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22 柳树下的梦
22 柳树下的梦

小镇库格附近一带是一片十分贫瘠与荒凉的地区。尽管这一小镇坐落于大海之滨——这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又漂亮又好的位置。如果不是由于它的周围全是毫不起眼的田野,而且距离森林非常遥远,它也许还要更可爱一些。不过你要是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之后,你就会发现它总是会有一些可爱的东西,哪怕你后来住到世界上其他极其可爱的地方,你也仍会依旧怀恋它的。在这个小镇的郊外,有一条流向大海的小河,小河的两边有几座简陋的小花园。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儿的风景十分美丽,尤其是在夏天。这是两个小邻居——克努特和乔安娜的共同感受。他们打小时候便在那里一起玩耍,他们几乎每天都要穿过醋栗丛来这里相会。

在其中一家的小花园里伫立着一棵接骨木树;在另一家的小花园里则长着一棵老柳树。这两个小孩子有时在那棵接骨木树下玩,有时在这棵柳树下玩,不过他们特别喜欢在这棵柳树下面玩耍,而且他们也被允许到这儿来玩的。尽管这树长在溪流的旁边,很容易就会使他们掉到水里去。不过上帝的眼睛在关注着他们,不然的话他们可能早就出事了。另外,他们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事实上,那个男孩子是一个胆小鬼,非常怕水,哪怕在夏天,尽管别的孩子都欢天喜地跑到海里戏水,可是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劝他下到海里去,因此他常常被别人取笑与愚弄,但他也只能忍受着。不过有一回邻家的那个小小的乔安娜做了个梦,梦见她自己驾着一条船在库格湾航行。克努特蹚水过来迎接她,水开始淹至他的喉咙处,最后淹过了他的头顶,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自打克努特听说这个梦开始,他就再也不能忍受别人把他称为怕水的胆小鬼。每当其他孩子取笑他时,他就会提起乔安娜所做的那个梦来证明自己的勇气,这是一件很让他为之自豪的事情,不过他还是不敢下水。

他们的父母都很穷,他们两家经常互相串门。克努特和乔安娜也经常在一起玩,他们或是在花园里,或是在大路上玩耍。大路旁的水沟边上种着一排的柳树。这些柳树的顶部都被剪得光秃秃的,并不漂亮,因为这些柳树栽在那里并不是为了观赏装饰,而是为了实际的用处的。花园里的那棵老柳树要漂亮多了,因此他们常常喜欢坐在它的下面。

库格城里有一个大市场。每逢赶集的日子,整条街都搭满了篷摊,出售丝绸缎带、靴子和其他各种人们需要购买的东西。行人来来往往的总是显得十分拥挤,天空也经常下着雨。这时你就可以闻到农人衣服上所散发出来的一股气味,不过你也可以闻到蜜糕和姜饼的香味,这是一个专卖蜜糕和姜饼的摊子。最可爱的是,这个卖蜜糕和姜饼的摊贩每次赶集都会寄住在小克努特的父亲家里。因此,他们自然也就有机会吃到一点蜜糕,当然小乔安娜也可以分享到一份。不过最吸引人的是,那个卖蜜糕和姜饼的人还会讲故事,几乎任何一件东西他都可以编出一个故事来,甚至连他的姜饼也不例外。有天晚上他就讲了一个关于姜饼的故事。这故事给孩子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让他们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因此我们也不妨听一听,何况这个故事也不是很长。

“我的摊位上摆放着两块姜饼,其中一块是个头上戴着顶礼帽的男子,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她的头上没有戴帽子,不过却戴着一片金叶子。他们的脸跟人的面孔一样,都是在头的前面,这样的话人们才不会弄错,一眼就看清他们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的确,谁也不会从背面去看他们的。男子的左胸处有一颗苦杏仁,那是他的心脏;女孩的全身就全是姜饼。他们并排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在那上面待了很久,日久生情,他们彼此爱上了对方,只是他们俩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俩都不开口说出来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他是男的,应该他先开口才对。’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很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爱她的。

“他的想法却有点过分了,不过一般男的都是这样的。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在街上四处乱逛的孩子,身边带有四个便士,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把那个女孩买来吃掉。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终于变得又干又硬了。她的想法却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能跟他一起躺在同一个柜台上,我已经很满足了!’她想道,接着‘啪!’的一声,她裂成两截。

“‘要是她知道我爱她的话,或许她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这就是他们两个的故事。这就是他们,两个都在这,”姜饼摊的那位摊主说道,“他们俩离奇的经历与他们没有说出口的爱太不平常了!现在我就把他们送给你们吧!”他说着,把那个还是完整的男子送给了乔安娜,把那个碎裂了的女孩送给了克努特。不过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们,他们鼓不起勇气来把这对恋人吃掉。

第二天他们带着姜饼去到库格公墓。教堂的四壁上长满了常春藤,冬天和夏天的时候它们就像是一张华丽的挂毯一样挂在墙上。他们把姜饼放在太阳光下的绿叶之间,把这个没有言明、没有结果的爱的故事讲给一群小孩子听。之所以说它是个爱的故事是因为这个故事非常可爱。确实,孩子们都一致认为这个故事非常可爱,他们全听入迷了。不过,当他们再抬头看这对姜饼恋人的时候,发现一个调皮的高个子的男孩已把那个碎成两半的女孩姜饼吃掉了。孩子们大哭了一场,然后或许让那个男恋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至于觉得寂寞凄凉,他们把他也吃掉了。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忘掉这个故事。

这之后,这两个孩子还是一样经常一起在接骨木树或柳树底下玩耍。小姑娘总是用她那银铃般清脆的嗓子唱着最动听的歌,而克努特没有唱歌的天赋,不过至少他知道歌词,这倒也算是不错了。当乔安娜在唱歌时,库格镇的人们,甚至连那个五金商店的老板娘都会静静地站着听她唱歌。“那个小姑娘有一副甜美的嗓子!”她说。

这些都是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可是这种美好的时光却无法永远持续下去。最后,这两家邻居终于分开了。乔安娜的妈妈过世了,她的爸爸打算再婚并搬到京城里去,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当一名邮差,这份工作的收入挺高的。因此这两家邻居只能是依依道别了。两个孩子也痛哭了一场,不过两家的父母都保证一年至少写一次信。

后来,克努特给一个鞋匠当学徒,这么大的男孩子也不能整天老是玩,况且他都已经到了受坚信礼的年纪了!

他多么希望能在受坚信礼的那天去哥本哈根与乔安娜见上一面啊!不过他没有去,他从来没有到那儿去过,虽然那里离库格镇只有五英里的路程。天气晴朗的时候,越过海湾,克努特可以远远地看到哥本哈根的高楼。在他受坚信礼的那天,他还清晰地看见圣母院教堂高塔上金色的十字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呢。

啊,他是多么地想念乔安娜啊!可是她还记得他吗?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乔安娜的父亲给克努特的父母寄了一封信。信上说,他们在哥本哈根生活得很好,尤其是乔安娜,她那动人的歌喉给她带来了好运。她已经跟一家歌剧院签了合同,已经开始赚钱了。她从自己的收入里省下一个银马克,寄给她住在库格的亲爱的邻居,祝大家圣诞节快乐。在“附言”中她还亲自加了一笔,请他们喝一杯祝她健康的酒,同时还写道,“送给克努特我最好的祝愿”。

全家人都哭了,然而这是很开心的哭泣,他们流的是开心的眼泪。克努特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乔安娜,现在他从来信中知道她也在思念着他。就在他学徒期快要满的时候,他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自己爱着乔安娜,而且将来有一天她会成为他的妻子的。当他想到这点的时候,他的嘴角就浮出一丝微笑,于是他缝制鞋子的速度也就提高了一倍,同时他的双腿也紧扣住膝盖上的皮垫子。

有一次他的锥子竟扎进了他的手指,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决心不想像那两个姜饼人那样不把心里的爱说出来,他从那个故事中吸取了教训。

现在他已经学徒期满,他已经打好了背包准备出门。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去哥本哈根。他已经在哥本哈根的一个制鞋商那里找到了工作。乔安娜看见他时一定会大吃一惊而且非常开心!她今年已经是十七岁了,而他则已十九岁了。

他原先想在库格为她买一个金戒指,不过转念一想,说不定在哥本哈根可以买到比在这儿买的更漂亮的戒指,于是他便告别父母动身了。此时已是暮秋时节,他在茫茫风雨中离开了生养他的这座小城镇,树上的叶子在簌簌地掉落,当他到达哥本哈根那个雇主那里时,他全身都已湿透了。

在他到哥本哈根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里,他就去看望乔安娜的父亲。他穿上一套新的服装,戴上一顶在库格镇买的新礼帽。这顶帽子他戴在头上看起来很合适,这是他第一次戴这种有布边的帽子,以前他只戴那种无沿的软帽。他找到了他所要去的那座房子,那么多级的台阶爬得他头晕目眩。在人口稠密的城市,人们一层叠一层地住在一起,这在他看来真是太糟糕了。

房间里的一切显得是那么富足,乔安娜的父亲对他非常热情。他的新妻子尽管之前从没见过面,不过她还是和他握了手,而且还请他喝咖啡。

“乔安娜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的父亲说道,“你现在都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她!她是一个让我为之心喜的孩子,上帝保佑,我希望她更快乐。她有她自己的房间,而且还付给我们房租!”

于是父亲就像个来访的客人似地非常有礼貌地敲了下女儿的门,然后他们才走了进去。这间房间实在是太漂亮了!这样的房间在整个库格镇都找不到,甚至就是女王也不可能会有比这更可爱的房间!地上铺着地毯,长长的窗帘一直垂到地面;四周全是花和画,还有一面镜子,来客一不留神就可能朝它走进去——这是因为它有一扇门那么大;此外甚至还有一把天鹅绒的椅子。

克努特一眼就看见了所有这一切,可他的眼里只有乔安娜。现在她已经是一个成年女子了,她跟克努特所想象的截然不同,远远要比他想象的美丽。库格镇上根本找不到一个像她这样风姿绰约的女子!乔安娜惊异地看了克努特一眼,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不过这情形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她便跑到他跟前,似乎想要吻他一下似的,不过事实上她没有吻他,只是她差点就要这样做了。是的,看到儿时的朋友,她心中是多么高兴啊!她的眼里噙着泪珠,她有许多话要说,她有许多事情要问,她从克努特的父母一直问到接骨木树和柳树,她把它们称作接骨木树妈妈和柳树爸爸,好像它们就是人似的。的确,就像姜饼也可以当作人看一样。她也谈起姜饼,谈起他们的没有说出口来的爱情,他们是怎样一起躺在柜台上却没有说出他们心中的爱意,然后裂为两半。此时她笑得那么开心,可是克努特的脸却刷地红了起来,他的心也跳得比什么时候都要快。不,她一点也没有变得高傲!他完全清楚,正是因为她,她的父母邀他在家里玩了一个晚上。她亲手倒茶,把杯子递给他。然后她拿起一本书朗读给他们听。克努特似乎觉得她所念的每一个词与他和他对她的爱情有关,因为她所念的那一切跟他的想法完全吻合。接着她又唱了支小曲,她的歌声仿佛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似乎是她发自内心的心声。是的,她肯定是喜欢克努特的。泪水顺着克努特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觉得自己很傻。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道: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克努特——希望你永远如此!”

这一夜对克努特来说是个无比快乐的一夜。要想入眠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当天晚上克努特彻夜未眠。

在告别时,乔安娜的父亲曾对他说过:“可别把我们给忘了呀,别整个的冬天过去你却没再来看我们一次呀。”因此克努特觉得下一个星期日他完全可以再次上门,于是他也就做出了决定。

每天晚上完成工作任务之后——他们经常在晚上加班,在烛光底下干到很晚——克努特就穿过这城市,走过街道,到乔安娜住的地方去。他会在她的窗下止步并抬头张望。那扇窗户几乎每天夜里都是亮着的,有天晚上他看到她的面孔清晰地映在窗帘上。多么美好、多么难忘的一个晚上啊!

雇主的妻子不喜欢他每天晚上都跑出去“游荡”——她用的就是“游荡”这个词——因此她常常摇头。不过雇主本人却只是笑笑。

“他是个年轻人嘛!”他说。

“星期天我就能再见到她了,”克努特在心里想着,“到时候我就可以告诉她,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了,我要她做我的妻子。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做鞋子的熟练工而已,但我会努力工作,不断进取的——是的,我要把这些告诉她,爱情必须表白,暗恋是不会有结果的。这是我从那两块姜饼人身上吸取的教训。”

终于星期天到来了。克努特迈着轻快的步伐朝乔安娜家走去。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乔安娜一家子那天晚上都要外出,当他离开时,乔安娜紧握他的手,问道:

“你去剧院看过演出没有?你一定得去一次。星期三我将要上台表演,要是你那天晚上有空的话,我送你一张票。我父亲知道你的雇主住在哪里。”

她是多么体贴啊!星期三的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封好了的信封,里面一个字也没写,不过里面夹着一张票。那天晚上是克努特第一次去剧院看演出。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乔安娜——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在剧中她嫁给了一个陌生人,不过是在演戏而已,并非真实生活,克努特心里十分清楚,不然的话她是不会特意送给他一张票,让他去看她结婚的!观众都在喝彩,鼓掌。克努特大声叫好。

甚至国王也在笑眯眯地看着乔安娜,似乎他也很喜欢她。上帝啊!克努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不过他是那么强烈地爱她,而且认为她也喜欢他。不过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先开口表白,那个姜饼女孩就是这样认为的。这个故事给他留下深刻的影响。

很快又一个星期天到了,克努特又去看乔安娜。他的心情跟上教堂一样神圣。家里只有乔安娜一个人。她接待他——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你来得正好,”她说,“我本想叫我的父亲去请你过来,只是我有一个预感,你今天晚上会过来的。我必须告诉你:我下个星期五去法国了,要是我真的想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的话,我就非去不可。”

克努特觉得整个的房间都在旋转,他的心好像都要碎了。虽然他的眼里没有泪水喷涌而出,但很显然,他感到十分悲伤。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乔安娜也快要哭出来了。

“你这人就是实诚!”她大声说道。

她的这句话终于让克努特开口说出心中想说的话。他告诉乔安娜,自己是怎么始终如一地爱着她,多么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妻子。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乔安娜的脸一下变得毫无血色。她松开了原本拉着他的手,同时严肃而又悲伤地回答说:

“克努特,别把你自己和我都弄得不愉快。我将永远是你值得信任的好妹妹,不会是别的什么关系。”

她把她柔嫩的手贴在他灼热的前额上。“只要我们愿意为之努力,上帝会赐予我们力量的。”

这时候她的继母走进了房间。乔安娜说:

“克努特因我要离开这里而觉得十分难过,”她继续道,“来吧,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他们在谈论她的旅程,没有谈别的什么东西似的。“你还是一个孩子!”她又继续往下说道,“不过你现在必须要听话,要有理智,像我们小时候在那棵柳树底下一样。”

克努特觉得自己的世界好像坍塌了一块似的。他的思绪如同一根无处归依的线在风中飘荡。他待在那儿喝茶,但他却不记得她是不是要他留下来,不过他们一家子都很和气和热情。乔安娜倒茶给他喝,给他唱歌,不过调子不同以往,但听起来仍是格外动听,他的心都要碎了。告别时,尽管克努特没有向她伸出手来,可是乔安娜还是拉着他的手,说道:

“老玩伴,你一定愿意和你的妹妹握握手道别吧!”

她微笑着,泪水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哥哥”她反复地重复着——仿佛这样能给克努特带来极大的慰藉似的!——于是他们就这样告别了。

她坐船去了法国,克努特仍留在哥本哈根,他常徘徊在满是泥泞的街上。皮鞋店里其他的人问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他应该跟大家一块去玩玩才对,因为他毕竟还是一个年轻人。

他们带他一起去跳舞的地方。那里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可是没有一个像乔安娜那么可爱。他想在这种地方把她给忘记掉,可这么做却让她更加栩栩如生地显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我们愿意为之努力,上帝会赐予我们力量的。”她曾经这样说过。这时他有一种虔诚的感觉,他双手合十,似乎是在祈祷。提琴在演奏着乐曲,年轻的姑娘围成圆圈在起舞。他怔了一下,他怎么可以带着乔安娜到这么一种地方来呢?——因为她是活在他的心里的。于是他就跑了出去。他跑过很多条街道,经过她所住过的那座房子。那里十分黑暗,到处都是黑暗、空旷与孤寂。世界依旧还是那个世界,克努特仍然还是那个克努特。

冬天来临了,水都结成了冰。一切东西都好像被冻死,准备埋葬掉似的。

不过当春天来临,第一班轮船起航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远足的渴望,他要远足到辽阔的世界里去,然而他不愿走近法国。于是他打好背包出发了,他流浪到了德国。他从这座城市走到那座城市,但都没有在其中的任何一座城市停留下来。当他来到那座古老的美丽的城市纽伦堡时,他不安的情绪才算安定下来。他决定在这里住下。

纽伦堡是一个奇特的古老的城市,看上去就像是从一本旧画册里剪切下来的一样。它的每一条街道都随意地延伸开来,它的房屋也没排成行。有些房子突了出来,占去了半边的人行道。有的房子带有塔顶,装饰着蔓藤花纹和柱子,从其山形屋顶上伸出来的排水檐沟的出水口,或呈飞龙状或呈巨型细腰犬状,高高地俯视着下边的街道。

克努特背着背包在纽伦堡的一个大广场上站了一个上午。他立在一处看起来显得古色古香的喷泉的旁边。从喷泉的喷水口喷出的水洒落在一座矗立着的庄严的铜像上,这一铜像描绘了一个源自于《圣经》的历史性的场面。一个拿着桶来提水的漂亮女佣给了克努特一口凉爽的水喝。并从她手里拿着的一束玫瑰花中抽出一支送给了他。他把它当作一个好兆头。

风琴的声音从附近一座教堂里飘进他的耳边。它的曲调,在他听来,就如同故乡库格风琴的曲调一样亲切。这个教堂很大,他走了进去。阳光透过绘有彩色画的窗户玻璃,照在高而细长的圆柱之间。他的心境顿时虔诚了起来,他的灵魂也平静了下来。

他在纽伦堡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雇主,于是他便留在了这里,同时学习这里的语言。

古城周围古老的堑壕如今已变成了许多小块的菜地,但其高大的城墙及其牢固的城塔仍旧完好。在城墙里边,搓绳子的人正在一条木制的走廊或是人行道上搓绳子。接骨木树丛从城墙的缝隙里生长出来,它们的绿枝伸展到那些搭建在它们下面的低矮的小房子上。克努特的雇主就住在这样的一座小房子里,克努特则住在那房子的阁楼上,接骨木树垂下的枝条遮挡住了他住的那阁楼的窗口。

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可是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就再也忍受不了了。接骨木树花开的香味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库格,他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的花园,因此克努特便辞掉了这一家制鞋作坊。他又另找了一个雇主,搬到一处没有接骨木树,不过离城更远些的房子去住。

这家雇主的作坊离一座古老的石桥很近,挨着一座水磨,这座水磨整天不停地转动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一条湍急的水流在众多的房子之间穿过。这些建在水边的房屋悬着许多破败的阳台,它们似乎随时都有掉进水里的危险。这里没有接骨木树,甚至连栽着小小的绿色植物的花盆都没有。不过磨坊的正对面有一棵高大的老柳树,它紧紧地抱住那座房子,生怕凶猛的水流会把它连根拔起并冲走。就像故乡库格河边花园里的那棵柳树将它的枝条垂在水面上一样,这棵柳树也把它的枝条垂在了湍急的河流上。

是的,他从“接骨木树妈妈”那儿搬到“柳树爸爸”这边来了。这棵树触动了他的心弦,尤其是在有月光的夜晚。不过触动他的这根心弦的不是月光,而是那棵老柳树。

他再也无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至于他为什么再也无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呢?去问问那棵老柳树吧!去问问那棵开着花的接骨木树吧!于是他告别了雇主,告别了纽伦堡,前往更远的地方。

他从不跟任何人提起乔安娜——他把自己的悲伤深深地藏在心里。他常想到那两块姜饼的故事的深意。现在他懂得了那块男姜饼为什么胸口上有一颗苦涩的杏仁——他现在自己品尝到这苦味了。乔安娜是那么温柔和善良,但她只是像一块姜饼。

他背包的带子似乎紧紧勒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把背带松开,却仍然无济于事。他只看得见周围的半个世界,另外的半个世界在他的体内,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只有当他进入高山的怀抱里的时候,这个世界才让他觉得无拘无束,他的情绪才会外露,眼睛涌出了泪水。

在他看来,阿尔卑斯山就像是地球的一对收敛着的翅膀,地球覆盖着如此之厚的羽毛——黑黝黝的森林、瀑布、云块和积雪,如果这双翅膀展开了,那又将会怎样呢?

在世界末日的那天,他想道,地球将会展开它庞大的翅膀,向天空飞去,在上帝的目光触及之时,如同肥皂泡似地爆裂!

“啊,”他叹息道,“我期待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他静默地走过这块土地。在他看来,这块土地像一个长满了草的果园。坐在房屋木阳台上编织丝带的女孩子们在对他颔首。山峰在落日的余晖中熠熠生光。当他看到密林环抱中的绿色湖水时,他就想起了家乡库格的海的颜色。这时他感到一阵凄凉,不过他的心中没有痛苦。

莱茵河如同巨浪滚滚向前,水流的翻腾与冲撞幻化出雪白的、闪闪发亮的云雾,也就有了彩虹的出现。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乡库格的水磨坊,那儿的水也一样地轰鸣撞击,水沫飞扬。

他倒是非常愿意在这座安静的莱茵河畔的城市里住下来的,可惜这里长有太多的接骨木树和柳树,于是他就只能继续向前走下去。他翻过了巍峨的高山,穿过山间小峡,走过像燕巢似地紧贴着绝壁的险径。身下的云层遮挡着轰鸣的瀑布深渊。在温暖的夏日阳光照耀下,走过了永久的积雪,他告别了北国,来到了葡萄园和玉米田之间的栗子树的树荫下。他希望阿尔卑斯山山脉能成为他与他的记忆之间的一堵墙。

现在一座美丽的、雄伟的城市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人们叫它米兰。他在这儿找到了一个愿意雇他的德国鞋匠。这位德国鞋匠和他的妻子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妇,他现在就在他们的作坊里工作。这对老人十分喜欢这个沉默寡言工作起来却十分卖力的工人,而且他还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克努特自己来说,他也似乎觉得上帝卸下了他心中的一副重担。

他最喜爱的娱乐莫过于爬到那座雄伟的大理石教堂的尖顶。在他看来,这教堂似乎是用他的祖国的雪堆砌起来的,无论是雕像、尖塔还是华丽的大厅都是用丹麦的雪所堆砌组合起来的。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似乎在从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尖顶、每一道拱门上对他微笑。他的上面是蔚蓝的天空,他下面是这座城市和广阔的伦巴第平原。再往北一点就是终年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山脉。他不禁又想起了库格的教堂以及覆盖着常春藤的红墙。不过他已经不再渴望去那里了,他希望阿尔卑斯山山脉的这一面才是埋葬他的地方。

克努特在这里居住了一年。自他离家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年。一天,他的雇主带他进城去看演出,他们不是去马戏场看骑师的表演,而是去到一家大剧院。它的大厅可是大有看头:它共有七层,每一层都悬挂着华丽的丝织幕帘。从底层到那使人一看就头晕目眩的顶楼都坐着装扮高雅的女士与身着盛装的男士。这些装扮高雅的女士们手里拿着花束,仿佛她们来参加一个舞会似的。而身着盛装的男士们中有不少人还佩戴着金质或银质勋章。

大厅里十分明亮,就如同在璀璨的阳光下一样。乐队开始奏起响亮而悦耳的音乐来了。这场面的确远非哥本哈根的剧院所能比的,不过哥本哈根的剧院是乔安娜演出的地方,而这里——啊!太神奇了!——布幕拉开了,乔安娜身着华丽的丝绸服装,戴着金饰和花冠出现在舞台上。在他听来她的歌声如同上帝的天使一样悦耳动听。她走上前来,站在舞台的最前面,面带着只有乔安娜才会有的微笑,眼睛向下望着克努特。

可怜的克努特紧紧地抓住雇主的手,拼命地大喊:“乔安娜!”不过他的叫喊声完全被乐队所演奏的音乐给淹没了。雇主点点头,说:“没错,一点都没错,她的名字是叫乔安娜。”

说着,他拿出节目单来,指着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印着她的全名。

不,这不是个梦!所有的人都在为她鼓掌,在对她抛掷花环和花朵。每次她回到后台的时候,喝彩声就又把她叫出来,因此她不停地在走出走进。

在街上,人们围着她的马车,欣喜若狂地拉着她的车子走。克努特走在最前面,也是这些人中最高兴的。当大家来到她下榻的那座灯火辉煌的房子时,克努特紧紧地挤在她的马车门口。车门开了,她从车里走了出来。灯光映照在她可爱的脸上,她微笑着,温柔地向大家表示谢意,她显得非常感动。克努特直直地望着她的眼,她也直直地望着他,可是她不知道那就是克努特。一位胸前佩戴着闪烁的星章的男子伸出手挽扶她——克努特听大家在低声说着他们两个订婚了。

克努特回到家里,收拾好自己的背包,他决定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回到接骨木树和柳树那儿去——啊,回到那棵柳树的下面去!

那对老夫妇恳请他留下来,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说他都不肯留下来。他们告诉他,说是冬季就要到了,山上已经下了雪。可是这没有用,他说他可以背着背包,拄着拐杖,沿着缓慢前进的马车的车辙走,前面的马车给他清了道。

于是克努特便辞别了这对老夫妇向着那连绵的群山走去,又是上山又是下山的。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仍不见一个村落或一间屋子。他继续往北,头顶上星星出来了,他的脚在打晃,头在发昏。在他下面远处的深谷里也有星光在闪烁着,仿佛在他的下面也有一片天空似的。他感到自己生病了。他脚下的星星越来越多,越闪越亮,而且还会前后移动。终于他明白了,原来那里有座小镇,一家家地都先后点上了灯火。于是他鼓起最后的气力往那里走去,终于走到一家简陋的小客栈。

他在那儿待了一天一夜,因为他的身体特别需要休息和恢复。此时的山上冰雪正在融化,山谷里下起雨来。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来了一个带着手风琴的人,他拉了一曲故乡库格的曲子,于是克努特便按捺不住了。他又踏上了北上的归途,一连好几天,他都急匆匆地赶着路,仿佛他是在担心,要是他不能够尽快赶到家里的话,家里所有的人都会死掉似的。只是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他内心的渴望,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内心的悲伤,那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所能感触到的、最深的哀伤。这种悲伤是不需要说给世人听的,因为它根本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哪怕是你的朋友,况且他根本就没有朋友——他是一个陌生人,在陌生的国度里跋涉着,朝着北国的故乡跋涉前行。多年来他只收到过一封他父母的来信,那还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信里写着:“你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你不是一个纯粹的丹麦人。我们热爱我们的祖国。你只依恋他乡!”这是他父母亲手写的——是的,他们非常了解他!

黄昏时分,他正行走在公路上。天开始变冷了,你可以感受到那种刺骨的严寒。这地方的地势渐渐平坦了起来,已然是一片田野与草原。路旁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柳树。这里的一切景物是那么亲切,让他觉得就像在自己的家乡一样,于是他便在那颗柳树下坐下来。他太疲惫了,他的头开始不住地往下低打起了瞌睡来,他闭上眼睛睡着了。然而就在冥冥之中他感觉到那柳树在向他垂下枝条。这棵树好像是位力气很大的老人家——似乎是“柳树爸爸”——把疲倦的儿子抱起来,抱在怀里,把他带回家乡去,带回到一望无垠的库格海滨去,带回童年时代的花园里去。

是的,他梦中的这棵柳树就是库格的那棵柳树。这棵柳树跑出来,满世界地找他,现在终于找到他了,并将他带回到小溪旁边的那个小花园里来。乔安娜也站在这里,她身上穿着他上次见到她时穿着的漂亮衣服,头上戴着金色的花冠,她对他大声喊道:“欢迎你!”

他面前站立着两个奇怪的人形,他们似乎要比他在儿时所见到的样子更像人形了。他们也有些变化,不过仍是两块姜饼,一块是男姜饼一块是女姜饼。他们正面朝上,一副非常快乐的样子。

“我们感谢你!”他们俩对克努特说,“你让我们把心里的话讲出来,你教我们说,一个人应该勇于将心里想的讲出来,不然的话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现在我们已经有结果了——我们已经订了婚。”

随后他们手挽着手从库格街上走过去,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显得十分可敬,你在他们身上找不出任何的瑕疵。他们继续往前走,朝着库格的教堂走去。克努特和乔安娜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也手挽着手。教堂仍然像过去一样,墙壁是红的,上面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教堂大门突然打开,风琴声响了起来。他们双双地走在进入教堂的通道上。

“主人请先进去!”那对姜饼恋人说,同时退向两边,让克努特和乔安娜先进去。克努特和乔安娜走到圣坛的跟前并跪了下去。乔安娜向克努特低下头来,泪水从她的眼中滴下,不过她的泪水十分冰冷,因为这是她心头的冰正在融化,正是他热烈的爱情将它融化的。冰冷的泪水滴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于是他醒来了,正是在这么一个严冬的晚上,他坐在一棵异国的老柳树下。一阵冰雹正从云层中掉落下来,打到他的脸上。

“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他说,“可这却只是个梦!噢,上帝啊,就让我从头再梦一次吧!”

于是他眼睛又闭了起来,他睡着了,做起了梦来。

接近清晨时分,下了一场大雪。风把雪花卷到他的脚边,把他的脚都埋住了,可他还是继续睡着。村民们去教堂做礼拜,发现路旁坐着一个工匠。他已经死了——冻死在这棵柳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