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甲虫
皇帝的马儿穿上了金鞋子,每只脚都穿着一只金鞋子。
那么他为什么能够穿上金鞋子呢?
他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动物,修长的腿,一双机警灵活的眼睛,还有他那垂挂在脖子上的鬃毛,就如同是一方柔软的丝织面纱。他曾驮过他的主人驰骋于枪林弹雨之中,听到过子弹从他的头顶身旁咻咻咻地呼啸而过。当敌人逼近的时候,他用嘴咬,用脚踢过靠近他身边的敌人,参加过作战。他驮着他的主人跃过敌人倒下的马匹,拯救过赤金制作的皇冠,拯救过皇帝的生命,这可是比赤金还要贵重的生命呀。这就是为什么皇帝的马儿穿上了金鞋子,每只脚上都穿有一只金鞋子。
于是那只甲虫就偷偷摸摸地爬了出来。
“大的先穿,”他说道,“然后小的也穿。当然这不应该完全由身体的大小来决定吧。”说着,他也伸出他那瘦弱的腿来。
“你想要什么呢?"铁匠问道。
“金鞋子。”甲虫回答道。
“什么?你发疯了吧!”铁匠说,“你也想要有金鞋子吗?”
“我要金鞋子!”甲虫说道,“难道我跟那个大家伙有什么不同的?有人伺候他,给他梳洗,喂他吃的,喂他喝的。难道我不也是皇家马厩里的一员吗?”
“可是马儿是怎么得到金鞋子的?"铁匠问,“这难道你还不懂得吗?”
“懂得?我懂得这是对我的人身侮辱,”甲虫说,“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惹恼了我,因此我现在要出走了,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滚吧!”铁匠说。
“你这人实在太没修养了!”甲虫边说边走,离开了马厩。
出了马厩之后他飞了一小段路,不久他便来到了一个美丽的花园里,这里处处飘逸着玫瑰花和薰衣草的香味。
“这里不是很漂亮吗?”一只在附近飞来飞去的小瓢虫问道。他那像盾牌一样坚硬的红色翅膀上带着许多黑点。“这儿的气味闻起来是多么香甜啊!这儿是多么美啊!”
“我已经闻惯了比这还要香得多的东西,看惯了比这还漂亮得多的事物,”甲虫说道,“你就把这称作美吗?咳,这里连一个粪堆都没有!”
说完他又继续往前,走到一大丛紫罗兰花的荫影里去。紫罗兰花上正好有一只毛毛虫在爬。
“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啊!”毛毛虫说道,“太阳是多么温暖,一切东西是那么快乐!有朝一日我睡着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了’——之后,我会再次醒过来,那时候我也就变成了一只蝴蝶了。”
“亏你想得出来!”甲虫说,“瞧你,还能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的!不见得吧!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出来的呢。可是在那里,没有任何人,甚至就是连皇帝的那匹心爱的、穿着我扔掉不要的金鞋子的马儿,也都没有这样的想法。长出翅膀!飞!嗯,我已经能飞了。”于是那只甲虫便飞走了。“我不想生气,却老是给气到了。”
不一会儿,他落到一大片草地上。他在这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便睡着了。
我的天啊,多么大的倾盆大雨啊!雨声把甲虫给吵醒了,他想要立刻就钻进土里去的,但却办不到。他翻了几个跟头,一会儿肚皮朝下后背朝天,一会儿后背朝下肚皮朝天地游着,至于想要飞起来,那根本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了。看来他是不可能活着逃出那片草地了。于是他便干脆在原地方躺下来,就那么一直躺在那里。后来雨小了一点点,甲虫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水给挤了出来。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件白色的东西。那是一块晾在那儿脱色的亚麻布。他设法爬了过去,然后慢慢地钻进这块潮湿的布料的褶皱里头去。当然,这地方并不像马厩里那暖和的马粪堆那么舒适,不过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可去了,因此他在那儿待了整整一天一夜。雨一直在不停地下着。第二天清晨,甲虫才爬了出来。他对这天气十分恼火。
两只青蛙坐在这块亚麻布上。他们那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愉快的光芒。
“这天气实在太好了!”他们之中一位说,“多么清新啊!这块亚麻布兜了这么多的水!我的后腿有点痒,看来我得去游一会儿泳了。”
“我很想知道,”另一只青蛙说,“那些多次飞往遥远的外国去的燕子是不是会碰到比这更好的天气。这样的暴雨!如此的滂沱大雨!真让人觉得像是躺在一条潮湿的水沟里一样的惬意呀。任何一个不喜欢这种天气的人肯定是一个不爱自己祖国的人。”
“你们从来没有到过皇帝的马厩吧?”甲虫问,“那儿的潮湿是既温暖而又清新的。那正是我所习惯的气候,那种气候才是我所喜欢的。可惜的是我无法一路带着它走。难道在这个花园里找不到这么一个美好的环境,让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可以住进去,像住在家里一样吗?”
不过这两只青蛙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许他们俩是不想听懂他说的意思。
“我从来都不问第二遍的!”甲虫重复地将这问题问了三遍,而且都没有得到回答之后说道。
于是他又继续向前走了一小段路,碰到了一块花盆的碎片。这东西的确不应该躺在这个地方,不过既然它已经躺在这儿了,那他也就成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好地方了。在他的下面住着好几家的蠼螋。他们不需要很大的空间,不过他们喜欢结伴。母蠼螋特别有母爱,因此每一个蠼螋妈妈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聪明的孩子。
“我们的儿子已经订婚了,”一位蠼螋妈妈说道,“我那天真可爱的宝贝!他最大的抱负是能够有一天爬进牧师的耳朵里去。他真的是太可爱了。既然他已订婚了,那他也应该定性不会那么调皮了。作为一个母亲,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们的儿子,”另一个蠼螋妈妈说道,“刚从卵里爬出来就马上开始胡闹了,整天精力充沛得不得了,差点把他的角都跑掉了!作为一个母亲,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啊!我说得没错吧,甲虫先生?”她已经根据他的长相认出这位陌生人是谁了。
“你们两个说的都很对。”甲虫说道。于是她们便邀请他到她们的房间里头去——也就是说,他在这块花盆碎片的下面能钻进去多深就钻进去多深。
“现在您也该瞧瞧我的小蠼螋了!”接下来又先后有两位蠼螋妈妈夸自己的孩子说,“他们都是非常可爱的小东西,而且也非常有趣。他们一贯都很乖,除非肚子痛的时候他们才会哭闹,不过这在他们这个年纪是常有的事情。”
接着,每一个当妈妈的都谈起了她们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参与了交谈,并且还用他们尾巴上的小钳子来拔甲虫的胡须。
“他们老是闲不住的,这些小淘气!”妈妈们说道,她们满脸的笑容中洋溢着母爱。可是甲虫对于这些事儿觉得非常无聊,于是他就问起最近的温床离这里有多远。
“哦,那实在是太远太远了,要在沟的另一边,”一只蠼螋说道,“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都别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要是那样的话我可就活不成了。”
“可我还是想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甲虫说道。于是他连个礼节的告别也没有就走掉了,因为这可以被视为一个极有教养的行为。
在沟旁他遇到了好几位族人——全都是甲虫。
“我们住在这儿,”他们说道,“我们在这儿可安逸了。我们可以邀您光临这块肥沃的粪堆吗?您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吧。”
“的确是给累坏了,”甲虫回答说,“我在雨里的亚麻布里躺了一阵子,清洁那玩意儿可把我弄得疲惫不堪的。后来我还在一块花盆碎片下的对流风里站了一阵子,我翅膀的关节因此得了风湿病。回到自己族人中来,我真是太开心了。
“您大概是从哪个温床上来的吧?"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问道。
“哦,我从一个比那地方要高得多的地方来的,”甲虫说,“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那边来的。我在那儿一生下来,脚上就穿着金鞋子。我这次出来负有一个秘密的使命。无论你们问我什么问题,我都是不会透露任何东西的。”
于是甲虫就走到这堆肥沃的粪堆上来。那里坐着三位年轻的甲虫姑娘。她们在吃吃吃地笑着,因为她们不知道讲什么好。
“她们都还没订婚,”她们的妈妈说道。这几位年轻的甲虫姑娘又吃吃吃地笑了起来,不过她们这一次是因为觉得难为情。
“即使是在皇家的马厩里,我也没见过比她们几个还要漂亮的美女。”这位周游各地的甲虫说道。
“可别把我的女儿们给宠坏了,”那位甲虫妈妈说,“除非你真的有意思,不然的话请您不要跟她们谈话。不过,您肯定是很有诚意的,因此我要祝福您。”
“好哇!”顿时其他的甲虫全都高喊道。
于是这个甲虫就订婚了。订完婚之后接着便是结婚了,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再等的。
结婚后的第一天过得十分愉快,第二天也还不错,不过到了第三天,这时候他可就需要考虑妻子,可能还有孩子们的吃饭问题了。
“我让她们给愚弄了,”他说道,“那么作为回报,我现在也要愚弄她们一下。”
他真的就这样干了。他开溜了。他不见了一整天,又不见了一整夜,他的妻子成了寡妇。
其他的甲虫都说,他们家招赘的完完全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现在他把养老婆的担子扔给他们。
“好啦,”她的妈妈说道,“那么她又可以当她的姑娘了,仍然回到我那些未婚的女儿中间来吧。你这可耻的恶棍流氓,居然抛弃了我的女儿!”
与此同时,那个甲虫又在继续他的旅行。他乘着一叶白菜叶渡过了那条沟。那天清晨,有两个人从那里经过,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那个甲虫,于是把他捡起来,把他翻过来转过去。他们两人看起来很有学问,特别是其中的一位,他是个男孩。
“安拉(译者注:安拉,又译为阿拉,是阿拉伯语言使用者称呼独一受拜者或真主的读音,包括阿拉伯基督教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都如是称呼独一神,也就是希伯来文的以利。穆斯林,即伊斯兰教的信徒,只信奉安拉为自己的主)在黑石山的黑石头里发现黑色的甲虫,”他说道,“《古兰经》上不是这么写的吗?”随后他把甲虫的名字译成拉丁文,并讲了这种动物的种类和谱系历史。这位年纪比较大的学者反对把他带回家,他说他们已经有了同样的标本。甲虫觉得这话说得太没礼貌了,因此他便突然从讲这话的人的手里飞走了。由于他的翅膀现在已经干了,他飞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飞到一个温室里去了。这温室的玻璃屋顶有扇窗是半开着的,于是他便十分轻松地偷溜进去,一头钻进粪堆里去。
“这儿真的很舒服。”他说道。
不一会儿他便睡着了,而且还梦到皇帝的那匹马死了,甲虫先生得到了他的金鞋子,而且人们还答应以后还会再制作两只金鞋子给他。
这一切是那么美妙。于是当这只甲虫醒过来时,他爬了出来,环顾四周。温室里实在太美了!美丽的棕榈树正在逐渐长高,太阳把它们照得通体透亮。棕榈树下一片碧绿,还有那盛开的鲜花,红得似火、黄得如同琥珀、白得像新降的落雪!
“多么华丽的植物景观啊,等它们腐烂了以后;它们的味道将是多么美妙可口啊!”甲虫说,“这真是一个极好的食物储藏室!我敢说这里肯定会有我的一些亲戚住在这儿。我要去找找,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一位值得和我交往的。我很高傲,但我也正是因此而骄傲。”
于是,他便高视阔步地爬了起来,心里想着刚才那个关于那匹死马和他获得的金鞋子的梦。
突然,一只手逮住了这只甲虫,捏着他,同时把他翻来翻去。
园丁的小儿子和他的玩伴正来到这个温室里,他们瞧见了这只甲虫,决定拿他来开心。他们先是将他裹在一片葡萄叶子里,然后把他塞进一个暖和的裤兜里。他扭动着,挣扎着,可是那个男孩的手紧紧地捏着他。后来这个男孩飞快地朝着位于花园尽头那边的那个池塘跑去。他们在这里将那只甲虫放进一只缺了鞋面的破旧木鞋里。上面插上一根小棍子当作桅杆,甲虫被用一根毛线捆在这根小棍子上。现在他成了一名船长,要驾着船航行了。
这个池塘很大,对甲虫来说,它看起来好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他吓得摔了个四仰八叉,六腿乱蹬(译者注:甲虫的身体分节,有头、胸、腹三部,三对足,也就是说有六只脚)。
木鞋开始远航了。水流带着它一路往前走,不过每当这只船漂到离岸太远时,其中一个男孩就会卷起裤腿下水追过来,并把它弄回来。然而,当它又一次欢快地漂到宽阔的水面上时,这两个孩子忽然被喊走了,而且叫得非常急。所以他们便急匆匆地离开这里,让那只木鞋听天由命顺水漂流。于是它便离开了岸边,越漂越远。这情形对于甲虫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由于被捆绑在桅杆上,想要飞走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有一个苍蝇来访问他。
“我们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啊!”苍蝇说道,“我想在这里歇一会儿,在这儿晒晒太阳浴。你可真会享受啊。”
“胡说八道!”甲虫回应道,“难道你没看到我是被捆绑着的吗?”
“我才没被捆绑在这里呢!”苍蝇说道,随即便飞走了。
“噢,我现在算是认识这个世界了,”甲虫说,“这是一个卑鄙的地方!我是它里面唯一的老实人。先是不给我金鞋子,接着我又不得不躺在湿漉漉的亚麻布里,还让我站在对流风里,最后他们又硬塞给我一个妻子。接下来,当我采取紧急措施,逃离到这个世界里头来,我发现了人们是怎样过日子,而我自己又该怎样过日子的时候,又来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把我给捆绑起来,任凭大海的狂风恶浪来虐待我,而皇帝的那匹马却穿着金鞋子趾高气扬地到处溜达。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气愤的了。但你别指望在这个世界上能获得任何一丝的同情!我的事业一直是很有意义的,可要是没有人知道它的话,那又有什么用呢?世人不配了解它,否则,当人们在给皇帝的那匹马穿上金鞋子时,我把自己的脚伸出来也要他们给我穿上时,他们就应该给我金鞋子穿了。要是他们给了我金鞋子的话,那我也可以给那马厩增光添彩了。现在马厩已失去了我,这个世界也已失去了我!一切全完了!”
然而一切并未全完了。有条船过来了,船里面坐着几个少女。
“那边漂着一只旧木鞋!”她们中有个人说道。
“鞋子里还有一个小动物紧紧地捆绑在上面呢!”另一位说道。
她们的船驶近了木鞋。她们把它从水里捞起来。其中的一个女孩拿出一把小剪刀,把那根毛线剪断,而且没有伤害到那只甲虫。在她回到岸上的时候,她就把他放到草地上。
“爬啊,爬啊!飞啊,飞啊!你能爬就爬能飞就飞吧!”她说道,“自由是一件宝贵的东西。”
于是甲虫便径直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飞进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里头去,然后他便筋疲力尽地落了下来,恰恰落到国王那匹爱马又细又长的鬃毛上去。那匹马正站在他和甲虫居住的那个马厩里。甲虫牢牢地抓住马鬃,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歇了口气,回过神来。
“这下我坐在皇帝爱马上了!没错,坐在他的上面,我就是骑在他的身上的那个人!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呢?噢,没错,现在我懂得了。是的,这个想法非常好,完全正确。为什么这匹马可以得到金鞋子呢?那个铁匠问过我。现在我知道答案了。马儿之所以得到金鞋子就是因为我的缘故。”
于是甲虫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旅行拓宽了一个人的思路。”他说道。
阳光照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照得十分明亮。
“总的说来,这个世界终究不是那么坏!”甲虫说道,“不过你必须懂得如何去看待它。”
这个世界真是太好了,因为皇帝的爱马穿着金鞋子,而他之所以穿上金鞋子则是因为甲虫要骑他。
“现在我要下马去找别的甲虫,把我在国外旅行中所享受到的一切乐事告诉他们,而且我还要告诉他们,从现在起我将一直待在家里,直到马儿把他的金鞋子穿破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