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避仇杀乔迁沛县,会豪杰巧结良缘
泗水亭长刘邦,风尘仆仆赶到县大堂门前,高声呼喊:“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一万!”
声音洪亮,钱数惊人,一时间,堂里堂外议论之声沸沸扬扬,甚是热闹。
专司收钱并接待的人是一向做事干练且严谨的萧何。他听到刘邦的叫喊声之后,小声询问:“钱呢?你一万钱呢?”
刘邦则不羞不愧,嘻嘻点头作揖:“多谢功曹,请先予记上,待日补上。”
沛县,位于彭城西北,东临微山湖,西踞平原,雨水充沛,黍谷丰实,民风剽悍,豪壮之风,遍行乡里。
吴行主政沛县,其印象最深者要数泗水亭长刘邦。
刘邦,字季,在家排行老三,家中的农活均由兄长料理,他终日落得清闲。自幼疏学,专好拳脚,以结识朋友为荣,以醉酒聚众为乐。由于母丧,只得随兄长过活;为呼朋唤友,常常把一干人带到家中吃喝。这事最被嫂嫂所厌烦,每当看见刘邦带人从远处走来,她便于厨房锅台边,用锅铲用力铲锅,以致被邀来家中吃饭的朋友认为家中饭食被吃完,刘邦故意用谎言欺骗大家,久而久之,无人再信他的海口。
刘邦没有一技之长,不会生意,没有进钱的来源,吃酒、交友很是困难。开始他厚着脸皮找熟人蹭饭吃,三次以后,无人再去招呼他。其间,为了挣钱,他专门为别人去讨账,从中抽取微薄的辛苦费。可是,在遇到不愿意还账的人时,他就在人家的院子里直挺挺躺在地上装死。他用的是老牛大憋气的技能,一次可延长数分钟不呼吸。欠账的人家这才慌了手脚,慌忙凑齐所欠钱数,如数交给刘邦,尽早送走这个无赖之徒。同时,他还为财东看家、护院、守墓地,总之,只要付钱,他就乐意去干。一旦得来钱财,他就约朋友吃酒。刘邦尽管贫穷,对朋友他从不吝啬,有钱就花,无钱再去挣。总之,他身上从无过夜的银两。潦倒时,他也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倒地蒙头大睡。
既然刘邦对朋友义气,朋友中也不乏知心人,如养狗、屠狗、卖狗肉的樊哙,只要遇见刘邦,非要送上一块狗肉,二人必对饮一番,直到酩酊大醉才肯罢休。那位专为县令驾车的夏侯婴,更不把刘邦当外人。狱令任敖,在官场走动的县吏萧何、狱吏曹参,以及周苛、周昌兄弟,他们手头一旦稍有零钱,便不忘接济刘邦,以至县城的青皮混混们很是看得起刘邦,他们从来不敢为难他,只管在难处拉他一把。所以,刘邦虽身无分文,总也活得风光体面,像个人样儿。
就这样年复一年,当刘邦熬到二十多岁时,仍是光棍一条,从来没有人给他说媳妇。世人当然清楚,即使给他娶上一个媳妇,他也无法养活,媳妇只能跟他吃苦受累。可是这世上就有双眼瞎蒙的糊涂虫,她就是年轻寡妇曹媛。
有道是男人心软必定讨饭,女人心软必定养汉。刘邦第一次受曹媛恩惠是在一次暴雨中,刘邦喝醉了酒,无遮无拦在大雨中受淋。曹媛看到了,心中怪疼惜他,便将他拖到自己院子里。当刘邦昏睡一天一夜之后醒过来时,心中不解,嘴里反复自语:“咦,我怎么在这儿躺着呢?”曹媛并不言语,只顾埋头做自己的家务。刘邦自感羞愧,便灰溜溜走开了。
自从第一次见到曹媛,刘邦便心猿意马,无心吃喝,无意游荡,只是绕着曹媛的家门左转右转。后来,他索性从樊哙处讨来一条狗腿,大大咧咧跨进曹媛的家门。
曹媛颇感惊讶地说:“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拿礼走上家门?”
“是啊,非亲非故的,你为何把我从雨中拖进你家,如此这般照顾我?”
曹媛的脸面蓦地红云密布,心头狂跳不已,她张了张嘴巴也没有吐出话儿。刘邦这时早已欲火烧身,看到此情此景,丢下手中的礼物,蹿上跟前,把曹媛紧抱在怀里。开始,曹媛还愤怒地吵骂,表示反对,可慢慢地,竟伸出纤纤双臂,搂住刘邦的脖颈,且越搂越紧,嘴里喃喃地说:“把我抱起来,床铺在东间……”
从此,刘邦就像长在曹媛家里一样,活计干得不多,饭菜吃得不少,游手好闲,日甚一日。曹媛对此不管不问,更加助长了刘邦的懒散惰性。周围的邻居心知肚明,但从不明说,一个个只想在一旁看哈哈笑。
只有曹媛家一门近房的大伯,实在看不过去,便对曹媛说:“丧夫守寡的人自古有之,想再寻新夫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像你这样,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的人真是天下难寻。”这话不言自明,要么抬身嫁给刘邦,名正言顺做他的妻子;要么跟刘邦绝情,一刀两断,清清白白守寡度日。
当天夜里,两个人一番亲热之后,曹媛就把亲戚的话原原本本学给刘邦听,接着追问他:“你打算啥时候把我娶进刘家的门?”
刘邦说:“吃饼吃馍都是为了肚子饱,只要你我互不嫌弃就行。”
“人活一张皮,脸面值千金。”
“那是吃饱了撑的没事人说出的话儿,咱们两个饥人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要快活就行。”
曹媛拗不过刘邦,只好一切随着他的性子行事,从不阻拦。
热热闹闹过了两年,曹媛有了身孕。
“什么?你说什么?你怀上我的孩子了?”
曹媛白了刘邦一眼:“这还能有假?”
刘邦高兴得跳起来:“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麦收时节,曹媛真的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刘邦高兴至极,随口说:“就叫他刘肥吧。”
别人暗合生了孩子,不是溺死就是送给别人收养,担心孩子将来无颜面活在世上。刘邦则完全相反,他心大,什么都能装,生孩子我养着,谁爱说闲话就说吧。
孩子满月后,他专门把朋友请来,办了几桌酒席,席间还把孩子抱出来,让朋友评判像不像自己。
从此,为了让曹媛跟儿子有吃有喝,刘邦张罗着给她在路边开了一家小吃铺。因为有刘邦照应着,铺子里的生意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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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好友夏侯婴来到小吃铺找刘邦。二人一个多月未见面,显得格外亲热。刘邦又从樊哙那儿要了一块才出锅的狗肉,色泽紫红,味道喷香。曹媛给他们又炒上两个菜,二人喝得昏天黑地,直到深夜方才罢休。临别时,夏侯婴给他透了一个消息:“泗水亭长因失职被除名,你能否把这个位子挣到手?吃官饭的活儿,美着哩。”
刘邦急忙询问:“应该找谁,走那条门路?”
夏侯婴说:“一不用你花银两,二不用你托人作保,只需你把泗水亭赵绅士家走失孙子想法找回来,绅士们联名保荐,你的亭长就算坐实了。”
原来秦时户籍从五家为一伍,十伍为一里,十里为一亭。亭与乡均隶属县,亭长只为亭里治安和邮传之事忙碌,别无他事,年年月月即可领取县里发放的饷银。虽说亭长官小,但毕竟是吃皇粮的人。另外,乡绅随时可以为优秀的亭长捐款行赏。
前时,泗水亭长只管在里、伍间吃酒逍遥,征集的徭役迟迟不能上交,更有赵绅士家的孙子被歹人劫走,至今没有回音,不知是死是活。闹得民怨沸腾,故亭长一职被撤除。
“嘿嘿,这就看你能不能把赵家的幼童寻来。”
“放心,这事儿难不倒我,你静候佳音好了。”
第二天,刘邦先进到赵家,问明缘由后便匆匆离去。当时他已断定:这赵家幼童仍还活着,定是被歹人哄骗后,转手卖给无儿无女的家庭去了。
当天上午,刘邦就担上两只酒缸,往东北潘庄一带走去。俗话说,鱼出一滩,鳖出一湾,这个三县交界的偏僻小村最出鸡鸣狗盗之徒,捉去一茬又出一茬,老的死了新的又补上。
刘邦挑着两缸酒,进村后就挨门散发,说是新开的酒坊,特来贵地传送品尝,以求日后有销售的地方。
还好,凡是喝到他送饮的白酒的人,个个喊好。当下,刘邦夸下海口:“这酒男人喝了多房事,女人唱了能怀胎,想生儿子的最多可饮九碗,有道是九九十成也。”
只听其中一个壮汉说:“早知如此上好,我家叔公也不须花重金从歹人手中买来孩童了。”
刘邦心中有数,手脚异常勤快,待到日头偏西时,他走进一座大院,看到院中一棵梧桐树下,一个幼童的手腕被绳子捆住,只能用双脚绕着树身转悠。不用说,这个幼童就是被转手买来的那赵绅士家的孙子。刘邦顿感兴奋,他慷慨地让主人妻子换上大碗来盛酒,又小声传说生养孩子的诀窍。待主人夫妇忙里忙外时,刘邦神不知鬼不觉在酒里放了蒙汗药,那夫妇二人只喝下半碗酒,便一齐栽倒在房内。
刘邦即刻把两缸剩酒合在一起,再把树下孩子手上的绳解开,把他放在空酒缸中,放上盖,一路乐呵呵走出村子。
在远离村子的拐弯处,他丢下两只酒缸,把孩子放在后背用腰带系牢实以后,才迈开大步,绕小道,连夜回到赵家。
当赵绅士一家围着孩子哭喊惊喜大叫时,刘邦已坐上邮传的车子,飞奔赶去县城。在夏侯婴的带领下,先行见过功曹萧何。
萧何对刘邦的身世知根知底,知道他即将去泗水亭任职,心中总有一种不放心的感觉,他说:“你真想干这个亭长?”刘邦心里不悦,怎么还问我想干不想干的事儿?难道这是你们当官的在暗中耍我不成?
于是刘邦便没好气地回答:“想干咋说,不想干又咋说?”
萧何说:“若不想干,县郡会单为你找来幼童的事发银奖赏;若真想干亭长,我即送你一句话:约束行体,谨慎生事。”
刘邦深谢:“我牢记功曹的嘱咐便是。”
最后,刘邦被引到大堂,县令吴行在堂上仔细端详一番,甚为满意,不说为赵绅士家救下被拐骗的幼童,单是中阳里粉榆社的祭祀,在他的指挥下,搞得井然有序,隆重肃然。
吴行问:“你就是刘邦?”
刘邦伏地:“在下便是。”
“当前泗水亭急需要干的是哪件事?”
“回大人的话,头等要抓的是治安,维护黎民,造福乡里。百姓惶惶,谈何造福?”
“你是空谈道理还是心中已有谋划?”
“空谈无异于危害,只有谋划并力行方能奏效。我将与周苛、周昌核对户籍,组织乡丁,轮番值夜,严加管制,让歹人无处钻营。”
吴行心中甚是满意,无须赘述,于是当面授给刘邦亭长铜印一枚,让他连夜上任。
刘邦拜谢,接过铜印而去。他走出大堂,把萧何、吴行县令的话早早丢到脑后去了。他当即约上樊哙、周苛、周昌、夏侯婴等一班朋友,兴冲冲来到曹媛的小吃铺里狂喝暴饮。大家先是争先传看那枚铜印,一个个嘴里唏嘘不已。樊哙终于说出一句大实话:
“哥哥,我的狗肉你没有白吃,今儿总算爬到正座上来了。”
周苛说:“难为哥哥了。不要小看这个亭长,他日定有大道前程。”
刘邦说:“我要先给夏侯弟端三杯酒,不是你传讯此事,我依然是白丁一个。”
最高兴的要数曹媛,她与刘邦偷情互爱,遭到世上不少人的冷嘲热讽,她不惭不愧,仍我行我素,为刘邦送去温暖,为孩子带来前程。她自认为对刘邦没有看走眼。刘邦谋到了官家差事,给她带来无限荣光。
深夜,客人散去,刘肥入睡。刘邦与曹媛紧紧搂在一起,曹媛说:“今天终于混出个人模样来了,你可以明媒正娶我了吧?”
刘邦只笑而不答。
曹媛不免心里发毛:“难道你在外又偷偷拉上一个姘头不成?”
刘邦仍笑而不语。
曹媛立即挣脱他的怀抱,手指刘邦额头,厉言正色训说:“你给我记下了,若敢背着我与另外骚货牵连,我就上门骂她个三天三夜,让你两个人没脸活、没处死。”
刘邦这才笑着说:“我身后如若没有姘妇呢?”
“那……那……”曹媛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刘邦至此,方才道出真情:“我苦苦拼争,今儿才混上如此一个小官,若立马张扬娶妻、安家治业,世人当如何看我?你要容我立住脚跟,盘牢根基,到那时,娶你进家还不是轻而易举?妇人之见终究成不了大事。”
曹媛恋刘邦,爱刘邦,更加信服刘邦,她暗暗起誓:今后更要体贴刘邦,一心等着、盼着那个令她陶醉的好日子早早到来。
吕家在沛县安顿下来以后,全家人喜幸异常。逃避仇人陷害,人财无损无伤。吕公在当地绅士张罗下先买了几亩田地耕种。吕泽、吕释之又在新家的院子里盖上猪圈牛棚,吕母买上大鸡小鸡,一时间,新家院愈加热闹起来。
吕公总也放不下相面的营生,从集市到庭院,他的身后渐渐跟上一群人,人气,让吕家感到新的温暖。
一天夜里,待儿女都歇息睡熟以后,吕母悄悄询问丈夫:“啥时候给女儿提亲?”
这个事儿一直压在吕母心头。在单父县,若不是丈夫的主意,说不准吕雉早已经成为张府的媳妇了。
吕公说:“吕雉的婚事是大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吕母说:“不急,不急,你心里不急,我已经心急火燎了。眼见别人家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即说好了婆家,咱们的女儿早长成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再不着急,就怕成了嫁不出去的白头姑娘了。”
吕公仍不急不躁:“咱们女儿乃贵人相,自是与常人不同。你急不得也慢不得,一切自有上天安排。”
吕母哪里是吕公的对手,从来对吕公的话言听计从,只是想催促一下。要说女儿吕雉,她还真想日日留在自己身边,不想轻易离开她。吕雉在家,上听父母的话,下顺兄嫂的意愿,与自己的妹妹吕媭从不争执拌嘴。干农活,她不惜流汗出力;做家务,她皆有条有理,给兄长出谋,为母操心,全做得合情合理,家里人既省心又舒坦。只是,不知日后能嫁给什么样的人家,享福受罪更无从知晓。
吕雉自从离开单父来到沛县,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做家务夜以继日,她帮哥嫂出力,为母亲出谋,手里忙活时,嘴里时不时哼出小曲儿。她对这个地方颇感新奇,对这儿的一草一木很有情感。母亲暗暗思忖:女儿就要在这儿出阁嫁人了吧。
一天,吕母带着两个女儿在家裁剪衣服时,吕媭说:“大姐,日后你出嫁到哪儿我也要跟随你一道去哪儿。”
吕雉笑着说:“俊俏人咋胡说?姐妹在家为一家,出阁后为两家,咋能终生不离开呢?”
吕媭说:“父亲为你相面,说你是大贵人,我等几个也是贵人,可是必依你而贵。想想看,若离开你以后,我们几个想贵也贵不起来了。”
吕媭的话把母亲也给逗笑了。吕雉却没有笑,说:“爹爹说我面相贵人,那是爹娘疼爱儿女的心里话,我心里明白,女人贫富贵贱全仰仗自己的丈夫,夫荣妻贵,夫贪妻贱,离开男人丈夫,女人便成了一摊烂泥,任人踩踏,无人扶持。”
吕母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言不语,定睛直直观看女儿吕雉。透过那不卑不亢的神色,窥得见女儿的不俗和坚毅。心下轻轻自语:吕雉难道真是贵人体?
沛县县令吴行,把恩人吕公邀来沛县安家落户以后,手上一直公事不断,待把这一干事儿摆平消解之后,单单把吕公请到县大堂后庭小院,摆酒接风,以求诚意。并当场做出决定:明天在县大堂筵请全县乡、亭长和绅士,为的是日后吕家方便结识各方人杰。
吕公听后,忙摇摆双手,极力劝阻。
“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吕家本小门小户,薄田草房,穷家破院,怎么着也经不起如此折腾,万万使不得。”
吴行知道吕公手中无钱摆筵之意后,哈哈大笑不止:“吕公误会了。这场筵席不用吕公分文,亦不需县郡破费,被邀请之人,谁来谁带银两,担酒送肉者我双手欢迎。你只管放心,凡受邀而来者,自感荣幸,未被邀请者,他的钱财还没地方花哩。哈哈……”
两天后,县大堂张灯挂彩,声乐齐鸣。各地的乡、亭长与远近知名的绅士、财豪,则乘车而来,各人带上数量可观的钱财,以表示对县令大人的恭敬。
此时,泗水亭长刘邦,风尘仆仆赶到县大堂门前,高声呼喊:“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一万!”
声音洪亮,钱数惊人,一时间,堂里堂外议论之声沸沸扬扬,甚是热闹。
专司收钱并接待的人是一向做事干练且严谨的萧何。他听到刘邦的叫喊声之后,则小声询问:“钱呢?你一万钱呢?”
刘邦则不羞不愧,嘻嘻点头作揖:“多谢功曹,请先予记上,待日补上。”
萧何无奈摇摇头:“不欠账则不叫刘邦了。”
此刻,正在堂上与前来庆贺的人说笑言欢的吕公,猛地被一万钱的喊声惊呆,当他看到周围的人与他一样惊骇时,才知道没有听错。于是,他丢下众人,急忙迎上前厅,刚好与送贺钱一万的刘邦顶面相迎,在融融阳光下,吕公感到眼前一亮:此人身高九尺,双目炯炯,鼻梁高挺,双额宽且突起,三绺髯黑而亮,任其散在胸前。
吕公不觉向后一退,精通相术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贵人极的龙颜。他复向前一步,殷勤招呼着。心思细致的萧何看到此情此景,恐怕刘邦不知天高地厚,尽在吕公面前出丑,到头来还不是给县令吴行脸上抹黑?
于是,他急忙丢下手上的毛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吕公面前,挽住刘邦,先跟吕公介绍说:“此人便是刘季,身为亭长,足智多谋,只是平日爱说大话,成事则少矣。听他说话,你只当听笑话好了,千万不要当真。”
吕公根本听不进萧何的话,一边摇手一边赞誉:“说大话必是人中王者,要不谁敢如此狂言?”
萧何则哭笑不得,只好转身走开。
吕公自打看到刘邦头一眼,双眼再也不肯离开。他为了验证自己的眼力,先后从几个角度窥视,而每次相看,皆与第一眼看到时得出的论断无二。他越看越喜欢,嘴里不停默念着:“龙颜贵相。”
临近中午,宴席开张。
筵上,刘邦穿梭席间,敬酒祝贺,高声朗语,谈笑自如,仿佛这宴席是他自己开办的。
其间,吕公的双眼直直盯住刘邦,唯恐他不慎走失。为了稳住刘邦,他多次给刘邦使眼色,为的是在宴后把他挽留住。
从打进入厅堂,刘邦精神陡长。这样的场面他最活跃。当看到吕公为他相面,而后面色惊讶时,这一切举动都使刘邦感到骄傲,这是别人在夸赞我、抬举我。当他看到吕公对他数次使眼色时,心中颇感欢愉:一个初次见面的生人,又是县令大人的莫逆之交,如此看重我,这对日后仕途升迁大有好处。不知不觉他又多喝了几杯,话语渐渐多起来。
日头西斜,宴席终于收场了。
宾客们一个个醉意蹒跚走出厅堂。萧何看刘邦仍滞留不走,心中不解,便近前戏说:“怎么,还想等到晚上再吃一顿?晚间无宴,快走吧。”
刘邦无心搭理,只是微笑不语。
待吕公最后抽出身来,笑吟吟走近刘邦身前,他不免再次沉下心来仔细相一相。不错,龙颜贵相。吕公极力压住内心的喜悦,小声试探着询问刘邦:“在下家中有一小女,年方十九,想嫁给官人,不知愿不愿意?”
其实,早在席间吃酒时,他就曾向身边的绅士悄悄打听了刘邦的身世,当听说他年过不惑,仍未娶妻之事时,内心兴奋得几乎能喊出声来:小女雉儿的婚事有着落了!女儿这贵人相终于攀上真龙贵人,天意呀天意!
乍一听吕公的话,至今仍未娶妻的刘邦,嘴里连连推却,但内心一百个愿意。
吕公又说:“来日可到我家,一并言欢。”吕公有意请刘邦上门,特意让吕母观看,再夸奖自己的眼力。
听说新来到沛地的吕公一眼看上了刘邦,刘邦的朋友大为高兴,一个个主动凑钱买上酒肉,执意要跟刘邦大醉一场。
任敖说:“娶妻生子乃人生之大事,兄长能在不惑之年被人相中,实乃天意。”
樊哙心中既高兴又妒忌:“兄长婚事如此顺利,小弟我又少了一个光棍伙伴,不知兄长婚后还能不能记住我这个缺妻少女人的白条光棍!”
“能,能。一闻到狗肉香我就想到小弟,我必为小弟找一个貌美的人。”
如含甘饴,如饮香醇,飘飘然的泗水亭长迈进吕家大门以后,却被吕母泼了一头冷水,心中凉了半截。
头一天夜里,吕公跟妻子悄悄商议新客进家后的逐项事宜。当吕公把在贺宴上见到刘邦的龙颜贵相和已经向刘邦许下小女吕雉的事情告诉妻子以后,吕母自然高兴,小女有了夫家,又是极难得的人中极贵之相,这是上天降给吕家的福祉。她立即焚香拜天,以谢苍天大恩。
吕母说:“新客初到家门,自要挽留款待。”
吕公说:“理应招待,万万不可怠慢。”
吕母说:“小女雉儿还要出来见面吗?”
吕公说:“那是少不得的,两人见面后心里更踏实。”
吕母又多长了一个心眼儿:“还是不让吕雉出面为好,最多让她在暗处看一眼即可。”
吕公只好随从妻子心愿。
按照吕公说好的日期,刘邦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赶到吕家时,院里院外正在忙着打扫布新。
看到刘邦进门,吕公忙乐呵呵地把他引荐给妻子。万万没有想到吕母的笑颜立时给冰住了,眉头越皱越紧。吕公只得把刘邦引到院子里,四周走走看看,嘴里只顾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看到吕母的神色,刘邦心里不安,唯恐事情有变,他便三番五次催问吕公,一心想让吕公说出一句令他安心的话。吕公一如先前,说小女嫁给他是天作之合,永不更改。
刘邦不肯再跟吕母照面,连中午饭也不肯留下来吃,就匆匆离开吕家。
刘邦前脚离开,吕母即刻把丈夫扯到里屋,气急败坏地追问:“你一口一个龙颜,一口一个贵相,原来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咱们的女儿怎么能跟这样的人成亲?不行!”
吕公只得好言相劝,他要妻子相信他的眼力,眼光往远处看,千万别为了区区小事而坏了百年大计。
吕母气顶在心头上,对丈夫的话再也不肯相信。正当夫妻俩几乎闹僵之时,大儿子吕泽说:“不如让小妹说一句,只要她认下了,家里便可依随她。”
早在刘邦跨进吕家大门时,倚在房里窗户下的吕雉就把刘邦看了个一清二楚,她的芳心不觉一动,把绯红的脸面转到一旁去了。直到小妹吕媭把她带到母亲房里时,她才知道母亲对刘邦这个未来的女婿不满意。
吕雉一如往日,进来后,轻轻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埋头静心等候父母发话。
吕母执意给女儿退掉这门婚事,她不想让丈夫再用相面的话蛊惑女儿的心,她只想用刘邦的年龄来破坏这门婚事:“你今年还不到二十,那人已四十出头,比你整整大上二十一岁,这般年岁,他如何把你带到老?若是他半路……”吕母不想再往下说,她不想让女儿听了心里难过。
吕公面对吕雉,声声追问:“你意下如何?”
吕雉白皙的脸庞蓦地泛起红云,她没有直接回答父母的话,而是和盘托出内心的隐私:“父母大人在上,女儿只想告知我梦中的一段真情。就在来到沛地当天夜里,女儿梦见一位白发仙翁,当我向他询问婚嫁之事时,他仅向孩儿说了一句:非刘勿嫁。”
吕公大喜:“仙翁赐言,正合吾意,天意呀天意,无须再违。”
吕母惊愕,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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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求大吉,说准嫁期以后,刘邦只得回家准备。日日放荡不归家的刘邦,对家早失去亲切感,家中的土地为兄长耕种,父母高堂为兄长赡养,直到要迎娶吕家娇女时,刘邦才回到家院,觍着脸把结婚的事告诉父母大人。早早把刘邦放弃不管不问的刘太公,乍一听到这个喜人的音讯,很是欢欣。他当即给刘邦腾出三间草房,又着老大老二和泥给里外抹一遍。院虽小,有喜事即敞亮;房虽小,进新人则吉庆。刘邦新婚,着实把左亲右邻给轰动起来,这个手不提、肩不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慵懒之人,流荡到40岁以后,竟然娶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黄花女子,无人不惊喜。刘太公咬咬牙、狠狠心,决定要为刘邦的婚事开流水席,庆贺三天。
哪里知道,新婚妻子刚刚进门来,还未来得及拜跪天地时,一个白白胖胖的半大孩子便被人带进院子里,领到刘邦、吕雉面前,扑通一声大跪在地,嘴里清清楚楚喊着一句稚嫩童声:“父母大人在上,受孩儿刘肥一拜。”说罢,纳头大拜,头颅磕得地面咚咚响。
人群里随即爆出幸灾乐祸的大笑。
越是惧怕的事情越是准时来到。
是曹媛,是曹媛这个既令他温柔暖心、又让他摆脱不掉的女人,用他们两个的儿子,破坏这个喜庆吉利的日子。
当曹媛十天半个月不见刘邦的身影时,心里七上八下不落滚,就在此时,吕公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刘邦的消息一字不漏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一时间,如五雷轰顶,她呆坐在堂前一动不动。时时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心企盼着的美事都成了黄粱美梦。多年来,自己倾心倾情挚爱的男人,竟然万分绝情地一脚把自己给蹬开。她把小吃铺大门关上,独自一人在房子里号啕大哭,恶语咒骂,然一切皆无济于事。
最后,她想出一个绝招儿:让儿子刘肥在婚礼上跪拜认父。企图让刘邦丢脸,让新娘气恼寻短见。这样,刘家这一场风光无限的喜庆事将会变成人死人亡的丧事,只有如此才大快人心。
一阵轰然坏笑以后,人场上陡然静寂。
所有人的眼睛一齐投向新人吕雉。
人们期待的又一恶作剧将如何发生?
吕雉不哭不闹,不气不恼,心平气和地伸出白皙嫩柔的双手,轻轻拉起直立跪地的刘肥,打腰间掏出一把从娘家带来的押腰发财的碎钱,塞到刘肥手中:“去,到街上买糖吃去吧。娘,认下你这个大头儿子。”
人场上旋即响起一阵掌声。
吕雉的宽宏大量即刻传遍沛县城的大小角落。
刘太公双手张扬,面对苍天大声喊叫:“我刘家兴矣!我刘家兴矣!”
晚上,夜阑人静,一轮明月高悬中天。
新房里,刘邦、吕雉相拥而抱。
吕雉说:“你的姘头好歹毒,只是胆小如鼠,不然,她带上儿子,大闹洞房,我则只有束手待毙,任人侮辱。”
刘邦说:“你乃女流之辈,心胸豁达,无人可比,日后定能成大事矣。”
吕雉说:“父亲说你龙颜贵相,我等皆因你而贵,所以,我将时时处处维护你,恭维你,但愿你不辜负奴家一片痴心。”
刘邦心地怡然,满口答应:“他日若为人极,吾必为吕姓加封晋爵,永享福祉。”
突然,大门前,火把映天,人声鼎沸。刘邦叫一声不好,准是那个泼妇曹媛又来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