚一见面,免不了一阵会心大笑。

“好一个朱虚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

“不愧高祖帝之后,很有大将风采。”

“这就是一个好例子,皇族派中终于有人敢出头来打压吕氏中人的嚣张气焰了。”

“看吧,日后时机一到,朱虚侯方可上阵,独当一面。”

二人说着,笑着,走入客厅。

陈平说:“当初是我上书让吕后晋封吕产吕禄侯、王爵位,并请他二人分管南、北二军的。不想如此一来,太尉手中的兵权旁落到他人之手。日后若想动用,怕……”

周勃说:“此一时,彼一时矣,虽然南北二军在吕氏之手,我还可再次夺回来。只是,眼前应多在众卿之中串联,让众人心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才好。不然,事到关键,会有不妥之处的。”

“陆贾已经四处联络, 凡经联络的官员,无不憎恶吕氏专权,无不为刘氏人抱屈。这就是人气,人心所向呀。”

周勃说:“刘氏皇族中,只有代王刘恒在代地,淮南王刘长在中原。代地偏远,刘恒又仁弱不堪,让他起兵恐有所难。淮南王刘长,从小是在吕后身边长大,对吕后有一定的情感,此人逐吕的决心肯定不大。此时,只有齐地的刘襄了。”

“行。眼下只能静观默察,待事态发展而定。”

吕后八年,正值新春大年初一,一声巨雷在天空响起,天下人皆惧怕,心中揣测,怕又要有大变了吧?

吕后听到雷声,心中总是疑神疑鬼,心上惶恐时,茶饭食之不香。

审食其早已经窥测出吕后的心思。于是,不声不响先去汉中深山中请来一位巫师,带其入宫,请他观天象,测未来。前后忙了几天,巫师总是不出口言说。

审食其很是纳闷:“术师心中有何顾忌?在这里只管直说,若言中,必有重奖。”

巫师说:“皇太后今年当有灾气袭来,能否躲过,只能看其心下如何。”

审食其问:“术师所言真假?能否破除?”

“我嘴里当不能乱言,但信不信全在自己了。至于你说破除一事,颇有难办之举。”

“此话怎讲?请术师明示。”

巫师沉默一时,才慢慢道来:“皇太后若能在百日之内,回避性事,方有回转可能。”

审食其的脸上蓦地一片赤红。

其实他内心也是疑惑不解:近来,皇太后时常召他入宫,长则五日一次,短则三日一次。每次入得宫中,必热烈拥抱他,二人在红罗帐中,一时不得清静下来。而每次性事过后,她还是不过瘾,一再重复不止。每次入宫后,她必要把审食其留在身边,多住一日,高兴时,白天也会在帐中滚动。为此,逼得审食其天天服药,滋补亏空的身子。

但他偶听巫师之言,心中很是犯难:恐怕这件事说出来,吕后绝不会依此照办,因为审食其曾听皇太后附在他耳边,亲口所言:

“大权在握,吕氏登堂入室为侯为王,天下正稳矣,我必要天天求快活,这才是帝王的享受,天下无人可比。”

有一次,审食其受召,晚到了一个时辰,只见皇太后的脸面颇有愠色:“你是不是光想着在家中搂着你的妻妾?你是不是嫌太后我年岁大,色相老矣?”

审食其急忙跪拜在地上,满口辩白:“下臣的车子出了故障,如说谎言,愿受重处。”

吕后这才转怒为喜,二人重又欢乐起来。

面有难色的审食其只好恳请巫师,能否换一种方式方法祛灾避难。

巫师轻蔑地笑笑:“祛灾避难是忍一时之痛,取长久之安宁。如舍不得一时之痛快,那只好放弃长远吧。”

审食其忙改口,可是那巫师只管沉默,再也不言语了。

最后,审食其只好把巫师的话,一字不差地述说给皇太后听。

没料想,吕后听后,非但不予细心去想,反而大声狂笑起来。而后,厉声问审食其:“是不是想以此妖言为由,避开我?”

审食其即跪地发誓,折腾一番之后,吕后才说:“巫师之妖言从来不可信,看来这里有人想从中迷惑我。放心吧,我必不予相信。”

审食其只好随声附和:“太后娘娘所言极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求巫信巫,只听太后娘娘一人所言。为太后娘娘欢心,表其志,尽其心。”

吕后的欢乐溢于言表:“走,陪我休息。”

年后,过罢元宵节,吕后在长乐宫中,秘密召来吕氏之王侯。不供酒宴,只在坐榻上,肃然听各王侯说讲自己所司之职,所辖国土中所发生的事。而后,她厉声说:“能充任其王、侯,本是天意,应该恪尽职守,尽职尽责,宽以待民,严以对吏。要时刻警醒,稍有疏忽,手中大权则可旁落矣。”

言毕,便让吕氏中高官一一离去,她心中方才有放松的快感。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大好时光。吕后有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高祖帝衣冠齐整,端坐在朝堂龙案前,让郦公传旨,要刘氏诸侯国王一一前来拜见。迟迟一个时辰以后,只见刘恒、刘长来到足下叩拜。高祖帝很是惊讶,问其余几个刘氏诸侯王为何拒绝来拜?周围高官无一人开口。于是,高祖帝把符玺御史召来,当赵尧来到面前,竟然是一无头身躯。高祖帝大怒,问是何人所为?金殿上仍然一片鸦雀无声。只见高祖帝把玉玺高高举起,狠狠打到地上,大呼,叫吕雉来见我,快来见我。至此,吕后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转脸看看身旁的审食其,正在大声小调地打呼噜,睡得十分香甜。

于是,她轻轻唤醒审食其,悄悄把梦中的事述说一遍,问此梦是吉是凶?

审食其很不以为然:“清明将至,这是高祖帝要太后娘娘去祭祀罢了。别忘了,今年多带些祭品,要选用肥猪肥牛羊供上,以表诚心诚意。”

吕后听了,若有所思:“也是,后天去祭祀。”

审食其早早把一切所需之物全部备齐,吕产、吕禄,派出精悍兵卒前后守卫。吕后提出一个奇怪想法,把那些曾被自己害死的人,一一扎成纸草人,上面蒙上布衣,在上写上各人姓名,祭祀后,于山谷中烧掉,以此驱鬼祛灾,让那些妖魔鬼怪再也不敢近身。审食其听后,忙摆手阻之:“此去祭祀,是对高祖帝的万分敬仰之心,只能诚心所至,万不可把邪气带到陵墓上,否则,日后会有异事出现,万万不可。”

祭祀的队伍出京城后,龙旗招展,号角声威,端坐在金根车里的吕后,又回到昨儿夜间的梦境中去了。她半闭着凤眼,似乎看到高祖帝从高空中随春风飘然而至,但见他面容清癯,神色威严,不言不语,仅瞪眼看着她。吕后急忙睁开双眼,面前尽是庞大的祭祀车队,无一杂人近前,唯让她满心疑虑的是:车帮上,有一大脚印,十分酷似高祖帝的脚印。她嘴里不觉吐出一句:“真是活见鬼了。”

车队来到高祖帝陵前,在朱虚侯刘章的指挥下,阵容威严。

右丞相阵平亲自担当司仪,太尉周勃自带一班老臣,位列最前面,但见人人低头肃穆,整个场面,无一人言语。

祭祀开始,吕后一人带少帝大跪拜之,又轻声诉诸心愿。紫香缭绕之间,可见吕后神情呆滞,紧闭的嘴唇呈现怒色。

随之,公卿文武官员依次上前,一一叩拜。陵地前,哭泣声轻轻起伏。

吕后很不明白,除去我跟高祖帝最亲近,我未哭,何人要哭?在此严肃场地,她不能发火,因为祭拜先人,有哭声是吉祥的。由他去吧,只要能保我平安、康健,保吕氏中人光大耀远,怎么都行。

不悲不哀,只为了却心头的不快的祭祀,终于结束。刚刚还丽日耀眼,转眼间,乌云爬满天空,春气的温暖被寒风掠走,阴霾步步紧逼头顶。归去的车队,显得有些急匆,经寒流袭扰,人人脸面变得青白。

当车队路过轵道亭时,风突然大起来,漫漫黄沙蒙面,让人无法睁眼。这时,有宫女急忙挨近金根车,把香罗帐放下,将车门、车窗遮盖住。不巧,就在香罗帐刚刚放下的刹那间,一个像苍狗一样的怪物,随风跃上金根车,朝端坐在车厢里的吕后的腋下,一头撞去。好像被一块巨石击中,吕后疼得大叫一声。而那个怪物转眼间就不见了。

闻听皇太后一声惊恐的大叫,车子立时停下,随从的宫女一拥而上,有扶有撑,有捶背有抚胸的。可是不管如何,皇太后依然疼痛不已。审食其闻讯赶来,知道情况不妙。他不敢言语,只好吩咐车子慢行,让吕后倚着宫女休息,就这样挨了两个多时辰才算回到长乐宫。

审食其未敢离开,先把太医召来,为皇太后把脉以后,熬煎一剂中药让她喝下,吕后才稍显得安宁。

夜间,审食其紧紧依偎在吕后身边,小声询问事情的经过,在一番安慰之后,审食其决定再次请巫师探问内中隐情。

被疼痛折磨的吕后,对一切都不予顾忌了,心中只想早早把病治好。

此后几天,经过一番寻找,才算把那位巫师再次请到长乐宫。

审食其首先开口:“大师尽管放心放手医治皇太后娘娘的疾病,病愈之后,定当重赏。”

巫师听了这话,并没有显得很兴奋,他仍如以前一样,只管四处张望,然后又占一卜,这才道出实情:“敢问丞相大人,国中是否有一个名叫如意的赵王君?”

审食其心中一怔,忙回答说:“有,有。此人已经死去十余年了,不知大师为何提及?”

“敢问官人,此王爷是为何而死?”

审食其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话。

“官人,此王爷的阴魂,化作一只苍狗,在黄风吹漫之时,蹿到车上,危害了皇太后娘娘。”

审食其忙问:“皇太后娘娘的病能否医好?”

“医是能医好,只是……”

审食其知道巫师在故意卖关子,目的是想讨金银。于是,立即命人取来二百金奉上。

巫师看到如此多的黄灿灿的黄金,便精神大振,信誓旦旦地说:“阴病不能急躁,凡得病突然的,定要缓缓去之。待我先回去取药,回来后观察治之。”

审食其嘿嘿冷笑一声:“大师是想带上金银,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吧?你不要去,让兵卒去取。”

巫师并没有被审食其吓倒,只说一句:“我本没图金银,只想凭法章驱怪,自然官人不相信我,我只能束手无策了。”

一直躺在红罗帐中的吕后,已经把所有的话听个清清楚楚。她喝住审食其,不要他难为巫师,并要审食其再取上二百金,一并送给大师。她要派上十名兵卒带上金银,护送大师回去取药。

巫师在吕后床前叩拜,而后,对所有金银分毫不取,径直走出宫外。

看到如此傲慢之人,审食其欲下命令,将其提来杀之。

吕后阻止说:“巫人乃半人半仙,此种人只能维护,绝不可用对待常人之法待之。一切顺其自然吧。”

从那以后,那名巫师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吕后派兵派暗哨访察,全无消息。审食其顿足捶胸,懊悔不已。

没有办法,只好再去找另外的巫人。不过,前后来了几个,尽是一派胡言,既说不出病因,更说不出医治的方法,一个个灰溜溜地走掉了。

吕后终日躺在床上,日渐消瘦。

白天,有阳光陪伴;夜间,虽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但一股股阴气从暗影中袭来。虽然龙榻四周时时有数人守候,但刻骨的孤独,仍潜入她的心底。她从暗影中,一时看到赵王如意,一时看到赵王刘友,转眼间,又是赵王刘恢。他们一个个身影清晰,轮番来到她面前,她吓得大喊一声,便紧紧闭上双眼。于是,一夜一夜,她无法入睡,又不能睁眼,只得这样死熬、死撑。

忽一天,留侯张良之子张辟彊来到龙榻前,先是一番叩拜,接着,他把随身而带的宝剑拔出,握在手中,在吕后病榻前一番挥舞。

开始吕后心中惧怕,恐怕这位侍中一个不小心,把剑插入自己的身体中。可是,当她看到侍中的剑法如此娴熟、老道,自不会失手时,心中很是有一种感激之情。想当初,是张良帮她出了主意,请来商山四皓,击败了高祖帝的爱妃戚嬛,保住了惠帝的地位。唉,后来为何要把张良给骂走呢?后悔的泪水溢出她的眼眶。她只好用被子把头蒙上……

张辟彊一番舞剑击鬼,累得满头大汗。接着,他又打怀里取出一支事先刻制成的桃木剑,上面用红、黄两种丝线缠绕。张辟彊把这桃木剑高高悬在吕后的房门上方,使华丽的宫房生出一丝异样。

没想到张辟彊的这一手法还真的见效了。一连几天几夜,吕后吃得高兴,睡得安宁,身上没有了疼痛。她高兴得让宫女扶她下榻,在房中悠闲走动几圈。

“好哇,这张家尽出能人,小小辟彊,日后准能赶上他爹的本事。”

吕后心里不时默默说出这句话来。为了奖掖张辟彊,吕后令人给他送去二百金,同时,给他提了三级官位,升为郎中将。

可是,好景不长。十几天以后,吕后的周身又疼痛起来,而此次疼痛得比以前更厉害。

审食其急忙令张辟彊快来,看到面前的情景,这位驱鬼的能手也只好搓着双手干着急。

接着,几位有名的太医来到病榻前,共同会诊,最后,开出一剂药方。

还好,喝了这剂药以后,吕后又沉入安静之中,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心态安宁。

如此用这剂中药,效果还算不赖。虽说她的腋下有股跳动的疼痛,但仅仅是很短一时就过去了。就这样,吕后在艰难中又熬过一段时日。

暑气刚尽,秋气袭来。吕后的病情日益加重。 这时,不管是驱鬼杀魔,还是名贵中药,全都无效。她身上的疼痛加剧,且不分白天、黑夜,时时陷入苦苦的病痛之中。

吕后似乎有些醒悟,她常常一人自语:“我有罪孽,我杀人太多。让我悔过,让我好吧,日后让我将功补过?”

用什么功?补什么过?她根本说不清楚。

进入七月,痛苦的折磨,一步步加剧。

吕后口里不断号叫,有时小声,有时大叫,一时间她要躺着,一时间又要趴着,转眼间又要坐起来,最后又躺下。她不吃不喝,最多只能喝一口水。她瘦得皮包骨,两眼深深凹进眼眶里,两腮深深陷进去。全身发黄,无一丝血色。最后,她痛得甩开宫女,自己在床上上下直跳,嘴里喊叫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变得完全不像她本人的声音了。

这时,她突然想到“人彘”,当年那个被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戚嬛,嘴里就是发出这样的叫声,一模一样。

吕后明白了,这是那些所有被杀害的人的阴魂,一起跑来折磨她来了。她无法躲避,更无法驱赶。她只能这样没日没夜地忍受着。

忍受的滋味不如死去,但是又不能死去。

这时,她才体会到,当年那些遭到自己毒手的人在临死前的滋味。

她无奈,哭得很伤心。那悲哀的声调,许多人闻听后,只会用双手捂耳。同时,让人明白一个道理:这就是报应,是她应得的报应。

不知在黎明前的哪个时段里,吕后的哭声突然止住了。许多人心中暗想:难道她死了?

这一天,吕后表现得特别安详。在她那副扭曲的面孔上,竟然溢出少有的笑意。

她使出全身的气力说话,让人把吕产、吕禄等人叫到面前,她下令外人一律不准近前。这时,她看到吕氏中的侄子侄孙们,看到这些被晋封为高官的王爷、侯爷们,脸上现出的不是笑容,而是一种威严,一种要下令杀人时的那种威严。

“高祖帝在他崩逝前,曾以白马歃血为盟,并讲出‘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令言。你们今天为王为侯,就是我毁了高祖帝的白马盟誓以后才得来。你们的官位,是我杀了刘氏中的王侯才争到手的。有权在手,要以命保住,绝不能轻易丢掉。谁丢掉手中的权,谁就对不起我。”

吕后说这些话,口齿很清楚,思路很敏捷,直说得这些侄子侄孙们落下了泪水。

吕后停住话,歇了好大一会儿之后,又开口叮嘱面前的亲人们。

“我死了以后,刘氏中人,还有那些看起来很安分的一班老臣、老将,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说不定会联合起来,争夺你们手中的大权。你们给我记住,谁都不许孬种,你们一起拼杀,保住手中的大权。”

这时,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吕后立即住口,小声问门外来的是谁?

吕禄说是小姑姑来这里看你来了。

吕媭走得很急,她踏进房门,一头扑到吕后的病榻前:“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不能走呀,你千万不能走呀!你一走,我们就没有了依靠呀!我的好姐姐呀!”

吕后陪着妹妹掉了眼泪,而后说:“你是大人了,能懂得许多事。这些侄子侄孙虽说当着大王、侯爵,但是在你面前仍然是小孩子,他们虽有权,但不知怎么用。你这个当姑姑的,要多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一个个不迷路。”吕后说着,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来,由于她瘦得身上只有骨头了,于是吕媭忙上前扶撑她。吕后咬着牙,从床头上拿过一个金凤头簪,还有一块纯白无瑕的龙凤玉佩,递给吕媭:“拿去吧,这两样是我几十年戴在身上的,你拿去吧。日后想我时,看看这件遗物就行了。”

吕媭再次哭起来:“姐姐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我去汉中讨来一剂宝药,专给你带来的。你吃下去一准会好的。”

吕后又是哭又是笑地摇摇手:“好妹妹,世上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药物。我也知道我不会好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

这时的吕后已经累得张口大喘,待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示意去房外看一看,周围有没有人偷听。接下来她才说:

“我死了以后,你们记住,一定要派重兵守住皇宫,绝不许离开半步。你们不要给我送葬,以免在送葬的途中,被歹人所截。”

最后,她又大喊一声:“全记住了?”

“全记住了!”

吕后的侄儿侄孙们一齐大声答应。

这时候,吕后好像完成了一项大事业,极舒坦地长吁一口气,把凤眼闭上,静默歇息。

突然间,她像被野狼咬住似的,大喊大叫起来,接下来,一时也不得安生,疼痛难忍的模样,让每一个在场的侄儿侄孙无不揪心流泪,个个低头,不敢张望。

痛苦的折磨,让吕后的脸整个儿变形了,变得嘴歪眼斜起来。她一边大声呻吟,一边向自己的仇人,向被自己害死的人,大声地苦苦哀求:“戚夫人……我的姑……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好吧,我给你下跪……给……你下跪。”

那些被杀害的人的鬼魂,似乎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他们无时无刻,恣意妄为,一直用阵阵苦痛折磨吕后,从不休止。

这一天黎明,吕后突然高声喊叫审食其。

已经被折腾得不知白天黑夜的审食其,一脸惊惶地走过去。他看到的完全是一副鬼样的吕后,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吕后用枯柴似黄黄的小手,拉住审食其的手,用了很大的气力说:“我就要走了。你,你……你想不想我?”

“太后娘娘,我想你,时时刻刻都不想离开你。真的,我舍不得你。”

“我问你,……你不想离开我……那……就跟我……一起走吧。到那边……咱俩还在一起。”

像被尖刀猛地刺了一下,审食其大眼圆瞪,嘴里一声连一声地求饶:“太后娘娘,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还有妻儿老小……”

吕后笑了,完全是一副讥讽的嘲笑:“你呀你,完全是一副可怜的假面孔。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相了,你给我走开吧。记住了,我死了以后,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审食其并不走,他索性大跪不起,一声声哭泣,让吕后也掉了泪水。回想起以往的岁月,二人在偷情中尽享男女的欢乐。今天的分离,很是让人回味无穷,很是让人恋恋不舍。

审食其说:“太后娘娘,你走了以后,我每天给你烧纸钱,每天给你祷告祈福。”

“不用,那全是哄人的。你若能让我眼下不疼痛,能安心睡上一觉,就比什么许愿都好。你能吗?你不能。”

说到这里,又是剧痛袭来。吕后大喊大叫,审食其趁机溜走。

此后,又过了整整十天,吕后被折磨得哭不出声,流不出泪,说不出话,看不见人。在此情景下,又过了一天一夜。最后,她拼命大张口,圆睁双目死去。

刚刚得知吕后咽气的消息,朱虚侯刘章便燃起一炷香,大跪在高祖帝的神位前,三拜九叩以后,心情舒畅地说:“列祖列宗,终于为汉室除了一大害,为生灵除去一妖魔,我大汉江山稳矣,我刘氏中人兴矣。”

说完,他饮了三杯酒,便在大庭院中舞了一阵龙泉剑。

他的妻子,吕禄的女儿,得知姑奶奶去世,便哭哭啼啼准备物品,前去长乐宫中祭悼,叫刘章一同前往。

刘章扮了一个鬼脸:“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妻子说:“这是大事,必须要夫妻一同前往。”

“知道。你先走,我能赶上你。”

妻子拗不过刘章,只得哭哭啼啼走开。

刘章这时才入到内室里,亲笔写了一封给哥哥刘襄的信,要他在齐地准备兵马起事,并言明,自己与弟弟刘兴居在京城里作内应。

书信是写在一块白绫绢上的,而后,放在一件衣服的夹层中。他唤来一名亲信,暗中如此交代一番后,备上自己的一匹大青马,送那亲信出城。

一场大战,即将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