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海的女儿
在离海岸很远很远的大海远处，水是那么蓝，蓝得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又是那么清澈，像明亮的水晶玻璃。而且那里的海水很深很深，深得任何船只的锚都抛不到海底。从海底到海面，要有很多很多教堂的尖塔一座叠着一座，连接起来才可以露出来。在这海底住着海的国王和他的臣民们。
不过我们可千万别以为那儿一无所有，只是一片铺满白色砂粒的海底。不是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花草树木。树干和树叶是那么柔软，只要海水微微地动一下，它们就晃动起来，好像是会活动的生命。所有的鱼，大大小小的，在枝叶间游来游去，像是鸟儿在树林中自由自在地飞翔。海里最深的地方矗立着海王的宫殿。宫殿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长长的尖顶窗户是用透明的琥珀做成的；王宫的屋顶铺着美丽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不停地开合着。看起来非常美，因为每一个蚌壳里都有闪闪发亮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拿来镶嵌到皇后的帽子上，成为最耀眼的装饰品。
海的国王死了王后好多年了，他的老母亲替他理家。她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女人，而且由于自己出身高贵而出奇地傲慢，因此她的尾巴上总是戴着十二颗牡蛎，其他达官显贵每人至多只能戴六颗。但是，她还是值得大大颂扬的，尤其因为她十分关爱小孙女，也就是那几个小小的海公主。她们六个长得非常漂亮，其中最小的那位更是美貌超群。她的皮肤光滑细嫩，就像玫瑰花的花瓣一样，她的眼睛湛蓝深邃，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样。不过，跟其他几位公主一样，她也没有腿，下部是一条鱼尾巴。
一整天她们都在王宫里，或是在墙外开满鲜花的大厅里嬉戏。当那些宽大的琥珀窗户打开时，鱼儿便成群结队地向她们游来，就像我们打开窗户的时候，燕子就会飞进我们家里一样。只不过这些鱼儿会一直游到公主们跟前，从她们手里找东西吃，也让公主们抚摩他们。
王宫的外面有个美丽的大花园，花园里长着各种各样的火红和深蓝的花草；树上的果实金光闪闪的，花朵盛开，像是熊熊的火焰，花枝和树叶在不停地摇晃着。花园的地面全是非常细的沙子，但沙子的颜色蓝得像硫黄燃烧时发出的蓝光。在那儿，处处都闪烁着奇异的蓝光，十分美妙。你会觉得自己不是在海洋深处，而是在高空中，你的头顶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你的脚下也是一片蔚蓝的天。
当海面风平浪静时，你可以从海底看到太阳：它像是一朵紫色的花朵，从花萼里往外放射出光芒来。
每一位小公主在花园里都有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在这一小块地里，每个人想栽种什么花草就栽种什么花草。有位海公主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鲸，另一位觉得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个小美人鱼更好些；最年幼的那位海公主却把自己的花坛砌成圆形的，就跟太阳的形状一样，同时她也仅仅种上花朵颜色像夕阳那样红的花儿。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挺文静，话说得不多，总是在默默地想些什么。当姐姐们用从沉船的残骸中搜集来的一些十分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坛时，她除了那些像太阳那样艳、那样红的花朵外，只喜欢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其他的她通通都不要。这雕像刻的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是用一块洁白无瑕的大理石雕成的，它随同一艘遇难的船只沉到了海底。紧挨着石雕，她种了一株红色的垂柳，它的颜色就像红玫瑰那样红。这树长得非常茂盛，没过多久，它的新鲜枝叶便垂到了这尊石雕上，一直垂到那蓝色的沙地上。它的倒影带着淡淡的紫罗兰色调，而且就跟柳枝一样，这倒影也总是动个不停，似乎是树冠在与树根嬉戏，像是在相互亲吻的样子。
她最喜欢听那些海上面的人类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等都讲给她听。最令她感到美妙无比的是：陆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芬芳的香味来，而海底的花儿却没有；陆地上的树木是绿色的，人们可以看到鱼儿在枝头游来游去，还会唱歌，唱得那么清脆美妙，听了令人愉快。老祖母把小鸟说成是鱼，可要不是这么讲的话，几位公主就听不懂她讲的了，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只小鸟。
“等你们满十五岁，”老祖母说，“我就准许你们浮到海面上去。你们就可以在月光下坐在石头上，看见大船从你们身边经过。你们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再过一年，这群姐妹最大的就十五岁了；其他几位呢——哦，她们一个比一个小一岁左右，最小的公主还要再等五个年头才可以得到老祖母的许可，从海底浮到海面上，看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每一位公主都答应，要把自己浮到海面上第一天所看到的最奇妙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因为祖母讲的完全不能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她们想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就数那位最小的公主最渴望轮到她能浮到海面上，却偏偏是她等待的时间最长，她又是那么沉默寡言并且深思远虑。不知有多少次，在深夜里，她走近窗前，打开窗户，抬起头来仰望着，看见水中的鱼儿在舞动着尾和鳍。她凝视着，目光透过深蓝色的海水，透过海面，还看到了月亮，看到了星星——由于站在海洋深处，视线透过深蓝的海水，因此星星和月亮射出的光便显得淡了些，不过，也正因为隔了这一层水，美人鱼看见的星星和月亮，比我们人看到的要大多了。有时似乎是一大团乌云从星星和月亮的下面掠过，她知道要么是水里有一条大鲸鱼从她的上头游过去，要么是水面上有一艘大船，载着很多很多的乘客驶过。可是船上的人根本都不会想到他们的底下，在大海的深处，会站着一位美丽的小美人鱼，朝着从头顶上驶过的船底，伸出一双洁白的手，深情地凝视着。
最大的公主终于满了十五岁，她可以浮到海面上了。
当她从海面上回来时，她有很多很多的见闻要讲给妹妹们听。不过她说，最美妙的事情当数海面上风平浪静时，在月光下，在海岸边，躺在沙滩上，望着繁华的大城市，那儿无数的窗户都亮着灯光，像有无数的星星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可以听到音乐，还有城市里人来车往的喧闹声；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教堂圆塔和塔尖，倾听来自教堂的悠扬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进城，所以进城便成了她现在最想的事情。
最小的那位公主听得多么入神啊！从此以后，每当她晚间站立在敞开的窗前，透过深蓝色的海水朝上凝望时，她就想起那座繁华的大城市，还有城中熙熙攘攘的喧闹声，接着她似乎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她飘来。
第二年，姐妹中的老二也满十五岁了，她也得到了许可，浮到海面上，可以随意游向自己希望去的地方。当她的头冒出水面时，正是夕阳西沉的那一片刻，她觉得这一幕景色美极了，实在是妙不可言。整个天空流金溢彩，她说，还有那云彩——它们实在太美了，她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却是紫蓝色的，从她的头上飘忽而过。突然，在云彩的下端掠过一群野天鹅，像一条长长的白练，从公主的头顶上掠过，掠过这无垠的海面，朝着西沉的夕阳飞去，她也赶忙跟着拼命向夕阳游去。可是夕阳落下去了，在海空相接的地方沉没了。一片玫瑰色的红霞也跟着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团间消失了。
又过了一年，三公主也游到了水面上。她是六姐妹中胆子最大，最富有冒险精神的一位，她一直往前游，从大海深处一直游到一条大河里去了，大河的水是注入大海的，她便逆流而上来到这里，浮出了水面。她看到了美丽的青山，山上有一片片的葡萄园。透过浓密的山林，她还窥见了密林中的城堡和宫殿，若隐若现的。她还听到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啾啾鸣唱，太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觉得灼热，只好不时地潜入水里，润湿一下干燥的肌肤。
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小孩子。他们身上几乎什么也没穿，在水里扑腾着，击水嬉戏。她想和他们一起玩，但孩子们看到她却吓坏了，赶忙上岸撒腿就跑。接着来了一只黑色的小动物——一条小狗，在这之前她可从没有见过狗。它朝着她狂吠，叫得那么凶，她十分害怕，赶忙逃回辽阔的大海。可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片壮丽的林海，郁郁葱葱的青山，还有那几个可爱的孩童，尽管他们没长有像鱼那样的尾巴，却也能够在水里游泳。
四公主的胆子可就没有这么大了。她在离海岸还非常远的地方便不再往前游了，在那儿冒出海面，这地方十分偏僻、荒凉，可她告诉姐妹们说，那儿的景色再美不过了。在那儿，可以看得见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同时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悬在自己的头顶。她也看见过大船，不过这些船由于离她很远很远，在她眼里显得只有海鸥那么大。她看到顽皮的海豚们在海面上翻筋斗，庞大的鲸鱼则把水从鼻孔里喷出来，喷向空中，好像无数的喷泉在喷发。
现在轮到五公主了。她的生日恰巧是在冬天，因此她第一次浮上海面见到的，与四个姐姐第一次浮出海面见到的完全不同。海面上碧波荡漾，巨大的冰山在水面上四处漂浮。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像一颗珍珠，但是却非常大，比人类建造的教堂尖塔还要高大得多。它们的形状也是千奇百怪的，而且像钻石一样光彩夺目。她爬到最大的一座冰山上坐着，海风吹乱了她飘飘的长发，所有的船只都匆匆驶过，离得远远的，好像会怕冰山似的。黄昏时分，天上忽然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黑色的巨浪掀起一坨坨的冰块，把它们抛得高高的，在闪电映射下熠熠生辉。所有的船只都收了帆，船上一片恐慌，但是她却平静地坐在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闪电，曲曲折折地插入海面。
这些姐妹们无论哪个，第一次得到允许游上海面总是非常高兴，因为她们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新奇美妙的东西。可是现在她们都成大姑娘了，想游到哪里便游到哪里，对海面上的这些东西反而不太感兴趣了，她们渴望回到家里。一个月以后，她们都说还是海底最好，还是待在家里舒服！
五姐妹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手挽着手浮上海面，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们都有一副悦耳的歌喉——比任何人的声音都要美。每当风暴快要来临时，她们预料有些船只可能会失事，她们就游到船的跟前，唱起非常美的歌来，说海底是多么可爱，告诉水手们不要害怕沉到海底。可是水手们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还以为是狂风的怒吼。何况他们也不可能看到海底有什么美妙的东西，因为要是船沉了，船上的人也就淹死了，人只有死了才能到海王的宫殿。
每当黄昏到来，姐姐们手挽着手游到海面上时，最小的妹妹孤零零地落在后面，目送她们离去，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美人鱼没有眼泪，这就更痛苦了。
“噢，我要是十五岁那该多好啊！”她说，“我知道我会喜欢上面的世界的，也会喜欢住在那个世界的人们。”
她终于满十五岁了。
“嘿，现在我这做大人的终于可以放手了，你可以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她的祖母，也就是老太后说，“来吧，让我给你打扮打扮吧，打扮得像你的姐姐们一样。”
她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戴在小公主的头上，不过这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半颗珍珠。老太太拿来八个大牡蛎，叫它们紧紧地吸附在公主的尾巴上，表示她的高贵身份。
“这可真难受！”小美人鱼说。
“当然喽，想要漂亮，不受点苦哪行！”老祖母说。
噢，她真想甩掉所有这些装饰品，摘掉这沉重的花环！要是戴上花园中自己种的那些红花，肯定合适得多，可是她不敢这样做。“再见！”说着，她轻盈地游向海面，就像是一个水泡那样。
当她把头抬起，露出海面时，太阳刚刚落人海里，铺天接海的云霞被落日的余晖染得通红，就像一朵朵的红玫瑰。这一朵朵的玫瑰都镶着金边，金光灿烂的。在淡淡的粉红色的天穹上，长庚星已经在眨眼睛，它是那么明亮，那么美丽，海上和风吹拂，空气清新宜人。大海是那么平静，水面就像是块玻璃似的。这儿停着一艘很大的三桅船，可一点儿风也没有，船上只挂了一张帆。水手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的上面。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声。夜色越来越浓了，上百盏五颜六色的灯笼点亮了。看上去就像世界各国的旗帜在空中飘扬。小美人鱼朝着船舱的窗口游去。每当海浪把她托起时，她可以透过像水晶般清澈透明的窗玻璃往里看，她看见舱里有许多人，个个衣着华丽。他们中最英俊的是那位年轻的王子，他的一双大眼睛乌黑发亮。完全看得出，他的年纪只不过十六岁。这一天正是他的生日，今天场面这么热闹就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当年轻的王子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时，上百枚火箭一齐射向天空。顿时天空被映照得如同白昼，小美人鱼大为吃惊，赶忙一头扎入水里。但她很快又把头探了出来，这时她似乎觉得满天的星星纷纷地向她落下，她还从没有见过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向四周喷出火光，许多闪闪发光的萤火虫飞向蓝天，清澈平静的海面，倒映着这一切耀眼的光芒。船上灯火通明，连每一根细小的绳索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船上的人了。啊，这位年轻的王子是多么英俊啊！他和每个人握手，谈笑风生，音乐声在这恬静美好的夜空中弥漫。
夜深了，可是小美人鱼的目光却很久很久无法从这艘船和这位英俊的王子身上移开。那些彩灯熄灭了，火箭不再发射了，礼炮声也停了。可是海的深处传来了嗡嗡嗡、轰隆隆的响声。小公主还在船舱的窗外水面上坐着，浪涛起起伏伏，所以她能透过窗户往里看。帆一张张地升了起来，船速越来越快了。这时候浪涛越来越大，浪头越来越高，乌云把天空遮得越来越严实，远处电闪雷鸣。啊，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就要来了！水手们赶忙把帆全降下来。这条大船在这疯狂的海面上左摇右摆地向前急急行驶。浪涛越涨越高，像是黑色的群山压过来，仿佛要压断船的桅杆。大船就像一只天鹅似的，忽而一头钻进浪涛中，忽而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昂起头来。
看到船这个样子，美人鱼觉得很有趣很开心，水手们可没有这种心情。这艘船咯吱咯吱地响，发出碎裂的声音。结实的板壁被重重袭来的巨浪打弯了。海水突然进入大船，船桅像芦苇似的拦腰折断了。一阵大浪袭来，冲向船舱，船开始倾斜了。小美人鱼这才明白船有危险，她也得小心翼翼地提防漂流在水上的残梁断板随着浪头打在自己身上。有一阵子海面上漆黑一团，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一道电光闪过，海面上又变得明亮了，她可以分辨得出船上的每一个人。他们个个惊慌失措，努力寻找生路。她极力寻找那位年轻的王子。直到这艘船裂开来，她才发现他已沉入大海的深处。刚开始她心里非常兴奋，因为他就要来到自己这儿了。可是她又突然想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人只有死了，才有可能进入海王的宫殿。不，他不能死！就这样她冒险在漂流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来游去，根本都不去考虑它们可能把她砸个粉身碎骨。她深潜入水，接着又在浪涛中浮起，最终到达王子的身边。在这风狂浪大的海里，他再也游不动了。他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紧闭着。要不是小美人鱼及时赶到把他救起，他肯定会淹死的。她把王子的头托出水面，任由海浪把自己和王子随便带到什么地方去。
天亮了，风暴也过去了。遇难的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碎片也见不着。太阳从海面升起来了，是那么红，那么亮，阳光似乎给王子注入了生命力，王子的脸颊开始有了血色。不过他的双眼依然紧闭着。小美人鱼在他清秀的额头亲吻了一下，把他湿透的长发梳理整齐。她觉得他很像自己花园中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够活过来。
这时她的眼前是片陆地，还有巍峨耸立的青山，山顶上皑皑的白雪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是一群天鹅栖息在那儿。海岸边有一片美丽的树林，绿色的树林前面有一座教堂或者是修道院什么的，她根本分不清，反正是一座建筑物。园子里种着一些柠檬和橘子树，门前矗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大海在这儿形成了一个小海湾，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白色细砂的石礁附近，水很深，可是风平浪静。她托着英俊的王子游到那儿，把王子放在沙滩上，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搁好，让温暖的阳光照着他。
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了钟声，许多年轻的姑娘走出花园。小美人鱼游出海去，游到几座高高的大海礁的后面，探出头来，用海水的泡沫遮掩住头发和胸脯，免得有人看到她那张小脸。她注视着，看看有谁会来到这位可怜的王子身边。
没多久，一位年轻的姑娘走到那儿。起初，她似乎十分害怕，但只害怕了一会儿，接着她去找了一些人过来。小美人鱼看到王子苏醒过来了，并向围在身边的人发出微笑。可是他并没有转过脸来向她微笑，当然，他根本不知道是美人鱼救了他。她感到十分难过，因此当王子被抬进那幢高楼时，她伤心地潜入深海，游回到父亲的王宫里去了。
她生性不爱说话，喜欢深思，现在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姐姐们都问她第一次游到海面上看到了什么，可她却一声不吭。
许许多多的傍晚和清晨，她都游到自己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去。她看到花园里的果子成熟了，看到果子采摘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白雪融化了，可是她却没有看见那位王子。因此每次回到家里，她总是更加伤心。唯一能让她觉得安慰的是坐在小花园里，双手拥抱着那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它与那位王子是那么的相像。她不再照料自己的花儿了，这些花就跟荒野里的一样，长得满地都是，长茎和枝叶与树枝缠在一起，整个花园都变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了了，把自己的心事向一个姐姐倾诉，于是其余的几位姐姐也都很快就知道了。不过，除了美人鱼外，不知道是谁把这一秘密透露给了她们的密友。有一位好朋友知道那位王子是谁。她也看见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生日派对。她知道这位王子是从哪里来的，他的王宫在什么地方。
“来吧，小妹妹！”其他几位公主说。她们手拉着手并排游到一个地方，一齐浮出水面来，她们知道王子的宫殿就在前面的海岸边。
王宫是用一种会发光的淡黄色石头修建的，宫前有几段长长的大理石台阶，有一段还一直伸到海里呢。金碧辉煌的圆形屋顶巍峨耸立着，直插云天。王宫的周围矗立着高大的圆柱，圆柱与圆柱之间立着许多大理石雕像，每一尊雕像都栩栩如生。透过高大明净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富丽堂皇的房间，悬挂着贵重的丝缎帘子和织锦壁挂，四周墙壁装饰着大幅的图画，光看这些东西就给人无比的愉悦。其中最大的一个厅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洒。水柱笔直地朝着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喷射，太阳透过这玻璃屋顶照射进来，照在水上，照在那些生长在喷泉水池周围的漂亮的花草树木上。
现在她知道王子居住在什么地方了。不知有多少个黄昏和夜晚，她游到这一块海面上，游近王宫，没有一个姐姐胆敢游到离岸这么近的地方。是啊，她甚至一直游到与宽大的大理石台阶相接的那条狭小的河道中。月光下，台阶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她就在那儿坐着，凝视着年轻的王子，而王子却以为在这清朗的月光中只有自己一人独处呢。
许多次，傍晚时分，她看到他乘坐一艘豪华的船只，船上旗帜飘飘，乐声悠扬。她躲藏在绿色的灯芯草中偷偷地凝望着。要是风把她的银白色的面纱吹起，有人看见了，准以为是一只天鹅在展翅呢。好几个夜晚，当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时，她听到他们对王子交口称赞。她听了非常高兴，当他在海里被浪涛淹得奄奄一息时，是她救了他的生命。她记得他的头是怎样紧紧地偎依在自己的怀里，她那么深情地吻过他。可是这些他却一点也不知道，甚至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她。
渐渐地她越来越喜爱陆地上的人了，希望能够到陆地上，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自己的天地大得多。他们可以乘船漂洋过海，可以登上高耸入云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辽阔无垠，有森林，有田野，绵延不绝，让她怎么看都看不尽。她想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很多问题她的姐姐们都回答不了，她只有去问老祖母了。老祖母对“上层世界”的确很了解，她把海面以上的那些陆地称为“上层世界”。
“如果他们不被水淹死的话，就会永远活下去么？”小美人鱼问，“他们是不是像我们这些海里的人一样也会死去呢？”
“会死的，他们当然也会死的，”老祖母说，“上层世界的人一样也会死的，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的还要短呢。我们能够活到三百岁，不过只要我们一死，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甚至连一座我们向往的坟墓也没有。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我们死后就不会有来生，就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一旦割断了，就再也不能变绿！不同的是，陆地上的人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即使他们的肉体化成了灰，他们的灵魂仍然活着，一直升至明朗的天空，升向那些闪闪发亮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世界一样，陆地上的人升向那个神秘莫测的美妙的世界，那是个我们永远到不了、看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不灭的灵魂呢？”小美人鱼悲哀地问，“只要能变成人，指望死后可以进天堂，哪怕只活一天，我情愿放弃在这海里几百年的生命。”
“你决不能有这样的念头！”老祖母说，“我们这儿的生活远比上面人类的生活要幸福得多，美好得多！”
“那么我死去后就没有不灭的灵魂，只能变成在海面上漂浮的泡沫，再也听不见浪涛演奏的音乐，再也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了！难道我不能想个办法去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吗？”
“不可能的！”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陆地上的人深深地爱上你，把你看得比他的父母还要亲；只有当他把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倾注在你的身上，把他的右手让牧师拿起，放在你的手中，并且保证从此之后永远对你忠诚。只有这样他的灵魂才能进入你的体内，与你共享，而你也就会分享到人类的幸福。他会给你一个灵魂，而他自己也保留着一个不灭的灵魂。但是这种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比如说你的鱼尾巴，我们海里这儿认为非常美的东西，他们陆地上却认为很难看。他们简直不懂得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你必须要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叫做腿，他们才会觉得你漂亮！”
小美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望了自己的鱼尾巴一眼。
“我们还是开开心心过日子吧！”老太太说，“在三百年中，让我们快快乐乐地在水里游啊跳啊，还可以跳舞呢。三百年时间可不短了，以后我们还可以更加心满意足地在我们的坟墓里休息。（译者注：上文说美人鱼死后变成漂浮在海面上的泡沫，这里却说美人鱼死后在坟墓里休息。大概是安徒生写到这儿忘记了前面的话）。今晚我们就在宫里开一个舞会吧！”
海底王宫的舞会场面十分壮观，陆地上根本不可能见到这样大的气派。大舞厅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宽厚而透明的水晶造的。每一面墙壁前都立着几百个草绿色和玫瑰色的巨型贝壳，排成一排一排的。贝壳里燃着蓝色的火焰，不仅照亮了整个舞厅，还透过水晶墙壁，将舞厅外的大海也照得十分明亮。无数大大小小的鱼朝着这座水晶宫游来，有的鱼鳞闪烁着紫色的光芒，也有金黄色的，或是银白色的，五颜六色，绚丽多彩。一条宽广的水流穿过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男女女就聚在这条水流上，一边唱着动听的歌曲一边翩翩起舞，这样悦耳动听的歌声陆地上的人闻所未闻，因为这么美的歌声陆地上的人根本唱不出来。在他们这些海里的人中间，又数小美人鱼唱得最好，大家为她的歌声鼓掌。有一阵子，她心中非常快乐，因为她知道自己拥有一副金嗓子，不论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里，她的声音最美。可没多久她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她忘不了那位英俊的王子，不仅如此，她也十分伤心，因为自己不像王子那样有一个不灭的灵魂。于是她悄悄地溜出父亲的王宫，当人们在舞厅里尽情欢歌时，她却悲伤地坐在自己的小花园里。忽然她听到一阵号角声从水上传来。她想：“一定是他在上面行船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我把一生的幸福交给他，放在他的手里。为了赢得他的爱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我情愿牺牲一切来换取！趁姐姐们这会儿在父亲的王宫里跳舞，我要去找海中巫婆。虽然我一向都很怕她，不过她也许能教我一些办法，可以帮我的忙。”
于是小美人鱼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汹涌的漩涡游去。巫婆就住在漩涡的后面。以前她从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儿没有鲜花，也没有海草，只有一片光溜溜的灰色沙底，一直延伸到漩涡那儿。水在这儿像磨房中的水车那样不停地旋转着，轰鸣着，把它抓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卷到水的深处。要到巫婆住的地方，必须从这湍急的漩涡中心穿过；接着还要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程，必须经过一大片泥地，泥地里不停地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巫婆把这地方叫做她的泥炭沼；在这片泥炭沼后面有一片荒僻的林子，海巫婆的房子就隐藏在这片林子里。这片林子很怪，大大小小的树和灌木丛全是珊瑚虫，植物不像植物，动物不像动物，是一种半植物半动物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像是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有几百个脑袋。它们的枝条全是长长的、黏糊糊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头像一条条柔软的蠕虫，从根部到顶部，它们的每一个肢节，总是一节一节在不停地抖动着。它们紧紧地缠住在海里攫取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放松。小美人鱼在林子跟前停下步子，越想越怕，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想掉头往回走。不过紧接着她又想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位王子，想到了人类不灭的灵魂，于是她又有了勇气。她把一头飘动的长发牢牢地盘在头顶上，以免被珊瑚虫抓住，她的双手也紧紧地贴在胸前，于是她像飞鱼一样飞快地从这些丑恶的珊瑚虫中间穿越，这些珊瑚虫在她的身后拼命地舞动着柔软的长臂和手指，企图抓住她。她看到珊瑚虫的每一只手都紧紧捏着一件被它抓住的东西，无数的小手臂把这些东西缠住，像用牢固的铁箍紧紧地箍住。那些在海面遇难沉入海底的人们，被这些珊瑚虫的手抓住，已露出了白森森的骸骨。它们有的紧紧地抱着箱子和船舵，有的抱着陆上动物的骸骨。甚至有一只小美人鱼被它们抓住扼死了，这对于她来说，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她终于来到了林子里的一块开阔的沼泽地，这儿到处黏糊糊的，又粗又肥的水蛇在翻动着，露出奇丑无比的淡黄色肚皮。在这块沼泽地的中央有一幢用海上遇难的死人骸骨造的房子。海巫婆就坐在那儿，嘴对嘴地在喂一只癞蛤蟆，就像我们人有时嘴里含着糖，嘴对嘴地喂着小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又丑又肥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并把它们抱在她那肥大松软的胸口上，让它们在那儿爬来滚去。
“你想要什么我都知道！”海巫婆说，“可爱的公主，你真蠢，你自行其事，因为你要做的这件事将会带给你灾难。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巴，生出两根支柱，这样你就能像人类一样行走，你是想让那个王子爱上你，你也就能得到他，也因此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说着巫婆高声大笑了起来，声音是那么高，听了觉得十分恶心，癞蛤蟆和水蛇都因此滚了下来，在地面上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你的忙了，只能再等上一年再说。我煎一服药给你，你必须在明天太阳出来之前，带着这服药游向陆地，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喝下去，你的尾巴就会分开，分做两部分并收缩，成为一双人类所谓的美丽的腿了。可这会叫你觉得非常痛的，就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刺入你的身体。每一个看到你的人都会说你是他们见过的最美的孩子！你走起路来步态轻盈优雅，任何一个舞蹈家跳舞时的步子也没有你这般轻柔。不过，你每迈一步，就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刀在扎你，你的血在往外流。如果你愿意忍受这样的痛苦，那我就帮帮你。”
“我愿意忍受。”小美人鱼的声音颤抖着，她又想起了那位王子和将要获得的一个不灭的灵魂。
“你可要记住，”巫婆说，“一旦你获得了人的形体，你就不能再变成美人鱼了，你将永远不能再进入水中，回来探视你姐姐和你父亲的宫殿了。还有，要是你得不到那王子的爱情，要是你不能让王子爱你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一门心思全扑在你身上，请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一对夫妻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在他跟别人结婚的第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破碎，你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
“我愿意！我不怕！”小美人鱼说。但她的脸色却像死人一样惨白。
“还有，你得付给我报酬！”巫婆说，“而且我索要的报酬也不能太少了，你的声音非常甜美，在海底的人谁也比不上你。无疑，你可能想过用这声音来迷住王子，可是这声音你得交给我。我要你用你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来换取我最贵重的药物！我得把自己的血放进这服药里，好让它像一把双刃剑那样锋利！”
“不过，要是你把我的声音拿走了，”小美人鱼说，“那我自己还能剩下什么东西呢？”
“你还有漂亮的身材，”巫婆回答说，“还有轻盈的步子，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你就能轻易地锁住一颗男人的心了。你可是一向都很勇敢的，咳！难道你失去了勇气？伸出你的小舌头吧，让我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就可以得到我这服威力强劲的药了。”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小美人鱼说。于是巫婆就把药罐拿出来放在炉子上，准备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
“爱清洁是件好事！”巫婆说，她抓起几条水蛇，打成一个大结，用来把药罐子擦干净。然后又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自己体内黑色的血液滴到药罐里。药罐里随即冒出一股蒸汽，样子奇形怪状，怪吓人的，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往药罐里加点什么东西。当药烧开时，药罐里发出了像鳄鱼哭泣的声音。最后，药总算煎好了，看上去就像是一罐子十分清亮的水。
“把药拿去吧！”巫婆说。她把小美人鱼的舌头割了下来，小美人鱼就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
“当你穿过我的林子回去时，要是珊瑚虫捉住你，”巫婆说，“你只需将药水洒一滴到它们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手指就会立即碎裂成一千块碎片。”不过小美人鱼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珊瑚虫一看到她手里拿着这闪闪发光的药水，像一颗闪耀的星星，它们马上胆战心惊地缩回去了。于是她很快就穿过了森林、沼泽地和汹涌的漩涡。
她可以看到父亲的宫殿了，宽大的舞厅里灯火已经熄灭，无疑，他们都已入睡。不过她已不敢再去看他们了，现在她已经是个哑巴，而且铁下心来要永远离开他们。她十分痛苦，一颗心都快碎了。她悄悄溜进花园，从每一位姐姐的花坛里摘了一朵花，对着王宫打了一千个飞吻，然后穿过深蓝色的海水，浮出了海面。
当她看到王子的宫殿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爬上那庄严雄伟的大理石台阶。清朗的夜空中，月光皎洁明亮。小美人鱼拿出那罐药汤，它非常呛，一入口就有一股灼痛感，她一口喝下，顿时觉得好像有一把双刃剑劈开了她娇嫩的身体。她痛得昏死过去，当太阳照在海面上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可就在这时，她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位年轻英俊的王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她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忙把头低下，垂下眼帘，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鱼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少女特有的纤纤细腿，修长而白皙，十分漂亮。可是她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穿，她赶忙用一头浓密的长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怎样来到这儿的。由于她已经不能讲话了，只得用她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望着心爱的王子，目光柔和却又充满了哀怨。王子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王宫里去。正如巫婆预言的那样，她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踩在针尖和锋利的刀尖上。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倚着王子的臂膀，步态轻盈，轻得就像从水里冒出的水泡。王子和宫里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对她这轻盈优雅的步子赞叹不已。
现在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做的贵重衣服。她已成为宫里最漂亮的姑娘，可她是个哑女，既唱不了歌，也讲不了话。一群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服装，戴着金银首饰，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尊贵的父母唱歌。其中有一个唱得比其他人优美动听，王子朝着她微笑，不禁为她鼓起掌来，这时小美人鱼就更加伤心了。她知道，自己原先的歌喉比这个女奴隶不知要美多少倍呢！她想：“唉！但愿他能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声音！”
接着女奴们踏着优雅美妙的乐曲开始翩翩起舞。这时小美人鱼扬起她那双秀丽白嫩的手臂，踮着脚尖，在地面上轻快地滑过，舞姿优美，从没见过有谁能跳得像她这么好。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她的美丽动人之处。她的一双眼睛顾盼生姿，似乎会说话，比女奴的歌声更能打动人心。
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特别是那位王子。他称她“孤女”。她舞了一曲又一曲，尽管每次她的脚尖触地时，都觉得自己就像在锋利的刀口上行走一样。王子说从此以后她就永远跟他在一起，并让她睡在他门外的一块天鹅绒的垫子上。
王子叫人替她做了一套男装，这样王子骑马外出时她便可以与他同行。他们骑着马一起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树枝抚摩过他们的肩膀，小鸟在翠绿的树叶间为他们歌唱。她和王子一同攀登高山。虽然她娇嫩的双脚被磨得直流血，她受的罪，苍天可以作证，白云可以作证，高山可以作证，树林和绿草也可以作证，可她依然欢笑着，一直陪伴在王子身边，登上顶峰，在那儿他们看到云团从他们的脚下飘过，像是一群飞向遥远国度的鸟儿。
回到王子的宫中，深夜里，大家都睡着了，她就向那宽大的大理石台阶走去，走到水里，站到清凉的海水中，让一双灼痛的脚可以感受一下凉意。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深处的家人。
一天深夜，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浮上海面，一路上唱着哀伤的歌曲游到这里。她向姐姐们挥手致意，姐姐们也认出她来了。她们说她让全家人感到难过。从此以后，她们每天夜里都来看她。有天晚上，她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父王出现在遥远的海面上。他们向她伸出双手，但他们不敢像她的那些姐姐游得离陆地那么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王子越来越喜欢她了，可他喜爱她只是把她作为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来爱她，喜欢她，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娶她做王后。然而她却必须嫁给他才行，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婚礼之后的第一天清晨变成海上的泡沫。
“你爱我胜过爱其他所有的人吗？”当王子把她抱进怀里亲吻她的前额时，小美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最值得我疼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是心地最善良的。你是最值得我爱的人，你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姑娘，可是我知道再也不可能看见她了。当时我坐在一艘船上，船遇难沉没了，巨浪把我推到了岸上，岸边有座神庙，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做祈祷。她们中年纪最轻的一位在岸边发现了我，救了我的命。我只见过她两次，她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上的人，你长得很像她，几乎取代了她留在我灵魂深处的印象。她是属于那座神庙的。非常幸运，我的身边又有了你。让我们俩永远不要分离吧！”
“哦，他不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小美人鱼想，“我把他救起，背着他游出海面，把他送到神庙旁的树林里。我藏在泡沫里面，注视着会不会有人过来。我看到过那位美丽的姑娘，可他爱她胜过爱我。”这时小美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她没法流泪。“那个姑娘是属于神庙的。”她想，“她永远不会走出那座神庙到这个世俗的世界来，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在这里我跟他在一起，每天都看到他。我要照看他，爱他，为他献出生命！”
现在每个人都在传说着王子快要结婚了，他要娶的是邻国国王的女儿，是个十分美丽的公主，为此王子特别装备好了一艘豪华的大船。大家都说表面上看王子是要到邻近的王国去观光，可实际上他是要去看邻国国王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员同去。小美人鱼听了摇了摇头，一笑了之。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王子的心思。
“我得去一趟！”他已告诉过她，“我得去一下！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愿望，可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带回家里来做新娘！我是不可能爱上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要我选择新娘的话，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一个眼睛会说话的无言孤女！”王子吻了吻她那鲜红的嘴唇，抚弄着她的一头长发，并把头贴在她的心口上。她又憧憬着即将获得人类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
“你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大海，我的哑巴孤女？”他问。他们正站在那艘豪华的大船上，船正向邻近的王国驶去。他告诉她大海有时风平浪静，有时却狂风暴雨，波涛汹涌，大海的深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鱼，还把潜水者在海底所能见到的东西都讲给她听。不管王子说什么，她只是微笑地倾听着——海底世界的事又有谁知道得比她多呢？
这是个清朗的月夜，大家都睡了，只有舵手站立在舵旁。这时她就坐在船舷上，凝望着下面清澈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父亲的王宫，老祖母头戴白银王冠，正站在王宫顶上，透过湍急的水流凝望着这条船的龙骨。不一会，她的姐姐们都浮到海面上来了，她们伤心地望着她，痛苦地扭动着白净的双手。她微笑着向她们招手，同时她还很想告诉她们说，她现在一切都很美满很幸福。就在这时有一个侍者向她这边走来，姐姐们赶忙潜入水里，侍者还以为自己看到的那些白色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些海上的白色泡沫而已。
第二天早晨，船到达邻国漂亮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敲响了，一座座塔楼上号声嘹亮，士兵们举着旗，扛着枪，站得笔直，向来宾致敬，他们手中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着，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晃动着蓝色的光芒。王子和他的随员天天都得到隆重而又周全的款待：舞会和晚会一个接着一个，一直没断过，可是公主却不在，她从小就被送进一座遥远的神庙里接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露面了。
小美人鱼急切地想要看看公主究竟有多美。她不得不承认，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姑娘。她的肌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又黑又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目光带着微笑，透着忠诚与坚定的意志。
“就是你！”王子大叫，“当我失去知觉，躺在岸边一动也不能动时，就是你救了我！”于是他把这位羞红了脸的新娘子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美人鱼说，“我最希望得到的，我原先都不敢奢望，而现在这一切终于成真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最爱我的人！”小美人鱼吻了一下他的手，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碎裂。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清晨就是她的死期，她将会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一齐敲响了，传令官骑着马沿街宣布公主与王子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银灯里燃烧。祭司们挥舞着香炉，新郎和新娘手挽着手，接受主教的祝福。小美人鱼穿着丝绸服装，戴着金饰，托着新娘的婚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庆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婚礼。她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死亡之夜，想着她在这世界已失去的一切。
这一天夜里，新郎和新娘双双登上了这艘豪华的大船。礼炮轰鸣，彩旗飘扬。船中央的甲板上架起了一顶金色和紫色相间的皇家帐篷，里面铺设着最好看最柔软的垫子。在这宁静、凉爽的夜里，这对新婚夫妇将在这里面度过美好的新婚之夜。
海风鼓起船帆，船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平稳地往前行驶。
夜幕降临了，船上的彩灯亮起来了，水手们在甲板上跳起欢快的舞来。小美人鱼不禁想起第一次浮出海面时的情景，想起那时候见到的同样气派、同样欢乐的场面。于是她便踮起脚尖，身子飞快地旋转着，卷进跳舞的人群中去，她似乎是在飞翔着，像一只被追逐的燕子飞翔着一样。每个人都为她鼓掌，为她的舞姿而叹服，她从来没有跳得如此优美。锋利的刀子似乎在切割着她那细嫩的双脚，可是她并没有觉察到一丝的疼痛，因为她的体内似乎也有一把更为锐利的尖刀，在不停地戳她的心，而内心的创伤远非脚底所受的苦痛可比。她知道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为了他，她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亲人，交出了她甜美的声音，每天忍受着闻所未闻的痛苦和折磨。可是这一切他却一无所知。这是最后一个夜晚，她可以和他一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注视着深邃的大海，凝望着缀满星星的蓝天。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美梦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也得不到灵魂。船上的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狂欢，一直持续到下半夜。尽管死亡的阴影始终蒙在她的心头，可是她笑容依旧，舞姿还是那么轻盈、优雅。王子吻着他那美丽的新娘，新娘抚摩着王子一头乌黑的头发。他们手挽着手双双走进华丽的帐篷里。
船上渐渐安静下来了。只有舵手还没睡，站在舵旁。小美人鱼把她白皙的手臂按在船舷上，凝望着东方，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第一束阳光将把她杀死，这时她看到姐姐们浮出了海面，她们的脸和自己的脸一样苍白，海风已不能将她们美丽的长发吹拂，让它们在风中飞舞了——因为她们的长发已经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给了那个巫婆，因此她愿意帮助你，让你不必在今晚就死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你瞧，多锋利啊！在太阳还没出来之前，你必须将这把刀插进王子的心脏，这样当他的热血溅到你脚上时，你的双脚又会长到一块去，重新变成一条鱼尾巴，恢复你的美人鱼原形了，那么你也就可以回到水里，回到我们身边来。这样你仍然能和我们一起，活过三百岁，然后才死去，变成没有生命的咸水泡沫。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之前。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为了你，我们五个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没有了；为了你，我们的老祖母悲恸欲绝，满头白发也全掉光了。刺死那个王子，回到我们身边来吧！快动手呀！你难道没有看到那天空的红光吗？再过几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到那时你就会死去！”她们发出一阵深沉而又奇怪的叹息声，然后便潜入大海的波浪里去了。
小美人鱼把帐篷的紫色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得那么香，那么沉。她弯下腰，吻了吻王子清秀的额头，又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天空已越来越红，越来越亮了。她瞧了那把锋利的刀一眼，又转过头来痴情地注视着王子，他还在梦乡，嘴里在喃喃自语，呼唤着新娘的名字。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她！刀在小美人鱼的手里颤抖着，就在刹那间，她断然把刀一扔，扔得远远的，扔进浪花里去了。刀落下的地方，浪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猛地从水里喷出。她再看了王子一眼，这时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然后她就从船上纵身跳进海里，她觉得自己的身躯在融化为泡沫。
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温暖、柔和的阳光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美人鱼并没有感觉到灭亡降临在她的头上。她凝视着明亮的太阳，她还看见在她的上方漂浮着无数美丽的透明的生物体。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血红的云彩。这些生物体发出的声音是一曲曲和谐的音乐，可这音乐却又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它们透明的身体让人的肉眼看不见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可是它们体态轻盈，在空气中飘动着。小美人鱼发觉自己也获得了像它们那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越升越高。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她的声音听起来跟它们的一样甜美，一样虚无缥缈，人间的音乐根本不能和它相媲美。
“你现在跟我们一样，成了天空的女儿！”它们回答说，“美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除非她得到凡人的爱情，否则它永远也得不到不灭的灵魂。她的永恒要依赖别人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善行来为自己创造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正飞向那炎热的国度，那儿的污浊空气里散布着瘟疫，荼毒无辜的生灵，我们给那里送去清凉的风，驱走瘟疫，在空气中散发鲜花的芳香，让那里的人个个精神饱满，让患者恢复健康。只要我们竭力行善，那么只要三百年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的永恒幸福了。你，可怜的小美人鱼，跟我们一样，为了这么一个目标，全身心地投入了；你尝遍了苦痛，坚定不移，你的善行使你升入了精灵的世界；现在，你也和我们一样，可以凭借三百年的善行，为自己创造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美人鱼向着上帝的太阳高高地举起了她光亮的双臂，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船上又开始了一天的喧闹。她看到王子和他的新娘在四处寻找她，他们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十分悲伤，似乎知道她跳进那滚滚的波涛里去了。冥冥之中小美人鱼吻了吻新娘的前额，对着王子微微一笑，随后便跟其他的天空的孩子们一道，踩着玫瑰色的云朵，升上了天空。
“再过三百年，我们就可以像今天这样漂浮着升入天国！”
“也许我们还可以早点升到天国呢！”旁边一个天空的女儿在低语着，“我们无形无影地飞进那些有孩子的人家。要是我们每天找到一个好孩子，这孩子可以给他的父母带来快乐，得到自己父母的疼爱，那么上帝便会将我们的考验时间缩短。当我们飞过屋子的时候，孩子们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看到他做了好事而快乐地微笑时，上帝就把这三百年的考验时间减掉一年。可要是见到的是一个顽皮的坏孩子，那我们就不得不伤心地哭泣，对我们的考验时间就要增加，每一滴眼泪都会让我们的考验时间增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