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12 迎击“吸血鬼”

12 迎击“吸血鬼”

环球公司的历任财务长,和我的关系都很好,合作愉快。财务长掌握的是公司的命脉,时刻密切注意从总公司到旗下分公司的财务运转,不但要保障现金流,还要掌控全盘的盈亏。我身为执行长,必须依靠这“右手”。我至为信任的财务长德西西奥,对公司忠心耿耿,德才兼备,华生一伙把我打倒以后,马上把他撤掉。

华生聘请的财务长,叫库斯,曾在柏克莱加州大学念书六年,获本科和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在好几家金融机构担任同样职务,记录良好。他所要的薪酬比华生自己还高,华生看了履历,忍痛接受了。

库斯进来,我们事先毫不知情。上市公司相关规章明文规定:公司高级管理人员如执行长、总裁,财务长等,其聘用或解聘,必须经全体董事表决。我和杨铭虽被开除,但还是董事。不与我们打招呼就做这一重大人事变动,是明显的违规行为。这群自以为通晓法律条文,政治上炉火纯青的白人精英,并不懂证券法规。

我和杨铭虽然不在环球公司任职,但公司是“亲骨肉”,我无时不刻不牵挂着。我进公司,和库斯先生认识了,以为他是华生的亲信,与他保持距离。但库斯不避嫌疑,我回公司和他见面,办理退还信用卡、两辆汽车和医疗保险转账时,他热情地和我交谈,邀请我外出吃午餐。我开始时推掉了,但他不放弃,我拗不过,答应了。点菜时,他指着菜单说,华生告诉我你喜欢这几个菜。我以为是华生派他来,套我的话,探听我的动向的,说话很小心。

但是,我逐渐改变了看法。他在我面前,毫不遮掩地抨击华生的低能,短视,没有领导能力。他说他掌握着环球公司的最新财务状况,眼巴巴地看着,自以为是的第一把手华生如何愚蠢地做决策。单是付货款,就多次延误乃至拒付,使得供应商大光其火,最后取消供货,造成上千万美元的损失。华生对欠款的态度和我相反,我在位时,一听到哪家供应商的货款即将到期或已过期,还没付清,就寝食不安,宁可把日常开支压下也要履行合约,以确保出货畅通。华生却以发工资、费用报销、支付律师费为优先,有钱在手,先考虑自己够不够花,完全不把自毁信用的拖欠当回事。库斯说罢连连叹气。

从总公司到国内的分公司,从普通员工到国内外的高管,从日常来往邮件到报表,所有信息都指向一点:环球公司一天天坏下去。我们夫妇一手打造的企业,沦落到这个田地,心里怎能不滴血?我无法置身事外,向董事会提出,让我回去,每个月只要给5000元工资。董事会的回复是:你的案子还没了结,起用你,证监会不批准。

我很快看出,库斯并不是华生的同路人。华生每个月有4000元的补贴。我向董事会提出,这一补贴是我批准的,从开始就定下前提,是预付的一部分佣金。如果王勇拉到中国向美国采购设备的生意,则由华生和美国供应商接洽。生意做成后,我支付华生的佣金,每月4000元补贴从佣金扣除。既然我被开除了,这种中介作业没有可能存在,也就是说,华生在这方面毫无业绩可言,没有理由领下去。

会上表决时,独立董事们怕华生闹情绪,害得没人当执行长,主张维持现状。库斯以财务长的名义列席会议,当着华生的面没说什么。会开完,给我打电话,说:“这笔钱不该给他。”库斯还要我告诉独立董事们:华生不可能辞职,他要是不在环球干,只能去麦当劳快餐店做汉堡包。退一步说,即使华生辞职也没问题,库斯可以身兼两职,连华生那份工资也省下。

我被打倒后一个月,2011年5月26日,华生飞往上海,和各分公司的高管会面,寻求支持。这位新科执行长一露面,就遭遇连珠炮式质问:王勇被撤职,是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错?公司何去何从?华生支支吾吾,只回答一句:这是内部机密,无可奉告。把大家惹火了。

从2011年6月开始,律师要求我,不和王建军团队联系,因为我和王建军团队都是专案组调查的重点。王建军团队一直在找我,发电邮均得不到我的回复,他们不知道,我的电邮信箱已被公司封存,以供专案组调查。

这么一来,更教王建军团队怀疑董事会在出新招,他们要先发制人。7月1日,王建军给董事会发出一封电邮,宣布独立。太阳能分公司与环球公司脱离关系的日期,选在和美国独立节同一天——7月4日。他列举的理由是难以辩驳的——没有信用的董事会,没有领导能力的总公司,没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总公司的要员坐不住了,这常识谁不明白?太阳能分公司是公司的王牌,它离开的消息在华尔街一旦公开,投资者大哗,股票变为垃圾,环球公司面临绝境。他们不敢怠慢,迅速向证监会报告。证监会的回复是明确的:这属于你们的内部事务,我们不予干预。我们的义务,是保护投资者的利益,鉴于这一事件的严重后果,你们必须解决。当务之急是留住太阳能分公司。

接到证监会指示以后,既无经验又无决策能力的董事会召开紧急扩大会议,要我回避。华生以“唯一熟悉内情者”的语气,指出:化解迫在眉睫的危机,合适人选是有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就是王勇。问题是,起用他,证监会批准吗?即使证监会同意了,我们敢不敢?上海是王勇的地盘,他回去搞小动作,我们如何对付?不要忘记,他是被审查的“问题人物”。

董事会别无选择,只好同意,委派我为“救火队队长”。这一决定,参加董事会会议的财务长库斯提前向我透露了。我高兴地在家等候。

果然,上任不久的董事长史维兹找上我。他年纪轻轻,第一次当上“大官”,迫不及待地耍威风,在电话里打十足的官腔:“王勇先生,我和你谈话之前,先宣布相关政策,你听好。”

我打断他,说:“你别来这一套,我五十六岁了,什么事没见过,轮到你教训我?提醒你,和我这样的老家伙说话,放客气点,不然我随时撂电话!”

他的语气马上变软。说:“董事会决定,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我再次打断他:“少打官腔!”

他说:“好好,对不起,太阳能分公司闹独立,只有你才有威望和能力去处理。而且,你作为董事,这也是一种‘法定的义务’……”

我又打断他:“笑话!我不领你们的工资,有什么‘义务’?你不要啰唆,说,想干什么?”

他说,王建军他们拿了美国投资者的钱,现在要走,我们必须阻止。

我说,这哪里是王建军团队的本意?是总公司的失信,令他们忍无可忍,才采取这样极端的行动。我相信他们不会不顾及股民的利益。前董事会的主持人,对公司营运一窍不通,但决策掺和巨大的私利,引起他们反感。新董事会的成员和我及他们,虽然没有私人恩怨,但你们的致命伤是不懂业务,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遇到重大问题,一问三不知,他们看不起你们,所以搞砸了。

我提出自己可以前去,但有一个条件:华生必须靠边,由库斯行使执行长职权。他说,这一要求董事会可以考虑,应该没问题。

他说:“为了照顾你,公司会安排人为你买最好的机位,订最高级的旅馆。”

我说:“不要说废话了,这钱还不是我的?这一次能不能百分之百地达到目的,我不敢打保票,但是,我所取得的成果,保证比你们所有人出面斡旋要好得多。”

末了,算是和小心翼翼的董事长达成协议。他在挂电话前,很不好意思地补充:“实在是万不得已,因为你是受审查的,专案组要派人陪你去。”我冷笑,沉默了片刻,有一句没说出来:在这里,陪同和押送是同义词。

我提出让库斯担任这角色,因为他既是执行长又是财务长,有当场拍板的权力。董事长又说,代表渥特基金公司的奥坎纳也是陪同者,这位哈佛法学博士已到了上海,和太阳能分公司的高管见过面,但谈崩了。

我和库斯一同乘机往上海。他和我不在一起坐。他说公司的财政困难,他只能坐经济舱。我和他在上海机场会合,一起去旅馆,他要招出租车。

我说:“你是总公司的领导,来这里视事,受分公司接待是理所当然的,等等,我打电话通知他们。”

他说,不必麻烦人家,不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

我说不行,中国人待客,讲究礼数。

库斯在旁,听着我打电话,吩咐一个分公司的总经理派车,露出极为钦佩的神色,说:“你还是老板啊!”

让库斯明白我这“过气人物”的影响力的,还有一件小事。他和奥坎纳在上海待了六七天,吃腻了中国菜,要换口味,问我到哪里去找美国餐馆。我说波德曼大酒店里头有个美国餐厅,名气很大。他们上网查了菜单,说吃不起。我说这个好办,我包下。我让一个分公司的雇员负责去餐馆订下包间,让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牛排加上好葡萄酒的晚餐。

到这时,库斯终于和我推心置腹,对我说:“我算是看清楚了,你不回来,公司迟早给华生这个笨蛋毁掉。”他列举与华生共事以来,耳闻目睹的种种浑事。分公司遇到问题,请求这位第一把手拿主意,他的口头禅是这样的:“唔,按道理说,你这个意见是不错的,可是,法律上行不通,我们不能为了赚钱,去冒犯法的险……”华生无计可施,就推给董事会,董事会的金融专家和法律专家一筹莫展,又把球踢回去,一来二去,空耗时间,客户不耐烦,生意完蛋。

我何尝不明白,华生欠缺的,是随机应变的决策能力。在我看来,只要是人家愿意出钱,生意哪有“不好做”之理?只要动动脑子,问题总能解决。一些公司事务,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对华生却是天大难题。比如,一个产品的正常交货期是三十天,如果客户问,由于自己的客户急要,能不能通融,提前一个星期出货?要是我,看看图纸或样品就知道是否可以。华生通常的做法是:回答客户说好,他努力一下看行不行。然后,问上海鹰泰行不行。鹰泰第二天来信说不行,因来不及。华生再去信问为什么。第三天,鹰泰告诉他:“工厂说订材料就要两周。”随后,华生以他引以为傲的“注重细节”的作风,亲自上网搜索上海附近的材料供应商,并发电邮逐个询问价格和交货期。两三天后,他汇总所有信息,得出结论:交货期只需两三天,便回过头去压鹰泰的工程师,非要对方在三周内交货,原因是厂方接受了。这么一来,被华生浪费的时间超过一个星期,客户早就向别人订了货。类似的订单,华生经手一次吓跑客户一次,差点把库斯急出心脏病来。

我总算把王建军团队请回到谈判桌,对董事会一群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双方的对立情绪太严重了。他们找我找得好苦,终于见面,都感到宽慰。我对他们说:“我从一开始就信任你们,走到今天,更加认为,你们不会是赖掉美国投资者的钱的失信者。症结在于理念不合,而他们又拒绝和你们平等地交换意见,你们受够委屈了!现在要一起面对现实,纠结的恩怨不提,唯一不能开罪的,就是把血汗钱投给我们的股民。没有他们的资金支持,怎么可能有南通的厂房,有你们的业绩?”王建军说:“我们不会忘恩负义,一定履行社会责任。目前,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华生不能参与,他进来只有坏事的份。”

至此,他们的态度完全改变,虽然我没奏全功,但危机总算告一段落。

我倒台以后,以华生为首的总公司高层阵脚大乱,好在国内的分公司没有受到严重波及,全靠忠于职守的总经理们、管理层和全体员工的努力,使得业务正常开展。但也有头疼事,令国内头头们坐卧不宁的,是得昌电力电器公司的领导权之争。

得昌公司早已被环球公司并购,环球与原东主分别占股份的55%和45%,控制权在总公司手中。合资之初,订了为期三年的合同,得昌的领导班子没有更换,要求他们按利润标准上交总公司。合同届满时,发现这公司的总经理手脚不干净,以家人和朋友的名义另开一家公司,让家里人经营,但在得昌吃空额,还秘密转移公司的资产。所以,总公司决定收回这个公司,改由张大庆兼任总经理。不料张大庆赴任时,遇到极为复杂的局面,接收无法进行,便写信向总公司求援。

又是一个烫手山芋,总公司没人敢去,只好找上我。已正式行使执行长职权和兼任财务长的库斯,建议我回上海出任得昌的总经理。我说这样不合适,不是我不胜任,而是张大庆比我强。他从2001年起就是总公司派驻上海,负责管理所有分公司的全权代表,情况比我熟悉,脑筋比我活泛。这个时刻,总公司必须支持张大庆。我向库斯提出,公司支付机票与酒店费之外,给我一万美元酬劳,我去帮助张大庆。

库斯和董事们商量,大家都同意了。我赶回上海,与张大庆以及张大庆聘用的律师,深入得昌公司,在内部组成一个夺权班子,经过周密的安排,使张大庆顺利上任。其间所花的心力,难以尽述,好在终于把问题彻底解决。

我又一次把库斯拉出泥淖,他十分感激,一次次对我说:“服了你了,就你行!”他鼓励我:逆境没什么,乔布斯不也是被董事会踢出自己创办的“苹果”吗?时机到了,我一定能翻身!到那时,置身低谷的人生体验全部变为财富。可是他闭口不谈答应付的那一万美元劳务费。后来,以董事会不同意为由,干脆赖掉了。

我和库斯的私交一天比一天亲密,他不时邀请我夫妇去他那位于圣利安卓市的大宅,从酒窖拿出珍藏的加州葡萄酒款待,也不时来我家做客。有一次,我和杨铭,张大庆在他家喝酒聊天,他的爱犬在旁边,表演各种动作,可爱极了。我说:“这狗狗算得天才!”他爱抚着狗狗的颈毛,说:“不敢说是天才,但是智商远远超过华生,那是肯定的。”大家大笑一场。

联邦证监会驻旧金山的巡视组,为调查“股权转让事件”而传讯的环球公司高管,不仅有我,还有华生等,他应讯的日期在我之前。他知道我上庭的日期越来越近,多次打电话,迫切要求和我见面。开头我严词拒绝,他紧追不舍。一个劲地说,有绝顶要紧的、对我有利的事,必须与我面对面谈清楚;同时,要澄清一些久远的误会。

尽管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也很想知道他要说什么。给逼迫得紧了,就去请教律师。律师说,你们两个都要去巡视组回答问话,为了避嫌,你不能和他谈案情。另外,华生不懂管理,但精于权术,在这方面,你不如他。你和他见面,只能听不能说。

有一天,我接到通知,董事会明天开会。华生当天来电话,说见面不能再拖,今天谈的话,对你明天参加出席会议,有的是好处。我问律师,律师说可以见面。

我和华生在星巴克碰头。我一边喝咖啡,一边观察他的神情。我先开头:“你到底没坐稳执行长的位子。”他尴尬地笑笑:“是啊,你赢了。”接下来,他一个劲地回忆和我合作的历史,费尽心思拉交情。弯子绕了又绕,话题总要回到应讯上。我刻意避开,他挖不到一点信息。一个小时过去,他失去耐心,站起来,要离开,但不甘心,说:“你还没过关,你的案情没那么简单。我和你不同,两大问题。第一个,股权转让,我可是一点错误没犯。第二个,我们两人一起去华尔街基金公司争取融资那一次,我一点也不知道股权转让这回事……”

我听出来了,他担心的就是这一条,他要和我串供,证实“他事先一无所知”。我差点忘记了,他一说,马上回忆起,他预先是知道的。早在去纽约融资的几个月前,我已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要看具体文件。我说文件全有,但是是中文。他说没关系,他要我发文件给他时,抄送一份给财务经理陈女士。华生说,陈女士来自中国台湾,懂中文,阅后会给他翻译(当时华生和陈女士组成反对我和杨铭的统一战线)。我让杨铭把相关电子邮件发给他们两个。我的律师已经找出,这些来往信件都存在双方的信箱,发出日期是2009年10月17日,他抵赖不掉。我说:“应讯时,只会让证据说话。”

他一计不成,又施恐吓,说:“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你的英文再好,也是第二语言,怎么也比不上我,可是,证监会的律师多厉害!同样的问题,几个律师从不同的角度反复盘问,看你是不是说实话,问话速度之快,连我也没法全部听懂。回答慢了,错了,他们拍桌子吼叫:‘你撒谎!’说着就把来往电子邮件打印本甩到你面前,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看一遍再回答!’你肯定受不了。我建议,你应讯时,最好裹上纸尿片,以防尿在裤裆里。”

我冷笑着,回答他:“放心,没那么可怕!我在商场这么多年,受的压力比这大得多的,都挺过来了,又没犯错,我怎么会趴下?”

过了一段日子,华生来电话,邀我共进午餐,说在我喜欢去的“福恩园”餐馆订了位,连菜也点了。我只好前去。见上面,我眼睛一亮,说:“你状态好多了!”他说:“是啊,减了二十多磅。”初识时,他体魄很好,这些年热衷于权争,饮食没有节制,啤酒肚越来越挺。近一段时间,他应讯时说谎,被证监会律师整得够呛,胆子又小,掉肉是因为不经吓。我跟他开玩笑说,很好,应该再给你点压力,再少十磅,形象更好。他忙说:“我真佩服你,按理说你受的折磨远大于我,可你还是谈笑风生,一点看不出挨整的样子。”寒暄后,他切入主题:“最近一段时间,我系统地清理了自己的思想,作了深刻的反省。越是回忆过去越感到难过,我对不起你,请你转告你太太,我也向她道歉。我们闹到这个地步,是我的不好,彼此斗得死去活来……”

他话锋一转,说:“我总算明白,我不如你的地方很多,单说意志力好了,那一次,我代表董事会通知你参加电话会议,找来找去不见人,昨天你还出席董事会,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失踪了?我有你的上海电话,打过去,你接了。你说,你正在医院,你父亲已陷入弥留,性命只剩两三个小时,不能离开。我佩服得不得了,换上我,早就崩溃了。”

他这一说,勾起我的心事。父亲是我此生至为敬爱的亲人,他患肝癌,前后进行手术十多次,是他的顽强激励我的斗志。

他回到正题,说:“为了股权转让斗,我和你都是输家,得到好处的,只是王建军他们三个小子,其次是律师。”

我打断他,说:“王建军他们被你害惨了,不是你作梗,他们的公司早已在香港上市,每个人的身价至少几千万美元,你葬送了环球公司,同时把他们毁掉。得利的只有律师。”

他差不多要哭了,说:“那时看不清楚,怪我不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人。这和我的出身有关,我从小就受正统教育,要守法,不敢在政治上摔跤。”

我驳斥他:“你既然怕这怕那,要洁身自好,为什么不早点离开环球?你哪里是害怕犯错误?你是被我发现了劣迹,才急于抢一把,捞够了才走。”

他词穷,说:“好好,不说了,我道歉就是,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这么多年,从山班到环球,我们的关系曾经是客户与供应商,后来是上司和副手……”

说到这里,他决心离开,走了几步,还是回过头,一板一眼地说:“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库斯坏透了,你千万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我哈哈大笑,抱住双臂,盯着他,说:“好啊!你终于尝到被人捅一刀的滋味。当初,我重用你,让你进环球来,你捅我一刀。你重用库斯,付他比你高得多的薪酬,可是,他也来你那一套,天道好还哟!”

华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你把我当敌人,但我还是把你看作朋友。你必须正视这样的事实:库斯不过是利用你,他许愿帮助你拿回环球公司,这是烟幕弹。他利用你来除掉我,然后把你也打倒,他好在环球当老大。他摸了公司的底,知道有多少资产,多少现款,将来如何营运。只消看一桩事实:你的工资这么高,公司怎么付得起?上次你提出5000元一个月,按现在的财务状况,连这个也出不起,还用说你官复原职以后?别做梦!”

我淡然说:我没问题,和库斯合作,把你打倒,我已够痛快了。还有什么,比我上你这个当大?

我被打倒后一个星期,待在家里,觉得浑身无力,出去走走,很快感到累,又回到家来。电话铃响,来电的是朋友的太太。我被撤职,股价下泻一类消息,他们已知道,朋友不好意思逼我,就让太太来找。她诉苦,他们都是打工的,当时筹钱做买房子的头款,看中了环球的股票,把老本投进去了,买时是高价位,如今跌得那么厉害,亏大了!“知道你们也赔得惨,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好歹有豪宅,有房子出租,能不能行个好,把我们的股票买回去?我们稍赔一点也没关系。”我答应想办法。

由于一些常见面的朋友也买了环球股票,这样的难堪事常常发生。事因第二次融资时,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两个星期内,给南通政府支付建设太阳能工厂的到期投资款,融资代理人给和我一道去纽约的华生出了点子——多找亲友捧场,好让投资者提高信心。华生无能为力,只能靠我。我满怀信心地向亲友宣传环球公司的前途,好些人动了心,购买了股票。如今,我如何面对他们?

平日,我上健身房的时间固定,后来怕遇到他们,改为中午去,但还是遇上了。他们叫上一直在找我的投资者。毕竟是中国人,讲情面,他们没有甩下重话,只婉转地说,当初看我为人忠厚,才买我们的股票,想不到……我无地自容,这可是良心的酷刑!我本来向他们表白:环球公司的股票,我只有买进,没有卖出。为了融资,在市盈率低的时候我卖了股票,那不是套现,而是投进公司,专门用来并购、发展。我从来没有存心欺骗他们。可是,我满心羞愧,说不出口。

我回到家和太太商量,我自己不怕被打倒,因为问心无愧,可是欠了天大的人情。大家买股票,完全是出于信任,我宁愿死也不能在信用上破产。太太表示支持我,自掏腰包,把亲友们的股票统统买回来。尽管那一段时间,我和她身心交瘁,处于人生的最低谷,不但工资、公司的车子,连医疗保险也没有了。我的父亲和太太的母亲,两个都在医院,挣扎于死亡线上。我们夫妇经常飞回上海探望,每一趟单是机票就是一万多美元。

股票事件还在发酵,三四个月后,又接到一位白人老先生的电话,劈头一句:“我找你找得好苦!”他和我通话时,太太也在旁边,他们是退休教师,他七十岁,她六十八岁。有一次,他们在纽约的投资促销会听了我的演讲,看好环球,买下股票,前几次都赚了,接下来,把全部积蓄15万多元投进去,指望为晚年添一重保险,想不到被套牢。他一直在找环球的高管“讨个说法”,但打电话,华生和库斯从来不接,他从公开信息中找到我的住址,进而从《电话黄页》查到电话。我把他们的电话号码记下来,承诺把这个问题提交董事会讨论,再给他们夫妇,也给全体股民一个交代。

我向董事会提出这个严峻的问题:我们的内部斗争再激烈,也不能嫁祸给支持我们的股民。董事们对这事提不起兴趣,一个劲地谈律师费,谈工资支出,讨论凭现在的家底,公司能够撑多久。我指出,我们再困难,咬紧牙关,清还上次融资的900万元还是有能力的。库斯听了,精神一振,说:“喔,还有这么多钱可花?”

我说让投资者受伤害,我们于心不忍!库斯耸耸肩,说:“总公司哪里有钱?”

我自掏腰包,买了机票,回上海和分公司的头头们商量,对王建军他们痛陈利害:“当初我的错是我为保护你们才犯下的。做人要问良心,从股市筹到的钱都给了你们,如果吞掉,股民不会轻易饶过你们。你们还年轻,经商的路子长着,将来还要和华尔街打交道,如果留下背信的坏名声,就永远上黑名单,翻不了身。”

王建军团队认为,可以考虑偿还900万美元,但要归入他们的股权。我认为没有问题,答应提交董事会讨论。

料不到这一作出牺牲,保住信誉的建议,在董事会触礁,多次议而不决。代表渥特基金公司的董事,只关心老板交代的本公司利益,花环球公司的钱却一点也不手软。库斯被我逼急了,说:“如果有900万在手,要办的事多着,工资快开不出了,律师费也没着落。”

两个月过去,那一对白人老夫妇又来电话,我抱歉地说公司没钱了。他们恳求:“公司多少给股民赔一点,好歹让我们活下去!”我无言以对。

到这个节点,连王建军团队也徒唤奈何。两个外行把持的董事会和行政团队,使公司的亏损每月达几百万美元。好在王建军团队在我的敦促下,在极其困难的时刻,同意以一半的价格,即450万美元,买下第二次融资时增发的所有股票,总算给投资者一个交代。

我再次在董事会提议,如今股票跌到一股才几毛钱,我们还一半,即450万元,股民不会反对。其他董事还是不肯,理由还是:我们要付工资、房租、律师费……

前任财务长巴拉特对董事会作为的评论一针见血:他们要把公司的血吸得一点不剩,才愿意离开。我明白,这个董事会,不整个端掉,环球只有死路一条。

通过这件事,我对“为什么有人会成功而有的人永远不可能成功”有了进一步的感悟。丧失良知,不懂感恩的人是不可能成功的。王建军团队虽然对背信弃义的董事会深恶痛绝,在处理和我这个“恩人”的关系上,有时也犯下教我难以释怀的错,但是一旦触及股民的利益,他们总是以“必须报答”为出发点,尽最大的努力减少股民的损失。他们明白,太阳能分公司的成功光环,蕴含着美国投资者的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