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十四 汉高祖抱憾辞世,吕皇后大施淫威
十四 汉高祖抱憾辞世,吕皇后大施淫威

戚嬛只能默默哭泣。她不能把真相告诉皇上,她不是怕吕后惩罚她,而是怕激怒了皇上,使他的病更加危重起来。她只能用力扮出笑脸,嘴里尽说出心不由己的话:“我来,我来。我以后天天来,我在这儿守着你不走。”

刘邦似乎也看出些什么,他说:“你不要怕她,只要我还活着,她不敢对你无礼。”说到这里时,皇上又哭了。

原来,奉命前往燕地征剿燕王的樊哙,在向皇帝禀报战况时,叙说战事艰巨,一时难以取胜。但是,当他听说京师的易储之事时,便毫不隐讳地直言:若真的让赵王如意当上了太子,当皇上百年以后,也必领兵杀了戚夫人和赵王如意。

刘邦听到这里,大骂樊哙狗胆包天,并立即命陈平带上圣旨,带上周勃,日夜兼程,赶到燕地汉军大营里,将樊哙立即斩杀。

陈平、周勃二人知道这是皇帝气恼说的话,本想在领旨时,伏跪为樊哙求饶。但是,看到皇帝怒火正旺,无法插嘴,只得领旨,默默退下。刘邦当即吐血倒下。

樊哙的话,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刘邦的胸口上。当他正千方百计为戚嬛寻思防卫的措施和人选时,樊哙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直抒胸臆,说出他对戚夫人、赵王如意的痛恨。其实,这是毫不奇怪的事。樊哙是吕后的亲妹夫,亲情使然,他这样说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为什么不为我刘邦着想?

陈平、周勃二人走出朝堂以后,心中时时感到此事棘手不好办。樊哙勇猛无敌,自随刘邦举事,屡立战功,且又是刘邦连襟,皇后妹夫。这样一个无论亲属、无论军功皆为显赫之人,绝不能轻易处之。想想,将来皇后、太子执政上台,你我二人均无安稳日子。

“可是,不去又不行。皇帝在世上活一天,你我皆必须听其令,行其事,一点儿不得马虎。”一贯以忠厚著称的周勃这样说。

陈平说:“你我只管前去,把圣旨宣罢以后,只管把樊哙带回京城,交给朝廷最好。”

皇帝此次病倒,病情从未有回转见轻的迹象,而是愈来愈重,有时一连几天皆处于昏迷之中。一天早晨醒来,他感到神清气爽,执意要宫女们扶他下榻。可是,太医坚决不予同意。太医认为这不是好兆头,一边安慰圣上安心躺在龙榻上,不得轻易下床,一边请皇后娘娘说服皇上,请他不要乱动,以免伤害龙体元气。

戚嬛听了太医的话,不敢怠慢。她强忍住腰胯疼痛,跪在皇帝的龙榻前,小声哀求皇上不要乱动,要听太医的话,按时服药,早日康复。每当看到戚嬛的悲哀相,皇帝心中不免同病相怜,悲伤益甚,致使病情终不见轻。

吕后对此,全然不同。她一不哭泣,二不悲痛,好像是一位长辈在指责不知道理的孩子一样。每逢这时,刘邦便让她速速走开,不让她在自己面前出现。其实刘邦此时也是深感无能为力。望死不望活的病人,只能发发虚火,最多大吵大闹一番,活在世上的时日不多了,谁还肯指望于你?

吕后此时的心意很明显,大局已定,她巴望皇上早早死去,让她与太子早早接班。

这时,吕后的胆量大了。她把几个嫔妃一一召过来,当面指示:人人都要来护理皇上,每人看守一天一夜,交接班时,由她亲自上龙榻前检查一番。每人在此看护时,不准带自己的奴婢,侍婢一律由皇后一人指派,若有人敢自带侍婢,必当以包藏祸心论处。这样,她就可以把戚嬛从皇帝身边支开,让病中的皇上不能时时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心中悲凉,病情自会多加一分沉重。

对于刘邦吃的饭食,喝的药物,皆由她一人指派专人专管,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过问,不准横加指责,一旦发现,必当重罚。

刘邦大病期间,把一切丝竹管弦全部封存,绝不允许在皇上病榻前奏乐歌唱,违者当重笞,绝不姑息。

吕后则特别声明:我将不定时地往来查看,发现有违纪的人,必将严惩不贷!

吕后在一条一款对别人进行严加约束时,对自己则步步放宽。在皇上没有降旨时,她就与太子一起,施行皇上权力,无人敢不听。

她首先让两个哥哥吕泽去北军营中协助,吕释之去南军协助,为的是日后伺机篡夺兵权。虽然北军、南军一直为周勃领之,这位大臣是一心忠于汉室的,但是毕竟不如自己姓吕的人掌握更放心。安置好掌握军权的人以后,吕后则马上把太子刘盈带到宫中,当面交代他:

“你父皇病情越来越重,能不能治好还不好说。在这期间,你不要离开我。但凡有事,下臣们会到我们跟前来禀报。你只可用心听,绝不可开言,更不能妄下断语,一切则要看我的眼色,并听我的话行事。这样朝中就不会有乱,只要人心不乱,你的宝座就会牢实了。”

太子刘盈静静听完母后的训话,十分温顺地点点头:“孩儿谨记在心,一心听母后的话,照母后的话行事。”

这时,吕后突然问起太子太傅叔孙通来。

太子刘盈说:“太傅身体已康复,每天进宫为孩儿讲学,周到认真。”

“那商山来的四位高士呢?他们在干什么?”

“有时讲学,有时闲聊,更多是无所事事。”

“好。这我知道了,你不要去管他们。”

第二天,吕后依旧把大哥吕泽召来,让他将四皓送回商山。

吕泽有些不解,当初费了这么多的金银才请来的人,为何说送就送走了呢?

“该他们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该他们做的事儿也做完了,戏唱完了还把他们留在身边,多有不便。他们应该早些走了。”

吕泽不敢违拗,只得照吕后的话去办。

遵奉吕后的规定,戚嬛需八天才能轮到一次照看皇上的机会。其余几天,是不准近前的。无奈,她只有呆坐在宫房里,像被软禁起来一样。自己身边的宫女,多数被吕后抽走,就连那个心腹婵月也没能幸免。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她的宫房像被苦霜打过的花园,一片凋谢。她像月宫中的嫦娥,终日守在房中。人在孤独中,最爱回忆往事,她想起当年在宫中,宫女簇拥,皇帝相随,歌声盈耳,乐声悦耳,翩翩起舞的身姿,如彩鸟飞向天空。那时,她可以尽兴歌唱,尽性舞之蹈之,依偎在皇帝胸前,感到无比快乐、温暖。今天回想,仿佛在梦中。她不能再想,越想越难过。

人在苦难中,常会自吟自唱。戚嬛一边浅吟低唱,一边双眼望着远方:赵王如意,你在那儿想不想娘?

那时,刘邦把周昌相国旨封后,又隔了两天,赵王如意就在宫中起了个大早,沐浴后,穿上宫中织室早早给准备好的王服,戴上紫金冠,腰中环有玉佩,双手捧着皇帝赐给的赵王玉玺。先来到太庙,祭过天地,礼过各路神灵,随之叩拜皇帝和母后娘娘。

在他从地上起身的一刹那,吕后轻轻探过身子,伸手搂过如意王的脖颈,顺势在他白白的脸腮上,响响亮亮地亲了一口,惹得刘邦与随行的大臣都跟着高兴地笑起来。

那时,戚嬛的心,异常甜蜜。她心里想,虽然没有争上太子之位,能在诸侯国里为王也行。无非诸侯国地盘小,人口少,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待日后,皇上万岁以后,我便能坐上金根车,到赵国去,与当王的儿子在一起生活,尽享天伦之乐。

当那豪华的车子启程之时,她望见儿子端坐在车上,双眼平视,尽朝前看。他没有笑,更没有喊娘。连皇上看到他的稳重劲儿,也偷偷流下了泪水。戚嬛早已把脸转向一旁,她眼中的泪水早已成串成串地流淌。不足十岁的孩童,怎么能不想娘?

最近几天深夜,她常常会梦见儿子如意赵王。梦中的他已经长成健壮成人,单身伏在大白马身上。他一手提刀,一手执箭,正带领千军万马攻向匈奴大营中。

有时,她梦见儿子跟自己一同坐在车上,越过平原、跨过江河,一起奔向太阳升起的东方。在车上,她给儿子唱歌,她给儿子抚琴,欢乐的景象,让母子俩高兴异常。

梦醒以后,泪水已经湿透锦绣缎子被。

当下,她已经意识到,皇上的病是不能好了,只能一天比一天加重。在嫔妃中,就数她跟皇上最亲近。每次出征,皇上必把她带在身边。平日在宫中,每天至少要见上三次面。守在她身边时,不是弹就是唱,不是歌就是舞。皇上赞美她的嗓音,她钦佩皇上的谱曲奇才。当二人在一起联手创作歌曲时,两颗心每每想到一处,两张嘴完全唱到一个音符上。沉默时,一首歌曲便会让皇帝重新振作起来;困难时,一首歌曲便给他无限力量。歌声,像一缕缕看不清、辨不明的金线,把她同皇上的心紧紧联在一起,任你刀砍火烧,雷打电劈也无法分离。

每次当她照管护理皇上时,皇上的心情会格外激动,他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要你天天守在我的身旁。”两行混浊的老泪便簌簌流下来。

戚嬛流着泪说:“有姐妹在你身旁跟我在这儿一样。”

“不一样。我每天总想多看你一眼,我总想抚摸你的手,更想让你给我洗面喂饭。”

戚嬛只能默默哭泣。她不能把真相告诉皇上,她不是怕吕后惩罚她,而是怕激怒了皇上,使他的病更加危重起来。她只能用力扮出笑脸,嘴里尽说出心不由己的话:“我来,我来。我以后天天来,我在这儿守着你不走。”

刘邦似乎也看出些什么,他说:“你不要怕她,只要我还活着,她不敢对你无礼。”说到这里时,皇上又哭了,而且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儿。戚嬛知道,皇上有愧于她,皇上没有给她安排好身后的事。他会想到,在他死后,戚嬛的日子会很不顺心的。不怕,有赵王如意在,有耿直刚强的周昌在,别人是不会欺辱到她头上的。逢到这时,刘邦就会把她的双手紧紧攥在他的如枯枝一般的手掌中,死死不放松。

巧合得很,逢此时,吕后必会赶到这里。在皇帝面前,她的面色十分和善,她会很恰当地把皇上的手轻轻拿开,并说别着凉,就把双手塞进被子里。她还会嬉笑着嘱咐戚嬛:“别在床头蹲得太久,你也该在一旁坐坐歇一歇了。侍候病人,不是一天两天的活,要有耐心。”

此时此刻,戚嬛的心像刀割一样疼。看到刘邦脸上的无奈,她的心在滴血。相亲相爱的人,四目对视时,只能无望呆看,不能互诉衷肠,这不正像拿匕首捅入二人的心尖吗?晚上呢,更让她心如刀绞,伤心难过。吕后会派上两个侍婢,在宽大的龙榻上,一人守在一旁,让戚嬛无法偎上去。有时,在皇上大声怒喊之后,在左边的侍婢才下去,让戚嬛偎上去。此时,皇上的心绪会安静下来,有时还会悄悄喜笑一声。这样的时间只会持续一个时辰,他们又被生生拆散开来。

最难过的时刻是她与皇上临分别时,二人泪水涟涟,只能哭,无法言说,每次这样以后,皇上的病情都要重上几分。

一次,刘邦把太子刘盈召到龙榻前,要他把郦介、季布二人传到宫中。太子听后,叩首离去,立刻跑到母后面前,把父皇的话一字不漏地全说给吕后听。

“行啦。你再去向他禀报,就说他二人一个到淮南王那儿去了,一个到齐地刘肥那儿去了,为的是抽收各诸侯国应该交的税金,一回到京城,马上传到。”

太子回到父皇面前,把母后的话又一字不漏地传给皇上。刘邦只稍稍瞪了一下双眼,以示不满,接下来又让他去把萧何召来。

这一次,吕后没有拦腰截圣旨。她让郦介把萧何召来宫里后,先带来见她。

不知怎的,萧何明显地瘦弱下来了。原来宽厚的脊背已明显佝偻。在吕后面前,他先恭敬叩首,而后被赐坐在一旁,静听吕后吩咐:

“皇上想见见你,他很想念你。在他面前也别太难过,这样会对他龙体不利。反正你也明白,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就咽在肚子里。”

萧何只管点头答应。他一生唯命是从,眼下还能有何变化?

当萧何见到刘邦时,鼻子一酸,只管流泪,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刘邦只管拉到他的手,用力摇晃,嘴里就是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两位像手足般亲近的君臣二人,哭上一阵,各自流下一把泪水,就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吕后呢,便一步不离地把萧何送到宫门前。

而后,凡是在京城中的大臣,都被召来到龙榻前与皇上见上一面,凡是来见的人,个个悲痛万分,无一人能说出话。

这一天,刘邦突然叫着要见陈平、周勃。

太子说:“二位爱卿早已到燕地去了。”

“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把樊哙的人头提来?”

“回父皇,兴许不几天就会到来的。”

“……”

忽一天,留侯张良,来到长乐宫面见吕后,提出要见皇帝。

吕后颇感诧异:“没听皇上传旨要见你?”

张良笑了:“下臣与皇帝是梦中交游,提出今天上午在长乐宫一见,外人怎知?”

吕后倒显得很沉着:“要不,我先去见皇上,只要他开口,我必依你。”

吕后实在无法释怀的是,她在皇上耳边刚刚提出张良二字, 刘邦即刻开口:“子房在梦中见我,为……”一句话没说完,吕后转身走开。

张良走到龙榻前,刘邦双目格外明亮。他几番挣扎要坐起来,全被张良拦住了。令所有人深感奇怪的是,两人谁也没哭,没掉泪,二人言谈甚欢:“上天把子房给我,方才有了汉室天下。子房为朕立不世功勋,朕给子房的仅是半根草棵。朕愧对子房……”

“汉室大业,本由皇上创立。今天,九州升平,百姓欢乐,边塞安宁,诸侯顺和,太子立定,百官献诚,在如此欣欣怡人的天地里,陛下却染病在身,实令黎民哀哉痛哉。”

刘邦说:“心地不舒不畅,病体格外负重,留侯在此与我置腹投机,朕的病将去一半矣。”

“敢问陛下,当下心中还有何牵挂?”

“戚嬛本我宠幸之人,丢之弃之心下不忍。”

“陛下心中的憾事可否在当下予以偿于?”

“如能再听歌观舞,朕龙心大悦矣。”

张良起身复叩拜吕后:“皇后娘娘心事无虞矣,何不以宽容待人?”

吕后脸面稍显羞红,便令婉玉把戚嬛召来,令其为皇上歌舞一曲。

如此突然,戚嬛感到有些不适,她本想予以拒绝,以表示对吕后淫威的抗议。但是,当她看到皇上那副渴望的眼神,心中不免一阵绞痛。她咬咬牙,把对吕后的恨气怨气仇气一股脑吞下。她不着装,不易服,本色本相,放开歌喉唱上一曲: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于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歌罢,戚嬛即伸展四肢,舞之蹈之。

皇帝观之愈加兴奋起来,不禁用手拍之。

戚嬛的歌声裂帛穿云,戚嬛的舞姿优雅飘逸,听者观者无不目瞪口呆。

留侯张良率先起来,叩谢戚嬛:“借圣上福荫,幸听幸观戚夫人的美声妙姿,恍若神女降凡,令留侯隔世难忘矣。”

戚嬛说:“此乃为皇上之万福,心口同一,企望陛下龙体早日康复。”说完,便悄悄避之隐之。

欢宴罢后,留侯向皇帝叩拜辞之。此时,四只眼中,泪水盈眶,皆闪现依依不舍之情。最后留侯猛地转身,只听背后皇帝一声大呼:“留侯……子房……”

张良走出长乐宫,刚好与萧何、王陵、曹参、夏侯婴、灌婴等一班老臣相遇。原来萧何听说张良进宫后,特把这些人相邀至此等待,一心祈盼张良的新见解。

然而,实在令众人失望。只见张良与各位旧友一一相拜后,轻轻哀叹一声,仅丢下令各位老臣心寒的一句话:“皇帝病入膏肓,我等恐难再相见矣。”

众人皆低首丧气走开。

两天后的夜间子时,皇帝崩逝。

临死前,只听他高声叫一句:“戚嬛,朕有愧于你。朕有愧于你。戚嬛……”

恰在同一时辰,恹恹于梦中的戚嬛,猛地被一只蹿上前的恶犬咬住双手,她惊吓号叫一声,才从梦中醒来。突感到身乏无力,四肢有如被利斧砍掉似的疼痛剜心,加之梦中的惊吓,她几乎有窒息毙命的痛感。

这时,侍婢来报:皇上驾崩。

陈平、周勃二人亲领御林亲兵,背负皇上圣旨,轻车疾驰,直奔燕地而来。

其实,早在他们动身之前,吕媭便差舍人日夜兼程,赶到樊哙大营,通报皇上旨意,执意让他躲避一下。

这个密信是吕后得知后,派人悄悄传给妹妹吕媭的,其意就是让她快快派人去燕地通知妹夫樊哙。可是,这个狗屠夫是犟驴脾气,得到这个消息以后,一不惊诧,二不慌乱,在大帐前梗着脖子骂天:“我樊哙向来就不怕死。你刘邦有种就来吧,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任你杀任你斩。想当初共商举义,我就紧随你身后,鸿门宴救你,荥阳救你,一桩桩险情,皆由我破之。今日,你得了大汉江山,却被妖女迷惑,废长立幼,乱了社稷,葬了汉室,我不杀那小妖女就咽不下这口恶气。来吧,我樊哙就在这儿一心等待,看你能把我舞阳侯如何整治。”

最后,在部将、随从的苦苦劝说下,他决定先躲避一下,待皇上的怒气消去以后,再行决断。不料,就在此时,陈平在辕门外大声喊叫起来:“舞阳侯樊哙接旨。”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走不掉、躲不开。樊哙在陈平吆喝第二声时,只得瓮声瓮气应之,耷拉着头颅,走上前去,立马跪在辕门下,静听皇上裁决。

待圣旨读完以后,樊哙竟然怔怔呆愣在那里。陈平说:“舞阳侯就这样把我等如此晒晾在这里吗?”

一句话,樊哙如大梦初醒,急忙起身,把陈平、周勃一干人恭敬地接进大帐里。互相叩拜以后,陈平使了一个眼色,樊哙急令手下人快快退下。这时,陈平才向樊哙说出心愿:“我等只想把你带回京城罢事,望你速速处理手上的杂事,妥善安排一下,便同我两人一道回去。”

樊哙深表感谢,当天夜里,他亲自下厨,做出一锅软烂喷香的狗肉,同时奉出燕地大曲酒,三人一同推心置腹地痛饮起来。

第三天早晨,樊哙心满意足地与陈平、周勃一起往京城长安奔来。

刘邦崩逝,举国哀痛,九州同悲。

京城里,人人戴孝,户户悼念。一时间,七彩之色隐去,鼓瑟箫笙匿声,未央宫、长乐宫皆白绢掩朱门,纸钱照天烧,悲天恸地之情弥漫天地间。

张良、萧何与一班重臣,先来宫中致哀。当叩拜过皇后、太子以后,同到龙榻前给天子穿上新衣服。其实,吕后在高祖刚咽气时,便把丧服早早准备好。临穿之前,吕后让侍婢用金盆捧来百子池里的水,用白绫绢把高祖全身擦洗一遍。紧接着,穿上自己单做的一套白绢裤褂,再套上薄夫人做的蓝罗裤褂,管夫人早早把自己做的绸子偏衫套在外面,赵夫人接着给他套上自己准备的紫罗大衫,当七位嫔妃各自把精心裁制的各色服装给皇帝穿戴整齐以后,吕后即要宫女把天子礼服给高祖穿上。忽然听到一声喊叫:“且慢,奴妾尚未给皇上穿戴衣衫,怎能穿上天子礼服?”

吕后说:“按丧礼,天子所穿的服装已够,无须再添置了。”

“不。我不置服饰,但仍须表心志。”戚嬛那一副不依不饶的神色,让所有人只得顺从。

这时,只见她从提来的绣袋里,取出五缕丝锦绣线织成的彩带,一道道束在高祖帝身上。她一边精心缠绕,一边浅吟低唱:

一束锦带绕腰间,高祖把奴带身边;

二束锦带挽臂膀,高祖带奴齐飞翔;

三束锦带扣胸前,高祖把奴放心间;

五束锦线七彩云,高祖升天已成仙。

戚嬛咏歌,声哀声悲。但是双眼无一滴泪珠,丽目粉面竟极其宁静、安详。她仿佛在跟远去的亲人依依话别。而后,她飞快转身跑到一边去,悲声恸哭起来……

张良、萧何与群臣一起,于高祖遗体前三叩九拜,行完大礼,又将太子、吕后拥入当年高祖端坐过的皇位上,三呼万岁,九拜叩首,齐拥太子登基。

吕后说:“爱卿诚意,太子已知。当前,高祖龙体尚未入土,不可典礼登基,只能行令天子之仪,发天子圣旨矣。”

按吕后旨曰,萧何、曹参、王陵、叔孙通同执丧礼,以叔孙通为司礼。百官按爵位,入宫悼念、哀拜。

九天以后,高祖大殓入棺。金棺、银棺、玉棺、丝木棺、楠木棺,前后共套入九层大棺以后,以金根车载之,由太子刘盈率八个诸侯兄弟在前引路,一路逶迤,把高祖平安送进早早修建一新的墓室中安葬。

因为高祖送葬,赵王如意、相国周昌一同回到长安。葬礼过后,戚嬛与如意仅仅相处了几天光景。

戚嬛先看到如意体态不胖也不瘦,心中稍稍安稳。继而又打听到相国周昌待他无微不至,大到出访巡视,会客宴请,周昌必亲随左右,步步不离,小到衣食寝安,更是仔细关照。有时夜间,周昌数次入寝宫,几番察看无虞方才离去。

听到赵王如意这般叙述,戚嬛心上甚感安慰。儿子安全,母亲安心。眼下,戚嬛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了。

高祖帝四月下葬入土。

太子刘盈五月登基,为汉惠帝,年十七岁。大典当天,祥云布空,百鹤升天。百官朝拜后,鼓乐声刚刚响起,伴随而至的是震耳的雷鸣,紧随其后,是一阵倾盆大雨。高大巍峨的殿堂在风雷中震颤。矗立在惠帝面前的宝鼎似乎一阵哀鸣之后,才渐渐稳固下来。而那幅绣在惠帝身后屏风上的一条金龙,竟然在一个震耳的炸雷声中,离开屏幛,在殿前左三右四绕了七圈游出殿外,驾两云升天而去。

百官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伏地不动。

然而这位曾被父皇高祖帝称之为懦弱的惠帝刘盈,却端坐在龙案后,岿然不动,稚气未脱尽的脸上还闪现出鄙夷的神色。

正襟危坐在太子刘盈旁边的吕后,见此情景,心中很是激动,暗中说道:“儿子出息了。”

大典结束,萧何回家以后,心神不安,脑中尽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因为他距离惠帝最近,发生的情景,他全看在眼里。他恐惧、心颤,只是没有喊出声来。他分明看到宝鼎抖动七次,而那条黄龙也是左三右四绕了七圈。

难道惠帝只能有七年的运数?不会,绝不会。他年富青春,正该蒸蒸日升,年华与执政的日子如何也不能与七字挂上钩。

殊不知,惠帝的命数真的让他给算准了。

但是,他自己的命数,自己竟浑然不知,厄运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大典过后,吕后代惠帝下旨:各国诸侯要尽快回到自己的领地去,国事在身,不可一日耽搁。领到圣旨以后,刘肥、刘濞、刘长等,一一赶来长乐宫,向惠帝、太后娘娘一一叩拜道谢后,登车而去。唯有赵王如意,因戚夫人身患贵恙,故晚了一天。

吕后知道以后,先把赵王如意召去。不知什么缘因,赵王如意刚进宫门就在平滑如砥的地面被绊了一跤,险些倒地。

他见到太后娘娘以后,大跪拜谢,并一直伏在地上不动。

吕后说:“戚夫人不适,宫中自有太医诊疗。你用不着留在她身边,理应按圣旨,速速回到赵国。”赵王如意很知趣地答应,深深拜谢后匆匆回到母亲身边。

戚夫人心里自然明白,于是忙着给儿子准备了一些衣物,便匆匆告别。这一次,赵王如意是流泪离开母亲的。最让戚夫人难受的是,儿子哭泣时,猛地发现吕后的金根车正向这边驶来,于是他急忙揩去脸面上的泪珠儿,挥挥手,急忙走开。

戚嬛一宿未眠,她翻来覆去在想一个计策,一个能逃出深宫的计策。

第二天,她让亲信婵月想方设法把萧何召来。见面后,萧何叩拜以后落座。戚嬛直言不讳:“请相国为我生一计谋,让我出宫到赵王如意处去如何?若能成功,我必重金酬谢,请相国万勿推辞。”

“深宫禁地,夫人只能坚守,无法走出,万请夫人不要难为我老朽。”萧何知道戚夫人的处境,更知道宫中的禁令,就是今天来到戚夫人身边也是斗胆所为。

戚夫人不禁泪如雨下:“易储之事,太后怀恨在心,臣在此度日如年。若能为我生计谋,我当……我当……难道相国就看着我死在这儿吗?”

处在这种境况中,萧何只得起身离别,不然,事就说不清了。他一边拜谢一边说:“老臣尽力为之,尽力为之”,便匆匆离去。

回到相府,萧何起卧不得安宁,戚嬛那副悲戚的模样一直在脑子里映现。

“难呀,难煞我矣。”

第二天上午,吕后娘娘把萧何召进长乐宫里。没有想到刚一照面时,吕后便阴阴地说出一句令他震颤不止的话:“萧相国,你为戚夫人想的逃出深宫的计谋想好了没有?”

萧何满面虚汗揩不尽:“回太后娘娘,戚夫人要下臣办的这件事,臣实未答应,乞望太后娘娘休怒,乞望太后娘娘恕罪。”

“你没答应为什么偷偷进宫与戚夫人会面?难道你不知宫中之大忌吗?”

“回太后娘娘,高祖当年在世,曾面谕我,凡后宫有传,尽可入宫受谕。当下,高祖帝已归天,但他的口谕我不能不遵。”

一番直言,把吕后驳得一时无言以对,于是,她轻轻冷笑一声:“难道面谕就是为了偷出宫门,逃之夭夭不成?”

萧何仿佛大汗流尽,身子虚脱了一样,只会摇头叹息,许久无言以对。

原来,戚嬛身边的婵月,本为她的亲信,身边的事从来不瞒着她,没有想到,当下,她看到戚嬛变成笼中的小鸟,网中的兔儿,早晚会遭殃的。为了给自己找一条后路,她就昧着良心,偷偷跑到吕后那,把戚嬛想逃走的消息全盘托给太后娘娘。

“好哇,自然相国大人不愿与我说真话,我也不予勉强。请回吧。”

萧何哭丧着脸,灰溜溜地走开了。

看着萧何走远以后,吕后便带着众宫女,直扑向戚嬛的房间。

“听说你想离开后宫?好。我让你走,但是你必须说出要到哪儿去?”

见到戚嬛后,吕后开门见山一句话,像一记闷棍,砸得戚嬛目瞪口呆,吐不出一句话来。当她看到站在吕后身旁的婵月,心中便一切都明白了。无须再隐瞒,无须再狡辩。渐渐地,她头脑清醒过来,心中也聚了些许气力,于是冷冷答道:“我要去赵王如意身边。”

“你想得倒美!从今天起,不许你离开这间房子半步!”

只要一看到戚夫人的脸,吕后便怒火攻心。这个自己曾经的对手,在高祖皇上面前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张狂!眼看着她霸占了高祖皇上,自己只能甘心吃个哑巴亏,打掉牙朝肚里咽,从来不敢反对,而只能以笑脸相迎。后来,她一次又一次对皇上施压,一心要夺去太子的宝座。无奈天意不从她,她一次又一次失败。今天,这个失宠的妃子想逃出后宫,跳出我的手心,妄想!

吕后带人气冲冲地走出门外,回过头来,对婵月说:“这样吧,就派你留在这儿给我看守她。”

“要我看守?”婵月怎么也没想到,她为难极了。

“怎么?你一个人看不住?你不敢?你不愿意?我不怕你再跟她混在一起。”

与陈平、周勃一行人一起回京城的樊哙,在路上心里尽在打鼓。吃不安,睡不宁,嘴里直唉声叹气。他心里知道陈平、周勃是他的救命恩人,在燕地军营里没有将他立地斩首,饶他不死。但是,回到京城以后,还能不能躲过厄运,死里逃生呢?所以,每向西走一步,他的心情就沉重一分,仿佛距离那把杀人的钢刀又近了一分。唯有身边的陈平、周勃,时时在宽慰他:“害怕什么?不要怕,该吃你就吃饱,该喝你就喝足,该睡你就拼命地打呼噜。你以往一直是不怕死的莽夫,今儿咋就变成娘们儿了?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你?”

“高祖皇上对我一直高看一眼,没想到这一次竟如此恼火,我怕就怕他的恼火,火气上来,六亲不认,天王老子也敢杀。我岂能不怕?”

陈平笑了:“舞阳侯,我有一计可保你不死。但有一条,不知你应不应?”

樊哙当即叩拜:“只要能保我一命,别说一个条条,十个百个条条我也应下了,说吧。”

“你付给我跟周勃每人黄金十斤,一两不能少,这一条能办到?”

樊哙欣喜发狂:“能办到,只要保住我的命,我再给你们二人每人再加一斤黄金。成吗?”

“成啊。到京城以后就兑现,不许赖账。”

“好。你们更不许骗我。”

陈平、周勃一直没有对樊哙说是什么计谋,只是在回京城的路上,一天比一天走得慢。待他们走过洛阳百多里后,听到高祖帝驾崩的噩耗传来,陈平便问樊哙:“知我计谋否?”

樊哙再也不去搭理他,而是双眼流泪,嘴里连声大叫:“高祖皇上你为什么不等到跟我见一面?你为啥……”一面哭一面说,飞快赶马,巴不得一步跨进京城。

陈平的妙计保住了樊哙不死。

但是樊哙当时许下的条件一直没有兑现。后来他说:“想吃好狗肉,我立马就办,想要黄金,吕媭她不愿意给。我怕夫人是出了名的,你们不是不知道。”

陈平、周勃二人没有跟樊哙要金子,那是在跟樊哙开玩笑。

陈平在暗中帮助樊哙躲过一劫,樊哙从心里感谢他。然而,他的夫人吕媭却把陈平视为大敌。在高祖帝去世以后,她多次在姐姐吕后面前说:“陈平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表面上甜言蜜语,背后却狠心下刀子。这样阴毒的人,不能把他留在朝中。”

吕后并不是耳根子软的女人,她并不听信妹妹的话。在她眼里,陈平还算是一个比较安分的人。似乎在当面背后并没有给她使绊子。可是,假话经不住三说。接连几次,吕后似乎也被吕媭的话给说动了。她连着几天沉思,终于想出一条计谋:在高祖帝还没有下葬的时候,下了一道旨意,让陈平与灌婴二人率兵驻守荥阳。那时,陈平刚刚把樊哙带进城第二天,吕后不顾他长途跋涉劳累不堪,诏令下达后,便连连催他快走。陈平心中似乎悟出其中的玄机。于是,他欣然领旨,当天便赶到荥阳城。在这里,他跟灌婴亲密交谈一番,了解了驻军的状况以后,便对灌婴说:“家眷得了一个古怪的病症,逢到夜晚,便大声啼哭,闹得全家人不得安生。我意会准是中了邪症。我决定晚上回到家中守夜,驱赶邪鬼。不知将军能否成全我。”灌婴本武夫,对陈平一向尊重,听到他的请求,没有任何怀疑,张口便答应了,并说:“这里无战事,士卒忠心,驻地安宁。你只管守在家中照管家眷,待病情痊愈了你再回来。”

当天夜里,陈平骑马急驰,赶回京城。他连家门也没进,而是一头扎进宫中,跪伏在高祖帝的灵前,哀声痛哭不止。

原来,当他接到吕后的诏令以后,心中便知道这是吕后设计的圈套,把他调到外地带兵,一是看他领兵是否有野心,即使有野心,当有大将灌婴制裁之;二是他离开京城以后,吕后可以听取各位老臣的意见,再决定对陈平作何处置。

当审食其来报,说陈平已经回到宫中,在高祖帝灵前祭灵痛哭时,吕后有些不相信。于是走到灵前一看,果真如此。她当即询问陈平:

“荥阳乃军机重镇,你不在那安心驻守,为何擅自回到京城里来了?”

陈平仍大跪在灵前,一边哭,一边诉说衷肠:“我一生三易其主,但魏王和项羽,不听我的计谋,还把我时时当作外人来提防。正当我走投无路之时,高祖帝收留了我,他对我既不怀疑,又采纳我的良策,一直把我当作心腹。今天,高祖帝不幸崩逝,我陈平仿佛遭遇塌天陷地的危机,往后我该如何?往后还有谁再相信我,任用我呢?高祖帝,你不妨把陈平一起带到天国去吧,在那儿我将忠心侍奉你……”

陈平说着、哭着,所言的均为事实。这让吕后深受感动,于是,她不再把他驱走。

第二天、第三天,守在灵前的陈平一如前几天一样,且越哭越痛心,无一丝做作。吕后当即把陈平召到后宫,说:“你对高祖帝忠诚,孝心可嘉,但也不能老痛哭。你暂且回家休息去吧,有事再去召你来。”

“不,不,高祖帝驾崩,我一心为他送终,灵堂前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一心守在这儿。太后娘娘,有事儿你尽管吩咐。”

如此真诚的孝心,终于感动了吕后,当即封陈平为郎中令,主管宫中事务,有时间也可去教一教惠帝刘盈。

陈平终于跳过一个个陷阱,最后取得吕后信任。至此,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听说吕后封了陈平为郎中令,主管宫中事务,审食其很是不高兴。他认为吕后做事草率,不应该轻易相信陈平才是。

“看来你是被陈平的假象给蒙蔽住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面目。”审食其暗中说给吕后听。

“先前不知,后来多多少少听说一些。”吕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她认为审食其大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

“不,为了引起你的警觉,我必须把陈平的老底给你交代个一清二楚。”

于是,他把陈平在魏王魏咎那里供职,只会在魏王面前说好听的话,日久,魏王对此失去耐心。陈平感到魏王不信任他,只好去项羽处。同样,在项羽手下,因失职,恐怕项羽严惩他,才赶来投奔高祖。在汉军中任监军时,他大胆收受贿赂,被高祖帝得知后,险些被正法。但是由于他圆滑世故,且诡计多端,加上善于甜言蜜语,终于把高祖帝给骗住了……

此刻,吕后便打断他的话:“接着,我也被他给哄住了。是不是?你放心,我不是三岁的孩子。谁心里想什么,嘴里要说什么,我会看透的。”

“陈平还是一个小白脸,面相长得好看……”

吕后又一次打断审食其的话:“怎么,你怕我迷上了他的面相?呸,告诉你,宫中只有你才在我心上,别人,谁若敢多看我一下,我就要剜他的两只眼。这下你放心了吧?”

其实,直到今天,吕后才敢把审食其召进来。

自从那次她把他拒绝以后,临走时的一个深吻,令她一宿未眠,翻来覆去,怎么也难以入睡。她有些后悔,她不该让他走开。她是多么想与他拥抱入眠,快乐一夜呀。但是,为了权力,为了长远利益,她只好如此。

今天,大权在握了。天地间,她足可以任意摆布,任意所为,无人胆敢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