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16 却顾所来径

16 却顾所来径

2017年春节过后,旧金山湾区雨水绵绵,终于放晴。我的回忆录写到结尾。这仅仅算是小结。写回忆录,就是反刍已消逝的大半生,我已年过六十,拼搏过来,成与败,升与沉,跌宕而曲折,一言难尽。人生的路还要走下去。

清楚地记得,十七岁那一年,是我确立“不奋斗,毋宁死”的核心价值观的重要年份。那是1972年,上海依然是“四人帮”的天下,物资供应短缺,连买一块肥皂也得凭证,同学的哥哥姐姐们大多数成了下放知青,少年无心上学,高中毕业的青年无大学可进,整整一代人彷徨歧路。

我的立志,和当时流行的口号无关,和“两报一刊”以及上海的“四人帮”喉舌所鼓吹的高调无关,只是站在自己和我家的角度,看到没有一样比得上人家。我的父亲是中层干部,“不上不下”的地位,半饥半饱的日子,使我格外感到尴尬。按理说,我家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比多数的上海市民要好,可是天生不服气的性格,总是教我盯着比我家条件好,地位高的家庭,相比之下,我家的劣势尽显——人口多,挤在不起眼的房子,每月用度紧巴巴。而人家有大屋,父亲有小车,司机和警卫员。那些从前是资本家的,有海外关系的,有的是花不完的钱。我家周围的邻居也好,财贸外语学校和外贸学院的同学也好,偏偏有这种“命好”的家庭。家长当的官大一些,特权大一些,孩子就威风一些。我却成了“小瘪三”,没一样拿得出手。因此,咬牙立志,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小看,务必超越父辈,闯出一片天。

如果我的父亲,是上海市副市长或以上的高官,或者闸北弄堂里普通的工人,我都没有形成这种价值观的土壤,前者使我“得天独厚”,不必蝇营狗苟,就得到所要的财产与地位;后者“得天独薄”,没有奢求,我一位在工厂当技工的同学,最高理想是在拥有上千工人的工厂当“副厂长”。

由誓当“人上人”而来的,是异乎寻常地顽强的斗志,好多次,在人生的“岔路”,我偏偏选难走的一条。中专毕业后,被分到待遇优厚,工作安稳的商检局,考大学的机会来了,如果考进去,就是四年没薪水的苦日子,毕业以后不一定能留在上海,但我应考去了。在上海财大当教师,岗位舒适,一个星期才上两天课,每天两节,还可能盼到公派出国,但我选择自费留学,那时年逾三十。在硅谷的MP公司打工,身为首席销售员,薪酬是一般同事的几倍,明明知道下海从商,从零起步,拼死拼活也未必成功,但我创业去了。创办环球公司数年,成为华尔街上市企业,所积累的财产,两家人、两代人花不完。但我不承认人生顶峰就在这里,为了给旗下太阳能分公司筹集资金,将全副身家——价值1400万美元的股票和数百万现金抵押,万一失手,就是万劫不复。及至董事长和执行长两职被撤销,公司控制权被夺,那时多少人劝我急流勇退,反正钱够了,不能把供两个女儿上大学的老本也赔进去,我却不惜耗费巨资,请最好的律师,和对手在美国两个法庭打官司。尽管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胜算多少。迎接最大的挑战,成为我的本能。不这样,人生不过瘾。

无休无止的野心驱赶下,我成了比前东家廖老板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工作狂,星期一到星期五这些工作日,是教我兴奋,充实的,因为办事情能马上出结果;周末和假期却难以打发。忙啊忙啊,不是在公司里,就是满天飞,为了管理中国的分公司,为了拉生意,为了避免产品质检不合格,为了促销股票,为了争取融资,为了转升主板上市公司,为了打官司……多年来,家仅仅是我的投宿地,家里的一切,特别是对两个女儿的教育,都是甩手掌柜。

幸亏,我有一个坚固无比的后方,我的亲人,是我人生高度的铺垫。如果我是“冰山一角”,亲人们就是水下庞大的山架。

我怎能忘记父亲和母亲?我中学毕业那一年,按务实的上海人的普遍思路,有一份全民所有制单位的工作,算得万幸,岂敢离开?但他们同意我去上学。我二十三岁抛弃铁饭碗,父母再次挑起重担,负担我上大学的费用。他们看准了,打倒了“四人帮”,搞四个现代化,没文化不行,以后,文凭对个人事业至关重要。

岂能忘记岳父和岳母?可以说,我有今天,他们居功至伟。是他们把大半生的积蓄拿出来,为我夫妇买了飞往美国的机票。我们在洛杉矶住下不久,凡是上海来的公派留学生或访问学者,只要是过去的同事或朋友,都给我们送来岳父母托带的美元,一次三四十元,最多八十元,有时居然带着零钱,都是老人家用刚刚到手的工资兑换的。那时,中美两国的收入差100倍(我大学毕业后拿的月薪是60块人民币,折成美元是16.7块,同期,美国大学生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月薪1700美元稀松平常)。

我们的女儿出生后,岳父岳母来美同住,当全勤保姆。两个女儿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全靠岳父母管教,女儿的课外活动,学校活动有时包括家长会,都是由岳父母帮助并参与。为了陪伴我女儿学钢琴,岳母在我女儿上钢琴课时也旁听,回家自学五线谱和弹琴,祖孙的感情格外深厚。没有他们的付出,我不敢设想,宝贝女儿将成为怎样的人?那些年,我是野马,狂奔在事业的原野上,头也没回过,若没有人善后,根据地定是一片荒芜!

我一门心思扑在公司上,商海风高浪急,不顺心的事纷至沓来,有时钱花了不少,坐飞机许多趟,和客户谈得好好的,对方说“订单马上下达”,不料到时又扑空。我常常在家发火。岳母虽看不惯,但不指责我,待我气消了,才邀我坐下来,好言安慰。她爱回忆在上海当茶叶进出口公司总经理的岁月,说:“国营单位,说是旱涝保收,可是管业务的头头不像党委书记,压力极大,别说全年指标完成不好要检讨,一个大客户跑了也有几天吃不下饭。联想到你,自己开公司,从一张白纸起步,有多难!做到这个程度,很了不起了!”我的心感到无限温暖。吃苦不要紧,只要有人理解你,欣赏你,在你受尽煎熬时说一句:“你是好样的,我们撑你的腰!”

我怎么能够忘记妻子杨铭。结婚至今,三十年过去,她跟随我,受苦受累多于快乐,担惊受怕多于安宁。她作为公司的副手,家庭主妇,两个孩子的母亲,宁愿清茶淡饭,只求一家子在一起。可是,我接连出事,她从来没有后悔,没有退缩。艰难岁月,绝望时刻,她总站在我的背后,以牺牲自己来成全我。

她和我都是凭F1签证进入美国的。按当时的条件,两人都自费上学,学费哪来?她毫不犹豫地放弃学业,先是当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全职保姆,后又去日本餐馆当侍应生。且想想,这杨家的掌上明珠,从出生起就被父母宠着,很少承担家务,可是,去餐馆上班前一天,她拼着通宵不睡觉,练习端盘子,一手拿三个四个。

我被打倒的那段时间,尽管她自己的精神也濒于崩溃,却一路与我并肩作战。她听我说:“我不怕被审查,不怕只身与这群豺狼搏斗。可是这么多亲友因我而遭难,有的赔光了血汗钱。这种人情债欠着,我生不如死!”毫不犹豫地让我拿出109万美元,以原价将亲友们的股票买下。那时候,我们身负内忧外患——夫妻双双失业,我父亲和她母亲生命垂危,我们必须经常赶回上海探望,还要为被审查和打官司,支付巨额律师费。她的乐天,温柔,中和了我的火爆脾气;她的大度,冷静,使我在冒进时学会刹车。

我怎么能够忘记两个女儿。她们在美国出生,接受纯西方教育,并不完全认同我的价值观,常常不客气地批评我为了赚钱,把企业做大,“搅得一点乐趣也没有”。然而她们身上毕竟流着中国人的血液,有浓浓的人情味。我被审查期间,杨铭把我的境遇告诉了她们。刚去纽约找工作的大女儿雪丽,不声不响地把我们给她的钱退还,留言说:“我已长大成人,不需要你们的资助。你们已经完成哺育我的任务,从现在起,你们好好照顾自己。我相信,挫折是暂时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多多保重!”上大学二年级的小女儿安妮,知道我们被董事会开除后,马上在学校附近的银行,找了一份兼职工作,对我说:“我的收入够付房租和生活费,你们只要为我交学费就可以了。”心理上经受千钧压力的日子,两个女儿怕我们撑不下去,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安慰。上大学一年级时,安妮每个月才回家一次。我们出事后,改为每个星期五都回家,陪我们外出散心,给我开玩笑:“如果你坐牢,我每次去看你,都会带上你喜欢的酒菜。”

她们岂止是亲骨肉,也是我在中西文化交汇处的参照,我的教师,是她们影响了我,启发了我,让我逐渐学会,从另一种视角观察,以主流社会的立场作出决策。

爱护我,提携我的贵人太多太多,只能举出部分。

小阿姨张杰锋

我出生那一年,她是学医的学生。我才4个月大,就患上危及性命的“重度休克性肺炎”,医院束手,多次对家长说没有希望了。姥姥和她比我父母还坚定,就是不放弃我。我在病床上因呼吸障碍,一天24个小时须有人在旁拿着器材辅助,否则就断气,她没日没夜地陪我。是她利用关系,找她学校留美回国的教授帮忙,试用新药,把我从死神的怀抱中抢回来。她毕业以后,被分配到柳州铁路局中心医院当医生,可以免费乘火车。她常常到上海来,进我的家门,总是大篮小包,都是她买的副食品,临走还给妈妈塞钱。妈妈知道她薪水很低,不肯要,她就生气。我上大学以后,她时常给我汇钱,每次10块钱。她工资那么低,在柳州那样的小地方,10块钱足够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开销。她在汇款单上留言:“你念书辛苦,千万要注意身体,这点钱拿来买营养品吧!”

小姥姥和小姥爷

小姥爷是母亲的亲叔叔,辈分不同,但他和我父亲出生的年份和月份相同,夫妇俩把我看作亲儿子。在迷惘的青春时代,他们是我的人生向导。选择路向的关键时刻,他们“一言九鼎”。我在商检局工作时,为考不考大学踌躇,他们说:“必须考,没什么比文凭重要。”我在财大任教,是他们鼓励我走出去,在海外考研。那一年,小姥爷从华东师大调到我所就读的大学任教,他在礼堂碰到教我英语的黄国安教授,对方告诉他我的英文写作成绩进步挺快。他立刻找上我,说:“我早说了嘛,你行!”得意之状,仿佛自己中了大奖。我的婚姻,也是小姥姥全力促成的。

前东家廖传泽夫妇

我来美国,唯一的打工经历,是在MP公司。1990年,以我的资质,进惠普(HP)和IBM公司不难,也可能在多年后升到中级乃至顶级管理层。但那一类大型企业,专业分工极为精细,谁都只能具备一方面的技能,而难以练就统率全局的本领。MP公司小,反而使我获得综合性强的锻炼。这家微波通讯电子厂的创办人,董事长廖传泽先生和廖太太,当年和我虽然闹过不少矛盾,但如今想及,不能不由衷地感激他们。廖老板是上海人,与我年纪相仿,背景近似。我进MP不久,他就破格重用,给予高薪。尤其难得的是,廖老板的知遇,多了一层包容。那一次和他出差,我丢了机票,迷路一整夜,出尽洋相,最后他抱怨,他成了我的跟班。他借此知道,我生活上的自理能力远远不如常人,却毫不嫌弃,给我配备了一个工作及生活助理——二十六岁的白人姑娘Maria.她按老板的指示,在我出差前负责订机票和旅馆,送机接机;我的客户来这里考察,要设晚宴接待,她订餐馆,拟菜单。

草拟文件,我口述,由她记录整理。每个星期五下班后,她会把我的书桌整理得有条不紊。但在个人生活上富有品味的廖老板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助理。他说他会照料自己,不需要。

我离开MP公司不久,一天,任MP公司总经理——我称为“大哥”的张晓敏,来我家吃晚饭,他告诉我,廖老板对他说过:“王勇离开公司,是他这么多年来心里最难过的一件事。”我听了差点流泪。我何尝不是如此?将近五年了,我作为他的左膀右臂,跟他一起闯南走北,使公司不断壮大,两人同时建立了浓厚的感情。创办环球公司这么多年,我在事业上曾跟无数竞争者较量过,但从未有过与他打对台的想法,更没挖过他的墙角。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是我的上司,用国内的语言,是我的“老领导”。

王建军团队

没有王建军、宁兆伟、冯滔团队,就没有环球公司的崛起;没有太阳能分公司,就没有后来的内斗,股权转让所引起的纠纷和劳民伤财的官司,我“当亿万富翁”的美国梦夭折于此。正应了一句古话:“君以此始,亦以此终”。我的一些下属至今还愤愤不平,说我被“三个小赤佬”害惨了。我一位多年好友指出:你一生最大的失策就是在股权转让书上签名。

我思前想后,下了这样的结论:签名不是错,相反,是我人生高峰中弥足珍贵的大手笔。它说明我重承诺,有担当。我透彻地了解王建军团队的价值。我一直认为,和这三个年轻人的遇合,携手创业,是一生中至关重要的飞跃。这是双向的事业“奇缘”。他们“死磕”式的拼搏精神,他们的气魄、手腕和韧性,只有我这个殚精竭虑地寻觅合作者的人,方明白其极端宝贵,才百般爱惜,给予无保留的信任。先是为了启动太阳能电池板第一笔交易,冒险将441万美元现金打入一个从未与环球公司打过交道的国内公司,后又以价值1400万美元的股票和数百万现金抵押,以确保太阳能分公司的资金流畅通,万一失手,我作为唯一出资者就陷于万劫不复。我这样的“贵人”,他们遇上,难道不也是极大的幸运?

可惜,他们太年轻了,无法领会这种无保留的付出,何等稀罕。他们做过教我痛心的事,在股权转让上,明明知道我已冒着天大风险保护他们的利益,依然苦苦相逼,不顾我的口头和书面告诫,提前向商务部申报股权转让。最后一场官司胜诉后,股东大会投票罢免董事会,他们手握30万股,并没有投票支持我。我明白他们的用心——怕被库斯报复,成为他的砧上肉。

不管怎么样,我依然把他们看做贵人,没有和他们的合作,我的人生失去至为瑰丽的高潮。但愿他们随着年龄,一步步增加同理心,明白我无怨无悔的提携,也是他们生命之中一段神奇的际遇。如今他们有自己的企业,有众多雇员,手下的高管为争取自己利益,也要和他们讨价还价,那时候,他们会知道我的难处,一如中国的老话:“养儿方知父母恩。”

我的最大失策,首先在于起用华生。开始,他以“主流社会精英”的形象迷惑了我。成为我的副手以后,他出于卑鄙的个人目的,做了许多损害公司的事。2004年公司上市,我已四十九岁,由于对美国股市知之不多,而华生则总以专家自居,动不动拿“政治正确”一套吓唬人,我感到他们在法律上较为内行,一直容忍,靠他为环球公司在华尔街打造良好形象。

其次是没有及时驱逐华生。如果我当年有今天的警觉,就该于2011年1月果断出手,联合有实力的股东(十位股东如果持股总数达50%,就可联名罢免董事会),以法定的权力,果断开除以华生为首的害群之马,控告他们,从而挽救环球公司,保住全体员工的饭碗和股民的利益。他们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凭的是手中权力。他们为打倒我所进行的全部操作,花的都是公司的钱。一旦他们被驱逐,哪里有钱打官司?后来的事实就是这样,他们败诉以后,全作鸟兽散,连地址也换了,更不敢露面,生怕我再次把他们拉上法庭,他们根本请不起辩护律师。

我此生立志,荦荦大端者三——少年时期,“当官最低要成为外交部长”;青年时期,“走上诺贝尔领奖台”;迈入中年,“成为亿万富翁”。回头看看,都没有实现。最后一个,按巅峰期的势头,已是步步逼近,如果环球公司不被贪婪者毁掉,10亿美元资产这个门槛也许迟早跨进。立志高远本身没有错,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攀登高峰,从未停止,到最后,虽没有抵达峰顶,立足之处早已不是原点的平地。

李白诗云:“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思及前尘,个人沉浮不论,公司所雇用的员工,最高峰时达一千多人,算是对社会有所贡献。人生至此,没有遗憾,只有感恩。

2017年3月1日完成于旧金山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