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野天鹅
当冬天到来的时候，燕子就向一个遥远的地方飞去。在这个地方住着一位国王，他有十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艾丽莎。这十一个兄弟都是王子。他们每个人上学时，胸前都佩戴着星形徽章，腰间挂着一把宝剑。他们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字。他们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要看过一遍，就能够把一本书一字不漏地从头背到尾。人们一听就知道他们是王子。他们的妹妹艾丽莎坐在一个镜子做的小凳上。她有一本画册，需要半个王国的代价才能买得到。
啊，这些孩子的生活非常幸福。可是这一切却没有持续多久。
他们的父亲是这整个国家的国王。他和一个邪恶的王后结了婚。王后对这些可怜的孩子一点都不好。这一点他们在结婚的头一天就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宫殿里在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孩子们在玩招待客人的游戏。可是他们却没有得到那些剩余的点心和烤苹果吃，原先这一切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是那一天王后只给他们一茶杯的沙子，对他们说，应该把这当作好吃的东西。
一个星期以后，王后就把小艾丽莎送到乡下一对农家夫妇那里。过了不久，王后又在国王面前说了许多关于小王子们的坏话，弄得国王再也不愿意关心王子们了。
“飞出去吧，飞到野外去吧，你们自己谋生去吧！”邪恶的王后诅咒说，“把你们变成不会说话的鸟飞走吧。”还好，她的魔力还不够，想做的坏事情没有完全实现。王子们变成了十一只美丽的野天鹅。他们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叫声，便从宫殿的窗子飞出去了，飞过了公园，向远处的森林飞去了。
当他们飞过妹妹艾丽莎寄住的村子时，天还没大亮，他们的妹妹还没有起来，正睡在农夫的屋子里面。他们在屋顶上盘旋着，把长脖子一下扭向这边，一下扭向那边，同时使劲地拍打着翅膀。可是谁也没有听到或看到他们。他们只好继续向前飞，高高地飞上云层，远远地飞向茫茫的世界，向着一片伸向海岸的密密的黑森林飞去。
可怜的小艾丽莎呆呆地站在农夫的屋子里，玩着一片绿叶子，因为她没有别的什么玩具。她在叶子上穿了一个小洞，通过这个小洞朝着太阳望，这时她似乎看到了哥哥们明亮清澈的眼睛。每当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哥哥们给她的吻。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了。每当风儿吹过屋外玫瑰花丛时，风对这些玫瑰花儿低声说：“还有谁能比你们更美丽呢？”可是玫瑰花儿却摇了摇头，回答说：“艾丽莎！”星期天，每当老农妇在门廊里坐着，读《赞美诗集》的时候，风儿就吹起书页，对这本《赞美诗集》说：“还有谁比你更虔诚呢？”《赞美诗集》就说：“艾丽莎！”玫瑰花和《赞美诗集》所说的话完完全全都是真话，没有一丝半点的虚假。
当艾丽莎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得回到王宫去。可是当王后看到艾丽莎那样美丽时，不禁恼怒起来，心里充满了嫉妒和憎恨。她真想把她变成一只野天鹅，就跟她的哥哥们一样，但是她还不敢马上这样做，因为国王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女儿。
第一天大清早，王后来到浴室里。这浴室是用大理石砌成的，里面摆设着柔软的坐垫，铺着最华丽的地毯。王后带来了三只癞蛤蟆，每只她都亲吻了一下，吻过后她对第一只说：“当艾丽莎走进浴池的时候，你就去坐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变得像你一样又笨又懒。”她对第二只说：“你跳起来待在她的前额上，让她变得像你一样丑恶，让她的父亲不愿意认她。”接着她对第三只低声地说：“你去靠近她的胸口，好让她长出一颗跟你一样恶毒的心，叫她因此而感到痛苦。”于是邪恶的王后把这几只癞蛤蟆放进清水里，清水马上就变成了绿色。王后又把艾丽莎叫进来，把她的衣服脱了，叫她走进水里。当艾丽莎一踏进浴池，躺到水里，第一只癞蛤蟆就马上跳起来，坐到她的头发上；第二只跳了起来，伏在她的前额上；第三只贴在她的胸口上。可是艾丽莎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当她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水面上马上就有三朵红色的罂粟花漂浮起来。这是那三只癞蛤蟆变的，要是这几只小动物没有被王后这个巫婆亲吻过，或者没有毒，那么它们本来会变成几朵红玫瑰的。但无论怎么样，这几只动物还是会变成花的，因为它们在艾丽莎的头上和胸口停留过，接触过她的身体。由于艾丽莎太善良、太天真纯洁了，魔力没有办法在她身上发生效力。
邪恶的王后看到这一招不灵，就拿来胡桃汁，往艾丽莎的皮肤上擦，使这位公主浑身上下都变成了棕黑色。她又在公主那张美丽的脸上涂了一层发臭的油膏，并且把她漂亮的头发扯得乱糟糟的，缠在一起。美丽的艾丽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认出来了。
于是，当她的父亲看到她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说这不是他的女儿。除了看家狗和燕子外，谁也认不出她了。可是他们都是不会说话的动物。
可怜的艾丽莎哭起来了。她想起了她的十一个哥哥，他们都远在他乡，杳无音讯。带着悲伤，艾丽莎悄悄地离开了王宫。她不停地走啊走，走了一整天，她走过田野和沼泽地，一直走到那个巨大的黑森林边上。这时她不知道该往哪走，只是觉得非常孤独和悲哀。她多么想念她的哥哥们啊，他们一定也是像自己一样被赶出王宫的。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设法找到他们。
她走进这片森林没多久，夜幕就降临了。她的前面已经完全没有路可走了，她只能就地躺在柔软的青苔上。临睡前她先做了晚间的祷告，接着就把头枕在树根上睡觉。林中的夜晚多么的静谧，和风轻轻吹拂。花丛中，青苔上，无数的萤火虫在艾丽莎的身旁闪烁着淡淡的绿光，像是星星点点的火星一样。只要艾丽莎轻轻地用手摇动一下枝叶，这些闪着亮光的小虫就向她飞来，像是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一起落下来。
一整夜她都在做梦，梦见自己的哥哥：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的孩提时代，在一起玩耍，他们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字，一起看那本值半个王国的美丽画册。不过，跟以往不同的是，他们在金板上写的已经不是数学题了：不是的，他们写的是他们做过的一些英勇的事迹——那些他们亲身体验过和看到过的事。紧接着那本画册里面的一切东西也都活了，都有了生命——鸟儿在歌唱，那里的人从画册里走了出来，跟艾丽莎和她的哥哥们谈着话。不过，只要她一翻书页，这些人和唱歌的鸟儿又立即跳进书里，这样图案才不会乱。
当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当然她看不到太阳，因为森林中树枝树叶非常浓密，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几缕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头顶上晃动，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翠绿的树叶散发出阵阵清新迷人的香气，鸟儿轻柔地停落在她的肩上。她听到了一阵潺潺的水声，这是几股很大的清泉奔向一个水潭时发出来的声音。顺着水声，艾丽莎来到一个美丽小水潭边。潭水的周围长着一圈浓密的灌木林，灌木林有个很大的缺口，是来这儿喝水的小鹿开的路，艾丽莎就从这个缺口向潭边走去，潭水清澈见底，潭底是一层厚厚的晶莹圆润的沙子。水面上每片叶子的倒影——无论是太阳照着的还是深藏在树阴处的，都是那样清晰、逼真，要不是风儿摇动这些树枝和灌木林的话，她还会以为它们是绘在潭底的图画呢。
当艾丽莎看到自己的脸是那么黑、那么丑陋时，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恐万分。不过当她用小手掬起一捧潭水，搓揉眼睛和额头时，雪白的皮肤又露了出来。她脱下衣服，走到清凉的潭水里，于是艾丽莎又变得美丽可爱了，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丽的公主了。
当她重新穿好衣服、扎好长头发以后，就走到一股奔流的泉水前，用手捧着泉水喝了几口。随后她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她想念着自己的哥哥们，她坚信仁慈的上帝决不会遗弃她的。上帝叫野苹果生长出来，使饥饿的人有的吃。上帝引导她来到一株树前，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树枝，她就在这儿享用了一顿美味的午餐，接着她在这些枝桠下面放了一些支柱，免得树枝被果实压断，随后她又向森林深处走去。周围是那么寂静，静得她可以听出自己的脚步声，听出每一片干枯的树叶在自己的脚下碎裂的声音。这儿看不到一只鸟儿，树枝树叶挤得十分紧密，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那些高大的树干排得那么紧那么密，当她向前张望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囚禁在木栅栏里。是啊，她一生中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孤独！
夜是这么漆黑，青苔上连一点萤火虫的亮光都没有。她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心情非常悲哀。接着她觉得头上的树枝好像分开了，上帝正在以慈祥柔和的目光凝望着她。许许多多小天使在上帝的头上和胳膊下偷偷地向下窥视。
清晨，当她醒来的时候，她不清楚这一幕是真的，还是自己在做梦。
她朝前走了没几步，遇见一个提着一篮草莓的老妇人。老妇人给了她一些草莓。艾丽莎问她有没有看到十一位王子骑着马儿通过这片森林。
“没有，”老妇人说，“不过昨天我看到十一只头上戴着金冠的天鹅在附近的溪流中游水。”
她领着艾丽莎向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陡峭的悬崖边。悬崖的底下便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流。生长在溪流两岸的树木，把长满绿叶的长树枝伸向对岸，彼此互相交织在一起。有些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树枝伸向对岸，于是它们的树根就破土而出，往水面上延伸，与对岸伸过来的枝叶交织在一起。
艾丽莎告别了老婆婆，就沿着溪流向前走，一直走到这条溪流的入海处，来到一片海滩。
展现在这个年轻姑娘面前的是美丽的大海，可是海上却看不到一片帆，见不到一只船。她再也不能向前走了！她注视着海岸边那些多得数也数不完的鹅卵石。每一颗都是圆溜溜的，是海水把它们冲刷成这个样子的。玻璃、铁块、石头——海滩上所有的东西，都给海水冲刷、磨洗得比娇嫩的手还要柔和、嫩滑。海水在不倦地流动，不停地拍击，于是，最坚硬的石头也被它磨得这样平滑。“我也应该有你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谢谢您，清亮的水流！谢谢您，永不歇息的海浪！谢谢您给我的教诲！我相信，总有一天您会带上我去见我亲爱的哥哥们。”她说
海浪带上来的海草中，艾丽莎发现了十一根白色的天鹅羽毛。她把这十一根羽毛拾了起来，扎成一束，就像是一个花束。羽毛上面还带有水滴，可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露珠呢，还是眼泪。海滩上只有艾丽莎孤身一人，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和孤单，因为大海在不停地变幻着——它在几小时内所起的变化，比那些美丽的湖泊一年的变化还要多。当一大块乌云飘过海面时，海像是在回敬乌云说：“我也可以很暗很怒呢。”接着狂风大作，海面翻起了白色的浪花。到了傍晚，天边流光溢彩，红霞满天，风儿静了下来，大海看起来就像一片巨大的玫瑰花瓣：它一会儿变蓝，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红，倏忽万变，绚丽多彩。但是不管它变得怎样平静，你在岸边还是会觉得它在轻轻地晃动着。海水潮起潮落，拍击着海岸，像一个睡着的婴儿的胸脯在高低起伏着。
当太阳就要从海面落下的时候，艾丽莎看见十一只头戴金冠的白天鹅向着陆地这边飞来。一只接着一只，看起来像一条长长的白丝带。这时艾丽莎从海岸走上山坡，藏到一个灌木丛后。天鹅们就在她的附近停落了下来，拍打着巨大的白色翅膀。
太阳完全从海面消失的刹那间，这些天鹅的羽毛都脱落了，转眼间十一只天鹅变成了十一位英俊的王子。他们是艾丽莎的哥哥。她惊喜地大叫一声。虽然他们的相貌变化很大，可是她知道他们就是自己的哥哥，她认为一定是的。她立刻冲过去，扑到他们的怀里，喊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看到，也同时认出自己的小妹妹，她已长得这么高，长得这么美，他们觉得非常快乐。兄妹们又是笑又是哭，他们叙说了各自的遭遇，痛斥着邪恶的后妈的毒辣。
艾丽莎的大哥说：“只要太阳悬挂在天上，我们十一个兄弟就得变成野天鹅，不停地飞行。太阳一落山，我们就马上恢复了人的原形。因此我们得时刻注意，在太阳快落山时，要找到一个立脚的地方。要是我们这时还飞在高空云层上，那我们便会恢复人的原形，一头栽下来摔死。我们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海的另一边，离这儿十分遥远。那里有一块和这里一样美丽的土地，只是路途很长，我们得飞过这片汪洋大海，而且在我们的旅程中，没有任何岛屿可以让我们过夜。中途只有一块孤零零的礁石冒出水面，而且小得可怜，只够我们几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站着。涨潮时，惊涛拍岸，溅起的海浪就向我们身上打来，浪头高过我们的头，浇得我们全身湿漉漉的，就像是落汤鸡。就是这样，我们也应该感谢上帝赐给我们这块礁石，好让我们在那上面恢复人的原形度过黑夜。要是没有它，我们就永远也不能回到我们亲爱的祖国，看看这一块养育我们的土地。由于我们只有在一年中白天时间最长的夏天里，用两天的时间才能够飞到这里，因此一年之中我们只能飞回来一次，看看我们的故国家园，也只能在这儿停留十一天，这一短暂的时间足够让我们飞过这一片大森林，遥望王宫，看一眼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的父亲现在还住在那里；望一望教堂的塔楼，教堂里我们的亲生母亲就在那儿安息。在这块土地上，一草一木就好像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这儿，野马像我们儿时常见的那样在原野上奔跑；在这儿，烧炭人唱着我们儿时踏着它的调子起舞的古老歌曲。不管怎么说，这儿是我们的祖国，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这块土地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这一切使得我们历尽艰辛回到这儿。也就在这儿我们找到了你，我们亲爱的小妹妹！我们只能在这儿再待两天，然后就得越过海洋，飞到那个我们居住的美丽国度去，可那里不是我们的祖国。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你带去呢？我们既没有大船，也没有小舟。”
“我怎样才可以破除王后的咒语，解救你们呢？”艾丽莎问。
他们差不多谈了一整夜，只小睡了一两个钟头。
艾丽莎醒了，因为她听见天鹅翅膀的拍打声，哥哥们又变成了天鹅。他们在她的头上盘旋好久，最后依依不舍地向远方飞去。可是她最小的哥哥掉队了。他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他的白色翅膀，他们整天偎依在一起。黄昏的时候，其他的天鹅都飞回来了，当太阳下山后，他们又恢复了原形。
“明天我们就要从这儿飞走，大约一整年的时间里，我们不能够回到这儿来。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你呀！你有勇气跟我们一块儿去吗？我的手臂有足够的力量抱着你走过森林，难道我们大家的翅膀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带着你越过海洋吗？”
“当然啦，带我一起去吧。”艾丽莎说。
他们忙了整整一个晚上，用柔软的柳枝皮和坚韧的芦苇织了一张又大又结实的网，艾丽莎躺在网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的哥哥又变成了野天鹅，他们用嘴衔起这张网，带着还在熟睡的妹妹，向着云层振翅高飞。夏日里骄阳似火，照射到她的脸上，于是马上就有一只天鹅飞到她的头上，用他那宽阔的翅膀来为她挡住太阳。
当艾丽莎醒来的时候，他们已飞离陆地很远了，艾丽莎被高高地托在空中，从海上飞过，她觉得非常惊奇，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她的身旁摆着一些鲜艳熟透的草莓和一束甜草根，这是那位最小的哥哥为她准备的。她认出飞在她的头上，用翅膀为她遮阳的正是这位哥哥，于是她向他微笑表示谢意。
这时他们发现水面上有一条大船，由于他们飞得那么高，在他们看来这条船就像一只浮在水上的白色海鸥。他们的后面有一团好大好大的乌云，像是一座大山。艾丽莎看到她自己和十一只天鹅投射在那上面的巨大身影，就像是一幅非常美丽的图画，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图案。可是太阳越升越高，他们身后的云团也越离越远了，这幅漂浮着的影像也从他们的视线中消逝了。
一整天，他们飞得非常快，就像呼啸的箭头穿过云天。不过，他们这次是带着妹妹一起走，所以速度比平时慢多了。天气变坏了，黄昏逼近了，艾丽莎看到太阳一步一步地下沉，茫茫大海中那座孤独的礁石却依然没有出现，她的心里十分焦急。她似乎觉得这些天鹅正以更大的力气来拍打着翅膀。咳！他们飞得不够快，这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一旦夜幕降临，他们就得恢复人的原形，掉到海里淹死。她在内心深处虔诚地向上帝祈祷着，但是她还是看不见任何礁石。乌云越逼越近，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乌云滚滚，越堆越高，就像一堵快要倾倒的墙压了下来，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一波逐着一波，像一大堆铅块。电闪雷鸣，阵阵袭来。
太阳已经接近海平面了，艾丽莎的心在颤抖。这时天鹅疾速向下俯冲，她相信自己是在坠落。不过他们很快就稳住了，又朝前疾飞。这时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到水里去了，她终于看到下面有一块小小的礁石，它看起来就跟冒出水面的海豹的头一样大。他们下降得很快，这时他们的脚踏上了礁石。太阳像一张纸烧过后残余的一丝半点的火星，倏忽间消失了。她看到她的哥哥们手挽手站在她的周围，这块礁石非常小，仅够他们和自己紧紧地挤在一起。海浪拍击着这块礁石，浪花飞溅，像是阵雨从他们的头顶往下浇。天空中不时掠过耀眼的闪电，四周忽然明亮犹如白昼，而后又重归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雷声隆隆作响，一阵紧接着一阵轰鸣着。兄妹们手挽着手，唱起了赞美诗来，这给了他们安慰和勇气。
天刚破晓，在晨曦中，空气十分清新，四周静悄悄的。太阳一升起来，天鹅们就带着艾丽莎从这礁石上起飞。海浪仍然汹涌澎湃，当他们飞上高空向下看，暗蓝色的海面上白色的浪花看起来就像数不尽的天鹅在水面上浮游。
太阳升得更高了，艾丽莎看到前面有一块山地，隐隐约约漂浮在半空中。连绵的山脉顶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半山腰上耸立着一座宫殿，绵延一英里长，里面竖着一根根又高又粗的圆柱，一根接着一根。宫殿前是一片婆娑的棕榈树和一朵朵鲜花，这花有水车轮那么大。她问这是不是他们要去的那块地方，可是天鹅们都摇了摇头，因为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仙女莫尔甘娜那座华丽、变幻无穷的空中宫殿，是座任何人也到不了的海市蜃楼。艾丽莎正凝视着它，忽然间，山峰、森林和宫殿都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座壮观的教堂。全都一个样子：高高的塔楼，尖顶的窗户。她觉得自己听见了教堂的风琴声，其实她听到的是大海的呼啸声、海浪声。飞近这些教堂时，它们又变成了一支船队，就在她的身下，鼓满了船帆，乘风破浪。她再次向下观望，只看到一层海雾，笼罩在水面上。啊，她的眼前是无穷无尽的变幻，令她心驰神往。最终她看到自己要去的那块真正的土地了，她看到锦绣的群山，山上郁郁葱葱的杉木林，一座座美丽的城市和华丽的宫殿。在太阳还没有落山之前，她已经降落在山坡上，在一个大山洞口。地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细嫩的、绿色的藤蔓，看起来像是刺绣的地毯。
“我们要看看今晚你会在这儿做些什么梦呢！”她最小的哥哥说着，带着她来到她的卧室。
“我要是能梦见怎样把你们救出来就好了！”她说。这个愿望注满了她的心田，她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请求他的帮助。是的，就是在睡梦中，她还在不断地祈祷着。于是她觉得自己好像高高地飞到空中去了，飞进了莫尔甘娜的云中宫殿。一位仙女面带笑容过来迎接她，她长得非常漂亮。不过，她看起来很像那位给艾丽莎草莓吃，并且告诉艾丽莎头戴金冠的天鹅行踪的老妇人。
“你的哥哥们能够获救！”她说，“不过你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吗？海水比你那双细嫩的双手还要柔和，可是它却能让坚硬的石头改变形状，这一点不假。不过它没有痛的感觉，而你的手指却会感觉到痛。它没有心，因此不会感到你必须忍受的那种忧心和痛楚。你看清楚我手里握的这种有刺的荨麻了吗？在你睡觉的那个洞的周围，就长着许多这样的荨麻。可是只有长在教堂墓地上的荨麻才能用。这些你可得记住了。你一定要把它们采集来，尽管它们会刺痛你，把你的手烧得起泡。还有，你得用脚把这些荨麻踩碎，这样你就可以抽出麻来。接着，你把它搓成线，织出十一件长袖的衬衫来。把它们披到那十一只野天鹅身上，那么诅咒的魔力就破除了。不过一定要记住，从你开始做这件事的那刻起，直到完成这件事，哪怕是好几年的时间，你都不能说话。只要你说出一个字，那就会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你哥哥的心里。他们的生命可是悬在你的舌尖上啊。千万记住我告诉你的这些话。”
仙女讲完便让她摸了一下荨麻，它就像火那样灼人，艾丽莎一下子就惊醒了。天已经大亮。紧贴着她睡觉的这块地方就有一根荨麻，跟她在梦里见到的那根一模一样。她连忙跪下感谢上帝，随后走出山洞，开始工作。
她那双柔嫩的手一碰到这些可怕的荨麻，就觉得像被火灼痛一样。她的手上和臂上烧出了许多泡。不过只要能救出亲爱的哥哥，她乐意忍受这些苦痛。她光着脚把采集来的每一根荨麻踩碎，从中抽取出绿色的麻丝来，又把它拧成了线。
太阳落山后，哥哥们都回来了，看到她一声不吭的，他们感到惊恐万分，以为又是邪恶的后妈把什么妖术施在小妹妹的身上。不过，他们一看到她的手，就知道她是在为他们而受难。那个最年轻的哥哥忍不住哭了，泪水止不住滴到艾丽莎的手上，泪水滴在哪里，哪里就不痛了，连那些灼热的水泡也消失了。
那天晚上她一夜都没睡，不停地干啊，干啊，因为只有亲爱的哥哥得救后，她才能安心地休息。第二天一整天，在天鹅飞走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洞口继续干，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像今天这么快。织完一件衬衫后她马上又开始织第二件。
这时山间传来了一阵打猎的号角声。随着号角声的临近，艾丽莎心里挺害怕的。她听到猎狗此起彼伏的叫声，连忙惊慌地逃进洞里去，把自己采集来的荨麻，以及编织好的荨麻衬衫扎成一小捆，自己就坐在那上面。
几乎同时，一条大猎狗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了，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一大群狗跟了过来。它们高声狂吠，从洞口跑开，又扑到洞前，一直在洞口徘徊。不一会儿，猎人们赶到了，都站在洞前，他们中间最英俊的一位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他向艾丽莎走来，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姑娘。
“你是怎样到这个地方的呢，可爱的孩子？”他问。艾丽莎摇了摇头。她不敢讲话——因为这需要以牺牲哥哥们的生命为代价。她把自己的手藏到围裙下面，不想让国王看见她所受的苦痛。
“跟我一起走吧！”他说，“你不能待在这儿。要是你的心灵和你的外表一样的美丽，我就让你穿上用丝绸和天鹅绒缝制的衣服，为你戴上金皇冠，你将住进我那座极其华丽的王宫。”他把她抱上马。她哭了，不停地挣扎。可是国王却说：“我只是希望你得到幸福，有那么一天你会因此而感激我的。”于是他把艾丽莎抱上自己的马，坐在自己的前面，带着她在群山之间驰骋，其余的猎人在后面跟着。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雄伟壮丽的都城，城内有许多教堂和圆顶的宫殿。国王领着她走进王宫，这里高大宽阔的大理石大厅中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哗啦啦地溅洒着泉水，这里每一块天花板和所有的墙壁上都绘有辉煌的油画。但是所有这一切她都没有心情欣赏。她不停地哭泣着，觉得很伤心。她任由宫女们给她穿上宫袍，在头发上别上珍珠发夹，给起了泡的手上戴上精美的手套。
当她身着盛装站在那儿时，她是那么美丽，美得令人眩晕。整个宫廷的人在她面前都深深地弯下腰表示敬意。国王选她做自己的新娘，虽然大主教不住地摇头表示不同意，还低声说这位从森林中带回来的美丽姑娘是一个女巫，她用巫术蒙住了国王的眼睛，迷住了国王的心。
可是国王不听他的。他下令奏乐，摆上最奢华的宴席，叫来一群最美的宫女围绕着她跳起舞来。接着国王又领着艾丽莎穿过芬芳的花园，到宽敞华丽的大厅里去，可是艾丽莎的嘴角没有一丝欣喜，眼神中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她满脸的愁容和悲伤。最后国王推开旁边一个小房间的门，这儿是她睡觉的房间。房间里装饰着昂贵的绿色织锦，看起来挺像她和哥哥们住过的那个洞。地上搁着那一捆她从荨麻中抽出的麻丝。天花板上悬挂着她精心编织好了的荨麻衬衫。这些东西都是其中一名猎人当做稀罕的物品从山洞中带回来的。
“在这儿，你可以在梦里回到你以前山洞中的家里去，”国王说，“这些是你过去忙的活儿。身处荣华富贵之中，回想一下以往的日子，倒也令人觉得十分愉快。”
当艾丽莎看到这些心里记挂着的东西时，嘴上流露出甜美的微笑，同时脸上也红润了起来。想到哥哥又有望得救了，于是她吻了一下国王的手。国王就势把她抱进自己怀里，贴近他的心，同时命令所有的教堂敲响钟声，向全国宣布他的婚礼。这位美丽的森林哑女成了这个国家的王后。
大主教在国王的耳边小声讲了许多坏话，可这些话并不能让国王改变心意。婚礼照常进行。大主教必须亲自为艾丽莎加冕。他心怀歹意，把一个又窄又小的金王冠，狠狠地往她的额头上扣，用力向下压，紧紧地套在她的头上。不过她的心上重重地压着一个更沉重的箍子，她为哥哥们感到悲伤。因此肉体上的痛苦她完全没有感觉。她的嘴里一声也没吭，因为她说出一个字就会使自己的哥哥丧命。从她的眼里完全可以看得出她深深地爱着这位善良、英俊的国王，他为了她的幸福愿意做任何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一天比一天更爱国王了。啊，她多么希望能够敞开自己的心扉，把内心的痛苦全都告诉他啊！但是她必须保持沉默，在沉默中完成她的工作，实现自己的心愿。因此夜里国王睡着后她就蹑手蹑脚地从他的身边悄悄走开，走进那间小小的、装饰得像自己住过的那个山洞那样的房间里，一件接着一件编织着荨麻衬衫。可是当她织到第七件的时候，她的荨麻丝用完了。她知道自己所需要的荨麻就生长在教堂的墓地里。不过她必须亲自去采摘。可是她怎样才能够走出王宫，到那儿去呢？
“噢，与心灵极度的痛苦相比，我手上的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想，“我必须冒险试试看！上帝不会不帮助我的。”在一个月光朗朗的深夜，好像是在做坏事似的，她胆战心惊地溜进花园，走过长长的通道，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直向教堂的墓地走去。她看到一群吸血鬼坐在一块宽大的墓石上，围成一个圈。这群奇丑的怪物脱掉了破烂衣服，好像要去洗澡似的。他们用又长又细的手指挖掘新埋的坟墓，拖出尸体，吃掉尸肉。艾丽莎不得不紧挨着他们的身旁经过。他们用充满邪恶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但是她默念着祷告语，采集那些带刺的荨麻，把它带回宫去。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她，这人就是那位大主教。当别人都睡着时，他却没睡。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看法显然是对的：王后有点不对劲，她是个女巫，她施展法术迷住了国王和所有的人。
当国王来忏悔时，他把看到的一切，还有自己的顾虑都悄悄地告诉了国王。当这些刻毒的词句从他的舌头蹦出来的时候，连教堂里的众神像都在摇头，好像是在说：“事实并非如此！艾丽莎是清白无辜的！”不过大主教却故意曲解了神像的意图，说是众神都在做证，认为艾丽莎有罪，他们因艾丽莎罪孽深重而摇头叹息。两行泪水刷地顺着国王的脸颊滚了下来，他满腹疑团回到宫里。夜里他假装睡着了，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实在是难以心平气和地闭上双眼。每天夜里他都发现艾丽莎起床做同样的事情，每次他都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看见她走进她那个单独的小房间不见了。
国王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郁。艾丽莎注意到这情形，可是她不懂得这其中的原因。不过这让她感到不安，同时因为担心哥哥，她的内心备受煎熬！她止不住泪水往下流，滴在她紫色的天鹅绒衣服上。这些泪珠就像是一颗颗珍珠、一串串钻石。所有的女人，只要看到艾丽莎的豪华富贵，没有不希望自己也能成为王后的。与此同时。她的使命快要完成了，现在只缺一件衬衫了。可是她再也没有麻丝了，荨麻也用完了。因此她得再到教堂的墓地去一趟，去采几把荨麻来，当然这次是最后一趟了。一想到要独自一人走路，还有那些可怕的吸血鬼，她就觉得毛骨悚然。可是，她的意志就像对上帝的虔诚一样坚定。
于是艾丽莎去了，国王和大主教在她后面跟踪。他们看到她走到前往教堂墓地的铁门旁便不见了。当他们走近时，那群吸血鬼正盘坐在那块宽大的墓石上，样子跟艾丽莎见过的完全一样。国王马上转过身离开了。因为他当然以为她也是这群吸血鬼中的一员——而这天晚上，就在刚才她还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呢。
“由公众来对她进行裁决吧！”他说。
公众裁定她有罪，应该用火把她烧死。
人们把她从宏伟华丽的宫殿中推出去，推进一个阴暗沉闷的地牢里，这儿寒风呼啸着从铁窗格子吹进来。她再也没有天鹅绒和丝绸的衣服穿了，人们扔给她自己编织的麻线大衣让她遮身，一捆她自己采集的荨麻给她做枕头，不过这正是她最想要的东西。她继续埋头编织，同时向上帝祈祷。外面，街头的顽童唱着讥笑她的歌。没有一个人说句好话来安慰安慰她。
黄昏时分，铁窗格子旁有一只天鹅在拍打着翅膀——是年纪最小的那位哥哥，他终于找到了妹妹。她高兴得抽泣起来，虽然她知道今夜也许就是她一生中的最后一夜。但她还有希望，因为她的使命即将完成，而且哥哥们也已经来到这儿。
大主教也来了，因为他答应过国王，要陪伴她度过这最后的时刻，不过她摇着头，用表情和手势请他离开这儿。在这最后的一夜里，她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不然她所遭受的一切——她的痛苦，她的眼泪，她的一个个不眠之夜，所有的这一切都将白费劲。大主教终于走开了，他边走边讲些难听的话，不过可怜的艾丽莎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她继续做她自己想干的事情。
小老鼠们在地上跑过来跑过去的，他们把荨麻拖到她的脚跟前来，多多少少帮了她一点忙。画眉鸟停靠在铁窗的窗格子上，一整夜尽情地唱着最动听的歌儿，让她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和勇气。
天还没大亮。离太阳出来至少还有一小时。艾丽莎的十一位哥哥站在王宫的门口，要求进去见国王。可是他们被拒绝了——现在还是夜间，国王正在睡觉，谁都不敢叫醒他。他们又是恳求又是威胁，最后国王的卫士来了，是啊，连国王也亲自走出来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就在这一刻，太阳升起来了，艾丽莎的十一位兄长忽然都不见了，只有十一只野天鹅在王宫上空盘旋。
全城的人都出来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拥向城门，在那儿汇聚成一条滚滚的人流涌出城外，每个人都想亲眼目睹用火烧死这个女巫。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马拖着一辆囚车，善良的艾丽莎就坐在里面。人们给了她一件粗糙的麻布衣服，让她穿上。一头秀丽的长发松散地披在她的肩上，她的脸还是那么美丽，可她的两颊泛着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在嗫嚅着什么，手指在忙着用绿色的麻丝编织衬衫。即使是在通往死亡的路途中，她也不放弃自己的使命。她的脚边放着十件衬衫，她在赶着完成第十一件。路旁的人在嘲弄她。
“瞧这个巫婆，你听她咕咕哝哝的！当然，她手中肯定不会有《赞美诗集》的，你瞧她坐在那儿鼓捣她那可恶的巫术！快从她手里夺过来，把它撕成一千块碎片吧！”
他们挤上前去，想把她手里的东西抢走，撕成碎片。就在这时十一只白天鹅向她飞来，降落到车上，围绕着她站着，拍打着宽大强壮的翅膀。人们惊恐万分地退到一旁。
“这是上天降下的征兆！她一定是无辜的！”许多人私下悄悄地说，但没有一个人胆敢大声地说出来。就在行刑者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要拉她行刑时，她挣脱他的手，急忙把这11件衬衫抛向天鹅，刹那间，11位英俊的王子站立在眼前，可是年纪最小的那位王子还留着一只天鹅的翅膀做手臂，因为他的那件衬衫还少一只袖子，艾丽莎来不及把它编织完成。
“现在我可以开口说话了！”她说，“我是无辜的！”
人们看见发生的这一切，都在她面前弯下腰来，好像她是位天使一样。可艾丽莎由于激动、忧虑和痛苦，晕倒在哥哥们的怀里。
“是的，她是无辜的！”年纪最大的哥哥说。他把一切经过都当众讲了出来。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在他们的周围弥散，好像有几百万朵玫瑰花在开放，因为行刑用的柴火堆的每根木头都已经生了根，长出了枝叶，现在竖立在他们跟前的是一道又高又大的树篱，千万朵红玫瑰盛开着，芬芳扑鼻，沁人心脾。树篱的正上方有朵白色的鲜花，闪闪发亮，放射出微弱的光芒，像一颗星星在闪烁着。国王摘下这朵花，把它放在艾丽莎的胸口上，艾丽莎便苏醒了，心中充满了宁静与幸福。
刹那间所有教堂的钟都同时自己敲响了，鸟儿成群结队地飞来。在回王宫的路上，人们自然而然汇聚成为一支浩大的婚礼游行队伍，这是哪个国王都没有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