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7 离华尔街还有多远?

7 离华尔街还有多远?

进入新世纪以后,美国企业界在科技泡沫的冲击下惊魂未定,中国这一艘巨舰乘改革开放的大潮勇猛向前。备受高成本压力的美国公司,来华采购已常规化,专业化,不但设采购点,建立当地的专业团队,还纷纷自行设厂或兴办合资企业,务必从中国拿走价廉物美的货物。在这种态势下,靠牵线搭桥过活的中间商,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一方面,从2001年起,中国企业的生产成本每年以两位数的比率上升。另一方面,以美国为首的高成本西方国家,把订单源源不断地送入中国,中国的厂家基本上“吃得饱”,产能获得充分利用,底气十足。

处于卖方市场的中国企业,不再像从前那样,以牺牲自己来迎合对方。而把成本上涨带来的损失,转嫁给中间商。比如,一件产品,原来我们向工厂的买价成本为5元,其中中国工厂的利润为1.25元,利润率是25%;现在,材料成本涨了1元,厂家向我们的要价不会是6元,而是6.25元,为的是要保持预期的利润率。这样一来,中国的人工,材料和房租等成本越高,工厂的绝对利润就越大。美国企业向中间商采购,从前因情况不明,文化差异,语言不通,出价可能偏高,如今,他们的驻华代表,要么成了“中国通”,要么本身就是精明的中国人,向中间商压价成了拿手好戏。订单越大,中间商的“油水”越少。有鉴于此,“环球实业”加快向实体企业转型的步伐,尽可能地多设立自己的工厂。

这样做,须解决一个前提:资金从哪里找?环球一直是经销型公司,经手的产品跨越许多行业和专业。从加工手段看,有机加工、冲压、压铸、精铸、注塑等多种;从产品看,有通讯、航空、医疗器械、汽车、仪表、工具等各种零件,全转为自己制造,就要开许多家工厂。为达到这个目标,资金投入之大,光靠自掏腰包,简直是天方夜谭。到了2002至2003年,随着环球的扩张,我的危机感愈来愈重,如果依然为了规避风险,坚持“用自家钱”的老套路,迟早被同行挤出来。

出路在哪里?只有开通融资渠道,才能筹集充足的资金,进而通过自设工厂,并购,合资,拓展版图,实现向制造业实体的完全转型。

我的这一构想,获得众多合作者的鼓励。最先一位是旧金山一家金融公司的基金经理。他看了三年的报税表以后,惊讶莫名,说:“你厉害!环球公司三年的平均毛利率,高达65%!这些年,产品在美国制造的科技公司,哪个不吃高额成本的苦头?可是,你们最差的一年,毛利率还维持在50%以上,放在硅谷,那些高科技公司眼红死了!硅谷新兴办的公司,一个个处于水深火热之中,2000年网络泡沫一破,电脑和网络产品被高价牵累,卖不出去。一半以上的公司亏本,勉强站得住脚的那些,盈利也少得可怜。”

他进一步献计:你有这么高强的赚钱本领,何不打铁趁热,把企业做大?要快速实现目标,最佳选择是上市。

我过去以为,环球公司规模小,产值低,盈利比不上大企业的零头,在华尔街挂牌,怎么轮到我们?

经理热情洋溢的话,让我开窍了。“目前你是私营,得不到公众的信任,融资无门;就算能够获得贷款,你还会面临:贷款额度小、必须以资产作抵押、支付高额利息、到期必须归还本金。公司一旦上市,你就鸟枪换炮,等于添置了一台印钞机,优点数不清,比如以增发股票的形式获得比贷款额大的融资额,收购工厂不一定要付现金而可以通过增发股票,融资所获得的资金既不付利息,也不还本金。在经营状况良好的情况下,创始人资产迅速膨胀,身价倍增,你的资产可以随时套现。”

一个没有任何上市公司运作经验的企业家,听了这些诱惑之言,岂能不心猿意马?

我说,好是好,但对于上市的一系列操作,我可是一窍不通。他说:“还不容易?我给你介绍一个带路人。”

他推荐的,是旧金山湾区一位证券律师,毕业于加大伯克利大学法学院的桑德斯先生。第一次见面,桑德斯先生三言两语,就化解了我的疑团。我说,我的公司进华尔街远远不够格。他说,绝没有问题,更小的,有的甚至是没有产值和利润的“概念股”小公司,他也能推上市。华尔街的股民,注重的是公司运营的业绩,而不在乎规模。

他以少有的耐心,向我这个“股市盲”一一讲解。他说,我可以考虑先进入OTC(Over The Counter,即柜台交易,又叫店头市场。这个名字的由来,是股票不在集中的市场上以竞价的方式买卖,而是在证券商的营业柜台,以议价的方式通过一卖一买完成)。但是,现在的OTC市场,归入纳斯达克市场的管辖范围,每季度和每年的财务报表,必须分别交由审计公司审计、复核,然后公布。而这些审计公司,必须具备审计纳斯达克和纽交所认可的资格,因此信用度提高了。说是柜台交易,但如今股民在家里点击电脑就可以完成。它的好处是准入门槛比纳斯达克低,不必至少要有300个股东,没有“开盘价最低4元,交易价始终保持最低1元,最低保持1500元的市值,公众持股量100万及公众持股值800万元”的硬性规定。董事会的成员全部由公司内部的人组成,没有强制要求从社会招聘“独立董事”及由独立董事组成的各种监督委员会。此外,还可加入主要开放给小型公司的“粉单”(Pink Sheet),至于纳斯达克名下的Small Cap,也很受小公司追捧,但限制多、要求高,目前无法考虑。

他说,他替小企业牵线,向金融业争取融资,拟定和代表小企业谈判协议的同时,也参与这一类操作,帮助它们进入股市。下一步,他拍拍胸脯,说:“你如果感兴趣,上市的操作我一步步教你。”

我嫌OTC欠缺规范和监管,否决了。桑德斯说,现在形势变了,OTC自纳入纳斯达克交易所监管后,要加入,也像在主板挂牌的企业一样,先要聘请经“上市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简写为PCAOB)认证的会计师事务所做专项审计,把关;再由公司聘用的常驻证券律师签字,财报才可公布。股民对它的信任程度大大提高。

他建议:“OTC容易进去,你在里面站稳了,企业做大了,就升级到纽约交易所、纳斯达克,或者美国股票交易所(AMEX)去。”

身为执业律师的桑德斯,和顾客谈话,每小时收费数百元,但他义务对我讲解一两个小时,显示了扶我上马的巨大决心。他的豪言壮语,拨动了我心底里的一根弦。我来美国闯荡,难道满足于小本生意?我的梦,难道不是成为一个名下有上市公司的响当当的企业家?上市,是企业拓展的必由之路。这是我在明大读书时就学到的经济学原理。

和桑德斯握别以后,我回到家,仔细研究桑德斯交给我的一沓参考资料。马上发现,道·琼斯工业指数、纳斯达克、创业板,这些每天在电视台财经频道新闻听熟的词语,原来是深不可测的,虽然我在正规大学拿到应用经济学的硕士学位,但金融是另外一门学科。很多名词,我查了英汉字典,也只粗知字面意思。为了上市,必须恶补这一个领域的知识。

我对桑德斯律师说,我每月付他5000美元,请他担任补习老师,给我讲解金融和证券法知识,解释证券交易方面的疑问。我不占用太多时间,有问题,我就记录汇总,和他约时间见面。他当然答应。

我从入门知识起,认真钻研“股市学”,不懂的地方就去找桑德斯老师。一个词组:Tied Loan,二十多年前在外贸学院上国际金融课时学过,知道是“具约束性的贷款”,顾名思义,借方所借的钱必须用作事先承诺的用途,否则视为违约。但是违约的后果我不知道。老师告知我,如果上市公司向某个基金借了“专款专用”(Tied Loan)的贷款,总额为500万元,指定用于收购某一个工厂,但是挪作其他用途,如采购原材料、发薪水和福利金,那个基金公司就可以控告其“严重违约”,索取民事赔偿。这赔偿包括:立刻退还500万本金和利息,再加上等同或超过本金的惩罚性赔款。这种约束性贷款往往是要以资产作抵押的,所以一旦贷方依法采取行动,就对借方造成重创。

还有一个词组,叫convertible debenture,中文译为“可转换债券”,书上说这是可以转换成公司其他债务形式或股票的债券。我请桑德斯先生举出实例。他说,比如A有意向B注入资金500万元,年息为6%。A为什么要投资?是因为B公司做了保证,第一年实现产值多少,利润多少。第二年,第三年,也作出收益预期,还保证三年内上市。B为什么愿意这样做?因为它的发展需要资金,如果不成为上市企业,B就只能向私营公司借利息达10~16%的高利贷。第一年过去,如果B公司没达到业绩目标,A就有权立刻要B清还500万本金和30万利息。当然,如果业绩相差不是太多,A也可以继续观察B的第二年和第三年的业绩,以决定是让B连本带利还钱,还是转成B的股份。但是,如果B连续三年都达到目标,并且上市,A就必须将这500万转成B的股份。所以说,“可转换债券”具有债权和股权的双重特性。

经过三四个月突击补课,我总算对股市有了大致的认识。这过程一点也不轻松。在美国本部,环球公司虽设立顾客服务部,负责跟进在中国投产的全部订单,但销售这一摊,无人可以取代我,和客户打交道,都由我一人包起。业务量本来够大,为了做股市的功课,只好像过去那样,从假日和周末挤时间,哪怕在机场候机室,我也拿着桑德斯推荐的书籍。

不管我怎么临时抱佛脚,门外汉还是门外汉,那些以“帮助小企业上市”为职业的人物,如上市承销商、证券律师、融资顾问、公共关系经理,一个个舌灿莲花,说得我晕头转向。而他们在操作之前,一般要我先付押金。我一旦轻信,付了钱以后才发现不对路,连忙取消,钱却收不回了。不该给的钱给了,而该给的却没给。

他们都是以赚钱为目的的生意人,从他们口里,我知道这样一个结论:上市是企业家利益最大化的最终途径,是将被固定投资套牢的资金变现、套出的主要手段。

他们说,作为创始人,上市以后每三个月,可以从公司股票套现市值的1%。这是证监法规允许的。上市后不久,我就发现,绝大多数像我们这种规模的小型公司,创始人都基于交易量太小和怕公司形象受损等因素,而套不了现。

他们又说:“上市前,你公司的价值是僵死的,比如说,市值2000万,你只能在找到愿意以这个价格收购它的买主后,才能够一次性套现。一旦上了市,一般情况下,市值会超过或远远超过2000万,即使没有人收购它,或者你不想卖它,也随时可以上网,一点一点地套现。也就是说,你可以把你的公司分割成一万份,十万份,百万、千万甚至亿万份,分开来套现。”

他们动员你时,言辞富于激情和说服力,说的都是你爱听的,提振信心的。一旦定力不足,知识与经验欠缺,就进入迷魂阵。他们总是刻意隐去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上市时和上市后一次性和每月、每个季度、每年,必付的固定高额费用;为了使财务报表吸引投资人的眼球,本来可合法避税的却不去扣减,只好扩大纳税金额;融资后在经营上会受到那些大的投资基金的监督和限制;公司的创始人被迫将一半以上的精力放在华尔街,从而影响到公司的正常营运,还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即使你付出了以上代价,也未必能够获得华尔街的资金;就算你能拿到投资人的钱,融资的市盈率也常常是极其不合理的,你可能贱卖公司的股份。这些负面因素,当事人岂能不正视?但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在上市后三年才彻底明白,对实力不足的小型公司而言,上市所得到的好处,远远小于害处。我的体会是:一个制造业公司,如果产值达不到一亿美元,最好不要在华尔街上市。只有那些年产值超过或远远超过一亿美金的公司,上市才是利大于弊。

可是,我觉悟得太晚,在他们的牵引下,当时的我只是野心勃勃地走下去。

通过律师桑德斯牵线,我和设于科罗拉多州的上市公司“塔巴达”建立联系,进入上市的具体操作。这家公司是标准的“空壳”,我加入以前有三十六名股东,已被上市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认证的会计公司审计了两年以上,符合资质。

经过和它的董事会磋商,达成“借壳”协议。环球公司以本公司股权的7%,另加差不多20万美元审计和其他操作的费用,作为代价,与塔巴达公司合并上市。合并后,因我方占93%股份,所以我成了公司的董事长和执行长,对方董事会全体成员辞职。

我们申请的是OTC股市,门槛较低,不必像进入纳斯达克或纽交所主板一样,必须从公司外聘用独立董事。新董事会的成员三位:我,塔巴达的最大股东巴拉特(他曾当过小型上市公司的财务长)担任董事和财务长,我太太杨铭任董事。

2003年10月开始操办上市,三个月后,我开始感受到,那些蛊惑我上市的服务机构,事先未曾告诉我的高额费用,带来了怎样的压力。环球公司成立以来,杨铭一直是主管财务的副总裁,但上市后,对财务的运作要求大大提高,必须由担任过上市公司财务长的巴拉特管钱,才能符合有关上市公司财务运作的规定。

此外,公司必须聘用上市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认证的会计事务所,对公司前三年的财务作审计,由具资格的证券律师在审计报告上签字,才能送证监会审核。于是公司聘用了麦肯斯基会计事务所担任公司的审计公司,汉特亨律师事务所的证券律师汉特先生任常驻律师。

2004年6月1日,我们成为华尔街的上市公司,公司股票开始公开交易,交易代码为WMFG.

2004年6月,借壳上市成功。十八年前,在洛杉矶一家中餐馆削马铃薯割伤手指的青年人;十四年前,和妻子从明尼苏达州出发,驱车三千多英里凭劳工签证来硅谷闯天下的留学生,终于走进了华尔街。可是,我来不及自豪。从前说,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上市公司这颗“葡萄”,进口以后,酸得要命。

挂牌以后很久,除了不多的客户和亲戚朋友以外,很少人问购,交易量好的时候一天有几万股,一般只有几千股和几百股。有时一连几天毫无动静。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筹备上市时,没有做一项至关重要的功课——首次公开募股(Initial Public Offerings,简称IPO)操作。小公司缺乏公共知名度,一如片场上的路人甲,它的来头与名字,人家压根儿没了解的兴趣。怎么办?别家公司上市,第一次向社会招股,雇请专业公司,通过他们掌握的投资人网络,发动上千名对无名小企业感兴趣的股民,认购总额几百万至几千万元股票。如此,开局就有了气势,接下来,继续买进或者抛售,交易量如滚雪球一般增加。但借壳上市的公司,往往贪图简便,抱着“挂了牌再说”的心理。

生米已成熟饭,只能尽力补救。我聘请了IR公司(Investor Rela-tions的缩写,其职责是:上市公司与股东,债权人和潜在投资者之间的关系管理,也包括在与投资者沟通过程中,上市公司与资本市场各类中介机构之间的关系管理)向广大股民、基金管理机构宣传我们公司的业绩,前景和潜在价值,呼吁大家认购股票。IR公司的促销,不能说一点成效也没有,向我们索取资料的人多起来了。他们都是在股市打滚多年的“人精”,可不随便相信你的海吹,要过细研究、比较,才决定是否掏腰包。结果,绝大多数投资者还是放弃了,理由只有一个:你们的公司太小了!

我把公司推上华尔街,目的是争取融资。我急需五百至八百万美元,在上海郊区购买地皮,建厂房,购置先进设备,建立一个较大规模的现代化工厂。名下没有这样的工厂,环球公司算不上制造业实体,在华尔街难以获得投资人注意。

为了把股票卖出去,我成了空中飞人,走遍纽约、波士顿、芝加哥、亚特兰大、洛杉矶、奥兰多、明尼阿波利斯、波德兰等城市,连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也留下脚印,只要那里有专门投资小公司的基金公司。

我这时才透彻地明白,环球公司上市,成了先天不足的早产儿。在多数投资者对我关上大门的同时,偶尔有基金公司的经理找我去谈判,为的是“拣便宜货”。他们的条件是:以5~8%的市盈率收购我们的股票。当时,华尔街制造业股票的平均市盈率为18%,像我们这样利润率高,发展潜力巨大的小型上市公司,市盈率一般应在25%以上。所谓市盈率,是评估股价水平是否合理的最常用指标,由股价除以年度每股盈余(EPS)得出(以公司市值除以年度股东应占盈利亦可得出相同结果。比如,最近一年的税后净利润为100万,而股票总数乘当天股价而成的公司市值为1800万,那么,市盈率就是18%)。退一步说,18%这个比率还可以接受,相较之下,中国股市有时市盈率高达1000%,那就意味着,今天的投资要1000年后才能全部收回。而按投资常识,小公司转型容易,负担轻,较之笨重的大企业,盈利潜力较高。我对一手创办的环球公司,从来没有失去信心,我们没有买空卖空,极少向银行借贷,花的主要是自己赚的钱。稳健的作风,在作假成行成市的环境,尤其难能可贵,至低限度,我公司的市盈率应放在20~40%的区间。如果我真接受这些基金经理的出价,那就意味着他们的投资只要五年到八年就可全部收回。换一个说法,他们轻而易举地成为我们最大的股东,未来的五年到八年,我们累死累活,差不多全为了他们。因此,我一律拒绝了。

好几次,我飞到纽约,和一些基金管理机构的经理商谈,他们都直截了当地摸底:“你们的产值是多少?”我回答:“一年1200多万美元。”他们说:“我问的是产值(指不扣除所有成本的收入)而不是净利润(指扣除所有成本后的收入)。”我的回答还是:“1200多万美元。”这说法并没错误,是经过正规审计得到的。对方说一句:“我不明白,你的规模这么小,上什么市?”终止对话。有的则以同情的口吻说:“上市公司开销这么大,你怎么负担?”他们不愿讨论下去,走了。

作者生活照

我碰了一鼻子灰,屈辱感比当年因推销产品挨骂还要强烈,想起上市之初一位朋友推心置腹的劝告:你度过了这么多难关,公司总算上了轨道,豪宅也住上了,是名副其实的成功人士。看看和你一起来留学的,在明大念学位的,几个有你的经济实力?华尔街的水这么深,我看过多少小公司,好端端的,上市以后却栽了。你快五十岁了,该知足了!

我当时听不进去。我总觉得,我的美国梦,版图不该局限在这个地方,心目中的成功不是这样的小格局。

我像国内进京的“县太爷”那样,从前在辖区里头前呼后拥,跺一脚哪里都发颤。现在,处处是热脸贴上冷屁股。我该不该叹一句“悔不当初”?可是,即使我愿意承认这是错误,也于事无补。我是过河卒子。

从2004年6月上市,直到2008年6月,整整四年,我这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既没有从华尔街拿到融资,也没像当初的基金经理说的那样,以创始人身份套现一分钱。恰恰相反,作为面向社会的公司,我要接受公众的监督。每一年额外支出至少50多万美元,费用包括:中美两地均由经认证的会计公司审计,公司必须聘用具有操作上市公司财务能力的财务长(CFO)(虽然CFO的报酬由现金和股票两部分组成,但作为他薪酬主要部分的股票,也属于公司的营运成本,体现在年报中),还有证券律师,公共关系公司,一年几次的展销会和每月一到两次的执行长路演活动。

为了推销股票,每月支付给IR公司的服务费1万美元,这是不能减的,不但不减,还要亲自参加它策划的促销会,在全美各个大城市巡回“走透透”。每一次活动,要招待前来听投资讲座的人,要么午餐会,要么鸡尾酒会,一次支出2000美元。我很快发现,参加这一类聚会的,一部分是确有获取投资信息的诚意的,但蹭饭蹭酒,消磨时间的无聊者也为数不少。

四年下来,我为上市花了200多万美元。说好听点,叫“交学费”。归纳起来,主要有五方面挫折:

其一,入市前不熟悉华尔街金融资本的运作,进入以后如盲人骑瞎马,进退失据。偏偏美国的股市,“专家”满眼都是。他们都学有专攻,善于出谋划策。我把持不定,听甲说那个办法可行,一头撞了进去;过一阵子,乙提出截然不同的一套灵丹妙药,我又瞎忙。

其二,环球实业规模太小,既承受不了上市的巨大成本,也难以获得投资者的青睐。

其三,上市以后我忙于跑展销会,找公关公司,千方百计地拉人买股票,有时出门一趟是两个星期。杂务与应酬太多,使得我这个公司内无可替代的销售主将,不能集中精力在正业上,导致公司那几年发展缓慢。

其四,为上市支付巨额费用以后,公司内财务状况捉襟见肘,只好多方削减开支。员工的医疗保险,过去由公司全额支付,现在改由员工负担一部分,理由是“谷歌和惠普那样的大公司也这样做”。下属们自然有怨气。公司财务长上任以后,薪酬没有增加过,不时为此抱怨。我则恼他当初竭力鼓吹上市,使我落到这个田地。为了节省审计费用,换掉华尔街广受拥戴的大型会计公司,用资质差得多的小公司。而股民是极端注重“谁来审计”的,这样做,无异于自毁信誉。付给证券律师的报酬减半后,过去由律师做的事,改由财务长做,令后者很不高兴。

其五,为了扩大规模,以美化上市公司的门面,我好大喜功,为并购企业到处托人。一找到线索就飞过去,全力推动。先后找到两家,一是长春生产电子取暖设备的厂家,号称可以取代煤炭和煤气,十分迎合环保潮流,已获得地方政府的有力支持。我听了介绍,生怕被人抢了,没经仔细调研就把钱打过去。很快就发现,老板光放空炮,并没有投产,我送去的钱他挪去做别的生意。我不甘受骗,上法庭控告他。不料,为了追回这笔款子,进入法律程序以后还得花很多钱,而到最后也拿花光了钱的骗子没办法。

另外一家也在长春,也是环保项目,以空调设备发热来代替燃煤,也号称是政府支持的重点。老板原先是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的工程师,为人厚道,办事踏实,但他囿于诸多外在因素,难以操控,投产最后成了画饼。关键原因之一,是中美两国的企业文化、经营理念的差异难以调和。最后,老板把投资的大部分归还了,我们的损失不算大。